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者被字詞提升,有了脫俗的生命自足。
常常是這樣,只要鍵下了一個字詞,其它字詞,就會依次涌來,一如田間灌溉,溝渠一開,水自己就會鉆隙而至,不須農人另外的照拂。只要電腦前一坐,人就被字詞推動,不停地鍵入,不知夜色已深。與其說是人寫字詞,不如說是字詞書寫人,寫作,有本身的慣性律動。
不知不覺間,字詞已有了撒豆成兵的陣勢,漫漫湯湯,烏黑一片。本沒有預定的意義,但字詞的方陣,已自己呈現出意義,這出乎寫作者的意料,令其驚愕不已。
不斷涌來的字詞,把人鎖定在座位上,倏忽間,已過半日。時光速進,大有生命被縮減意味,嘆人生苦短。但也被延長、延續,因為字詞承載的意義,像插上飛翔的翅膀,飛出個人生命的狹小空間,進入公眾視野。被眾人品味,被眾人傳遞,他們替你活。眾,不僅意味著空間的擴大,也意味著時間的延續,所以,“活”在眾中,比自己活,要深廣、長遠。
而且,字詞在傳播過程中,會融入每個閱讀者的個人經驗,到了后來,意義附著在意義上,就有了額外的意義。所以,寫作者,既是意義的創造者,也是意義的旁觀者,增值其中,遠遠地超越了自我。
還而且,字詞鍵入的初始,是基于寫作者的感性體驗。當字詞集合到自己能呈現意義的時候,就形而上了。形而上是抽象狀態,它突破肉體局限,進入精神境界。寫作者被字詞提升,有了脫俗的生命自足,因而沉著自信,意氣風發,唇紅齒白。
這一點,我的個人感覺,也可以予以驗證。
離開書寫狀態時,我的身體狀態感覺很糟:精神恍惚,哈欠連天,五臟六腑都好像安錯了位置,此起彼伏地發出異響,處處發出病變信號。但一進入鍵寫狀態,忙于字詞的安排,迷于意義的光亮,肉體就被遺忘了。被遺忘之下,所有臟器反而安分守己,靜靜地恪守職能,無碰撞的雜音,無錯位的疼痛。奇怪的是,待書寫完畢,舒適感覺依然延續,不禁感嘆:生活本無事,肉身本無病,人閑不定,自擾之。
一如袁枚所說美色可醫病,書寫亦可醫病。如果說,人是一部機器,五臟六腑就是身體的齒輪,書寫過程,讓人凝神靜氣,無心他顧,進入入定狀態,而這一狀態,就是秩序的恢復,讓齒輪依固有軌跡轉動,就相安無事了。而且,閑下來的齒輪會生銹,動起來的齒輪才光滑,不會有梗阻,便不會有疼。
所以,依靠字詞的滋潤,我相信,我不會有什么大病,一定會活得很長。讓喜我者,額首相慶;讓厭我者,痛不欲生。
卡夫卡說,毫不諱言,因為寫作,我感覺我有一個“深廣的心靈世界”。深有同感。
(選自《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