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天早晨,天剛破曉,我的小女在窗外放出一群她所最愛的小雞小鴨來。她便對他們說、笑,表示一種不知怎樣愛憐他們的樣子。
一個天真的小孩子,對著些無知的小動物,說些沒有意味的話,倒覺得很有趣味。
她進房來,我便問她為什么那樣愛那些小動物?她答道:“什么東西都是小的好。小的時候,才討人歡喜,一到大了,就不討人歡喜了。”
不討人歡喜的東西,自己也沒有歡喜,沒有趣味,只剩下悲哀和苦痛。
一切生命,都是由幼小向老大、死亡里走。
中央公園里帶著枯枝的老柏對著幾株含蕊欲放的花,顯出他那生的悲哀,孤獨的悲哀,衰老的悲哀。
(二)
遲遲的春日,占領了靜寂的農(nóng)村。籬下雄雞,一聲長鳴,活繪出那懶睡的春的姿容。
街頭院內(nèi),更聽不著別的聲音,只有那算命的瞽者吹的笛子,一陣一陣的響。
“打春的瞎子,開河的鴨子。”這是我們鄉(xiāng)土的諺語。
鴨出現(xiàn)了,知道春江的水暖了;瞽者的笛響了,知道鄉(xiāng)村的春來了。
“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家家都有在外的人,或者在關外營商,或者在邊城作客。一到春天,思人的感更深,諸姑姊妹們坐在一團,都要問起在外的人有沒有信來。母親思念兒子,妻子思念丈夫,更是懇切;倘若幾個月沒有書信,不知道怎樣的憂慮。
那街頭的笛韻,吹動了她們思人的感懷,不由的不向那吹笛的人問卜。
也有那命薄的女子,受盡了家庭痛苦,嘗盡了孤零況味。滿懷的哀怨,沒有訴處,沒有人能替她說出;只有那算命的瞽者,卻能了解那些鄉(xiāng)村女子的普遍心理,卻能把她們的哀怨,隨著他的歌詞弦調(diào),一一彈奏出來,一一彈入她們的心曲,令她們得個片刻的慰安。那么,鄉(xiāng)村里吹笛游街的瞽者,不只是婦女們的運命占卜者,實在是她們的痛苦同情者,悲哀彈奏者了。
(三)
我在鄉(xiāng)里住了幾日,有一天在一鄰人家里,遇見一位和藹的少年,他已竟有二十歲左右了。
我不認識他,他倒認識我。向我叫一聲“叔”,并且自己說出他的乳名。
沉了一會兒,我才想起他是誰了。他是一個孤苦零丁的孩子,他是一個可憐的孤兒。
他的父親早已去世了,那時他是一個不知世事的孩子。
他父親死的時候,除去欠人家的零星債務,只拋下一個可憐的寡婦,和一個可憐的孤兒。
他的母親耐了三年的困苦,才帶著他改嫁了。因為不改嫁,就要餓死。
他的母親照養(yǎng)他成人以后,他又歸他本家的叔父母,不久便隨他叔父到關外學習生意,如今他是第一次回家了。我問他道:“你去看你的母親了嗎?”
他說:“沒有。”
我說:“你的母親照養(yǎng)你一回,聽說你回家了,一定盼望你去看她,你怎么不去看看她呢?”
他說:“怕我叔嬸知道了不大好。”
唉!親愛的母子別了多年,如今近在咫尺,卻又不能相見!是人情的涼薄呢?還是風俗習慣的殘酷呢?
李大釗(1889-1927),革命家,著名學者,主要著作有《守常文集》《李大釗詩文選集》《李大釗文集(上下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