杉陽的燕子
春末,我來到博南古道上的杉陽古鎮時。從南方歸來的燕子們正在挨家挨戶地查看已經告別了一個冬季的舊巢,然后選擇是繼續修補使用還是必須另建新巢??吹剿鼈冊诠沛偫锩β挡灰训纳碛?,讓人少不了動容與喟嘆。而從春日里開始日漸忙碌起來的人們。似乎對燕子的歸來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關注。畢竟這樣的情景對他們來說已經習以為常了。
記憶中,我最早認識的鳥是麻雀和燕子。因為這兩種鳥都喜歡與人為鄰,與村莊相伴。而再陳舊的村莊。只要有這兩種鳥的守護。就會顯示出生機與活力。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在我出生的那個小山村里。雖然男孩子們大都喜歡打鳥,但麻雀和燕子則被排除在外,尤其是燕子,那是絕對不可以擊打的。否則就要遭到眾人的責罵,而被責罵的孩子父母會在村莊里長久抬不起頭來。
我喜愛有麻雀和燕子守護的村莊。并且始終認為只要是有人居住的村莊,就有可能被麻雀和燕子所守護。遺憾的是,離鄉進城生活近三十年問,很難看到麻雀和燕子飛動的影子了。原因是麻雀和燕子都不喜歡繁華的城市,而越來越多的人呢,則正好相反,他們喜歡城市而不斷告別村莊,以至讓許多村莊變成需要時常思戀而非時常親近的村莊。
在杉陽古鎮。因為有麻雀和燕子的存在。讓我時?;貞浧鹪S多早已塵封的鄉村歲月。而更多的時候。我卻在寧靜的古鎮里享受麻雀和燕子陪伴的寧靜時光。讓自己在古鎮里的駐留日子變得從容與自在。
我在杉陽古鎮里的駐留需要用一年的時間。因此即便我從枕下時常抽出阿蘭·德波頓的《旅行的藝術》來閱讀,但我還是沒有一點旅行的心態。事實是,在一個越來越熟悉的古鎮里,我能時常觀看燕子的飛翔與傾聽燕子的呢喃。這已經說明我正在脫離原有的“圖快”生活。并且讓自己的生活開始慢下來,繼而從慢開始,越來越慢。
古鎮里的慢生活。最大的享有者是世代居住在古鎮里的人們,當然還有麻雀和燕子。麻雀因為嘴碎而時常在房前屋后吵鬧不停,只有燕子時常顯出紳士風度。要么在空中飛翔。要么棲息在屋脊輕聲呢喃。
雖然沒有旅行的心態。但在古鎮里我卻有了游蕩的習慣。只要有時間,我就情不自禁地在古鎮的街巷里游蕩。也就是在這樣時常游蕩的日子里,我發現比我更習慣于在街巷里時常游蕩的是貓狗,甚至還有鴨鵝。而把這一切看得最清楚的,我相信只有杉陽的燕子。畢竟杉陽的燕子,從來就沒有放棄過能夠在街巷里進行低矮穿梭與匆忙掃視的機會。因此話說回來,其實杉陽的燕子,也是在空中以游弋復游弋的方式。在古鎮里四處“游蕩”。所不同的只是以雙翼為足。以虛空為道。是典型的“空中漫步者”。而對游蕩者來說,最好的游蕩即為游蕩本身。即沒有游蕩的目的。也沒有游蕩的心理準備,只有在隨意的游蕩中享受游蕩的自在和發現游蕩之美。
在杉陽古鎮里。傍晚的時間是最佳的游蕩時間。我在最佳的游蕩時間里在古鎮的街巷里游蕩時??偵俨涣伺龅匠扇旱难嘧右苍陬^頂的天空中“游蕩”。于是我的隨意盡情游蕩,往往以忘情地欣賞黃昏時分也在空中成群“游蕩”的燕子而劃上了句號。
雖說一日之計在于晨。但這已經與游蕩的行為無關。因為在每一個雞鳴而起的早晨,人也好,貓狗也好,燕子也好,都得去做比游蕩更為重要的許多事情。為此,我曾經刻意注意過早晨的燕子,它們在杉陽古鎮里會主要做些什么。結果發現每一個早晨。杉陽的燕子并沒有在古鎮里做些什么。它們以在古鎮里的不作為方式,紛紛飛到古鎮周圍的田地里盡力捕食大小飛蟲。仿佛與田地里三三兩兩正在勞作的農人互相配合。努力完成一項重要的田園護理工作。
博南路是杉陽古鎮里的一條破舊老街。老街的今日破舊,完全是因為昔日的長久繁華,而繁華不再之后的今天,當然只能以破舊作收場。而最徹底也最無奈的收場,必然與放棄、遺棄和拋棄有關。
作為外來的古鎮駐留者,我能做和喜歡做的就是每到落日西下的傍晚時分,準時來到近2000米長的破舊老街上游蕩,從街頭游蕩到街尾,或者從街尾游蕩到街頭。于是我免不了看見從田園捕食歸來的燕子們。也喜歡在老街的上空在做最后的“游蕩”。只是在老街兩旁的陳舊老屋中,由于有燕子們的眾多舊巢與新巢。因此它們除了在空中“游蕩”之外,還要還時不時地飛入或新或舊的泥巢中,探望一下已經辛苦喂養了一天的雛燕。待夜幕降臨時。一些燕子要飛入泥巢中歇息。而更多的燕子則選擇在老街的屋脊或各種電線上。成排成串地左右擁擠在一起,然后在呢喃復呢喃中度過寧靜的夜晚。
我在杉陽古鎮里的住宿處,有幸被安排在臨近老街的一棟樓房上。黃昏時分推開西北窗,總少不了見到五六根電線上成排成串的背黑腹白的小燕子。它們呢喃著移動著。不斷調整著相互之間的間距,以便盡可能地左右相挨在一起。每次見到這樣過目難忘的情景。我總是少不了心生許多莫名的感動。
夏日的雨夜里,我時常為窗外棲息過夜的燕子擔憂而缺少睡意。于是時常起身走到北窗下輕輕掀開窗簾,借助街道里微弱的路燈光亮,靜默地偷看雨中棲息的燕子。因為是在暗夜里,燕子們不可能再選擇能避雨的新棲息處。它們便只能不斷地淋著雨水棲息在電線上。不斷地釋放一些呢喃聲,仿佛是在相互鼓勵著一定要度過漫長的雨夜。燕子淋雨過夜的情景,年少時在成長的山村并沒有機會見到過,直到年近半百時突然見到這樣感人至深的場景時,內心的震撼實在難以言表??梢哉f。是杉陽的燕子讓我對曾經熟悉的燕子有了更為全面的認識。進而對小小的燕子心生出從未有過的憐惜與敬意來。
再也沒有一種鳥兒能像燕子一樣。在尋常百姓家里得到尊重與寬容。據說,燕子選擇筑巢的房子一般不會少于十年。而十年的居住者大都是定居者了,只有在定居者居住的房屋上銜泥筑巢,才可望實現應有的安居。也才有可能在每年越冬之后歸來見到舊巢,可見燕子之聰明。
正如秋天在悄無聲息地如期來臨一樣,杉陽的燕子也在深秋里不為人知地告別了杉陽古鎮。作為一種候鳥。它別無選擇地需要適時離開。而適時離開則是為了來年春天的再次適時歸來。
杉陽的滇樸
春天里來到杉陽古鎮駐留時,除了老房子、老街道和老鐵匠鋪之外。還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古鎮里的老樹了。
杉陽古鎮的老樹大都為滇樸。然而在杉陽,滇樸并不叫滇樸,而是叫“沙灘國樹”。在杉陽,沒有人能給你解釋為什么不叫滇樸而叫沙灘國樹的原因。人們只知道這種樹能夠在沙灘上生長。而且能夠生長得很高大,樹齡可達上百年甚至數百年。作為杉陽古鎮的守望者。它們經歷過了太多的夜與晝,也見證過太多的盛與衰:它們是認真活著的沉默者,也是冗長歲月的努力穿透者。
不管怎么說,滇樸或者說沙灘國樹,已經成了杉陽古鎮里最引人注目的老樹。作為護岸之樹,杉陽的滇樸不知從何時起就被人栽種而生長在流經古鎮的街子房河邊。街子房河為季節河,大致從北向南穿越杉陽古鎮,古鎮也因此被一分為二。而最早的古鎮則在街子房河以西。如今所能見到的老樹都以一定的間距生長在(河道的)西河岸邊,不難看出是作為護岸樹來一一栽種的。這些老滇樸樹,高達數十米,枝繁葉茂,像一朵又一朵綠云,永遠飄浮在古鎮上空:樹干粗大者則要兩三個人才能合抱。有幾棵甚至在河岸邊歷經洪水的無數次沖刷之后。不得不裸露出發達的根系而成為難得一見的奇妙景觀。
地處博南山西麓的杉陽古鎮,屬典型的亞熱帶河谷氣候,光熱充足,是植物生長的天然溫室,一切古樹因此而能“延年益壽”。夏日天氣炎熱時,在古鎮里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滇樸樹下,因為那兒既可以乘涼。也可以與納涼的人們聊聊天。真切地感受古鎮平民的樸素與熱情。
從杉陽古鎮老街區到集鎮新區,有許多相互聯通的小巷。這些小巷經過街子房河時,大都以水泥橋相接。而西橋頭則大都有古樹護岸;于是橋的上空就是龐大的樹冠。人在橋上或在橋頭自然可以納涼。對我來說,在炎熱的夏日里,似乎也只有在樹下才會讓人感到涼快與安心。
振陽路是杉陽古鎮中心的一條東西橫巷,巷子的東出口有一座水泥橋。橋頭有三棵老滇樸。橋南邊有一棵,橋北邊有兩棵。三棵滇樸就像三個衛士,不知在此堅守了多少年。與古鎮人一樣,我也只知道在濃蔭匝地的老樹下,真的感覺清涼無比。也就是在三棵滇樸樹下時常乘涼的日子里。我問古鎮人“這是什么樹”時,幾乎所有被問及者都脫口而出“是沙灘國樹”。但卻少有人會接著告訴你“樹的學名叫滇樸”。
從振陽路東巷口的橋頭朝北逆河而上兩百米左右。西河岸上有一棵老滇樸,其發達根系裸露于河岸邊,讓人觸目驚心,也讓人動容難忘。樹下青瓦白墻的住戶門前留有空地,放置有休閑的桌椅,常見有人納涼聊天,享受古鎮里的悠閑時光,同時也成了對岸馬路中上下行人眼里的風景。而由此朝北往上走百米左右。又有四棵在西河岸一線排列而上的老滇樸。第一棵滇樸樹下有一院白墻青瓦的住戶,看得出日子過得相當殷實,院門對著河道,并有小橋架于河道之上,方便自家人出入。遺憾的是。河道里時常缺水。不然就是典型的“小橋流水人家”了。由這個古鎮里難得的“小橋流水人家”再往上走。三棵滇樸樹下沒有了人家。只有一些殘墻零星而立的廢墟。然后就是一座東西跨河的水泥橋。由東向西經過水泥橋之后,就是古鎮東北角的“老街頭”。而“老街尾”則要延伸到古鎮西南角的過街樓(西翠樓),可惜一條近2000米的老街道已經被古鎮有意無意地廢棄了。以至多年后的今天。它只有人行通道的簡單作用。而沒有了商業貿易的復雜功能。
古鎮東北角“老街頭”的這座水泥橋。其前身是被毀的鹿鳴橋。據古鎮里的老年人講,鹿鳴橋曾經是一座精美的單孔石拱橋,西橋頭還建有“魁星閣”。由博南山上下來的古道商賈和馬幫,只有經過鹿鳴橋之后。才能進入古鎮里的老街歇息或留宿。在相當長的一些年月里,杉陽老街有許多提供給商賈與馬幫留宿的客棧和馬店?!吧缄栆粭l街,天天像趕街?!敝两襁€存留在老人口中的這句話,足以說明了當年杉陽老街的繁華與魅力。而這一切。杉陽古鎮里的每一棵老滇樸樹。都是一個沉默的見證者。
不難看出。在杉陽古鎮里。滇樸首先是作為護岸之樹存在的,其次才作為行道樹或庭蔭樹而引人注目。由于街子房河是季節河,一到雨季便免不了山洪暴發,嚴重威脅著杉陽古鎮的安全。而滇樸之所以被選作護岸之樹。是因為它能在沙灘上生長,而且根系特別發達,有極強的聚沙固土作用。事實是,在街子房河岸邊。凡是有滇樸護岸的地方。岸基就顯得特別牢固。而在沒有滇樸守護的河岸,即便修了混凝土擋墻,但還是讓人覺得防洪的信心不足。而一棵老滇樸樹的護岸能力。往往是超出我們意料之外的。這也是我在杉陽古鎮里,特別從內心里敬重那些老滇樸樹的原因。
“滇樸,別名昆明樸,落葉喬木,是云南的鄉土樹種。稍耐陰,耐水濕,但有一定抗旱性,喜濕潤而深厚的中性土壤。在石灰巖的縫隙中亦能生長良好。深根性,抗風力強。生長較慢,有一定的抗污染能力。葉常為卵形,邊緣有明顯或不明顯的鋸齒;果通常為單生,近球形,直徑約8毫米,熟時藍黑色,核具4肋,表面有淺網孔狀凹陷。”這是我從相關資料查閱之后歸納出的“滇樸”這一詞條的基本內容。其有助于我對枝葉葳蕤的滇樸有了較為全面的認知。
除了默默地在街子房河邊護岸之外。杉陽的老滇樸樹更多的時候則成了杉陽古鎮的風景之樹。它們仿佛像一個又一個綠色巨人,在歲月的長河中,始終忠誠守護著博南古道上的重要古驛站——杉陽古鎮。常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其實一方水土也養一方樹。在杉陽古鎮,滇樸獲得了一方水土的養育,一方水土也獲得了滇樸的努力護佑而減少了水土的流失。
所有的鳥兒都在尋找樹木?;蛘哒f所有的樹木都在等待著鳥兒。杉陽的滇樸,除了時常吸引喜鵲、鴿子甚至是斑鳩不時前來棲息之外,更多的時候則成了麻雀的樂園。每到傍晚,一群又一群麻雀就要告別田野和民居屋脊。不約而同地匯聚到古鎮里的一棵又一棵滇樸樹上。嘰嘰喳喳地嘴碎不止,仿佛在爭著講述忙碌了一天的“心得體會”。接下來。隨著暗夜的來臨。沉默下來的麻雀群才會在滇樸的枝葉問完成踏實安穩的夜宿。可以想見,如果沒有老滇樸樹,杉陽古鎮里的麻雀,其幸福指數會因此下降不少。
如今,杉陽古鎮里的所有新變化。其實是以不斷失去許多曾經熟悉的舊風貌來達到的。而與古道和馬幫緊密關聯的許多歷史遺跡,往往就是在許多全新的變化過程中讓我們再也無跡可尋。比如老街被遺棄,老橋被拆毀,老井被填埋,老屋被改造……幸好古鎮還留下一些老樹,否則有一天,我們將無論如何也看不到一個古鎮到底“古”在何處與“老”在哪里。
杉陽古鎮里的老滇樸樹,看似在可有可無地存活著,但倘若失去了它們,杉陽古鎮將會因此變得了無生氣,甚至還有可能讓古鎮變得危機四伏,這并非是在危言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