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是一個善于尋找盲點的家伙。
小偷知道哪兒的風景最美,哪里的垃圾桶最臟。他潛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蓄勢待發。誰也沒有他的眼睛透亮,那銳利尖刺般的目光射入每一道墻縫,每一處空氣。
正是因為人們過快地想抵達,不給欲望一絲等待的機會,所以小偷總是輕易上手。
“去……去哪兒了?累嗎?”剛踏進家們,母親虛弱無力的聲音便傳來了。小偷的目光直接掠過堆滿瓶瓶罐罐的桌子以及床褥上癱瘓的母親。
“你說能去哪兒,當然是賺錢了?!毙⊥当成硪黄ü勺聛恚瑥目诖锾统鲆豁冲X,津津有味地點起來。
“兒啊……”
“別屁話!”未等母親說完,小偷就抽出一張鈔票甩在母親的床上,便又出了家門。
“能給你點兒錢不錯了。”小偷啐了一口唾沫。他嫌母親的聲音。那股滲了十幾年中藥味、幾近腐爛發霉、像要侵蝕他鮮活身體的味道,令他萬分作嘔。
“為什么我會生在這樣的家庭呢?”小偷望著遠方豪華的小別墅自言自語,“這不公平!”
今晚,他的目標便是那兒。
他敏銳的目光一下子抓住了別墅的幾個死角。柵欄,陽臺,后窗,每一處都是絕妙的機會,再加上暗著燈,屋內無人,完全可以大撈一筆。
三下五除二,小偷便撬開了后窗,翻身而入。
窗外黯淡的月光多少映射出屋內的模樣。小偷一邊拉著茶幾的抽屜,一邊嚼上幾片餅干。那抽屜面上的每一道精致雕紋,每一絲香濃膩滑的氣息,都不厭其煩地撞擊他的心。一股在家里飄散了多年的腐朽的中藥味,忽地從身體深處涌向喉頭。
小偷緊緊地捂住嘴巴。
他踩著黑暗,偷偷上了二樓的臥室。這明顯是男女主人的臥室。窗邊的香熏機幽幽地散發淡淡的香氣。小偷輕輕撫摸起衣架上的薄絲裙,他已能想象這裙里身形的輪廓,那高貴典雅、神秘而具有魔力一般的氣息仿佛已在周遭。
家中晾衣竿上零落的塊塊灰色棕色,又頑強地打破這氣息。同樣是女人,為何差別如此大?小偷記不清母親到底有些什么樣的衣服,總之不是破洞便是脫線。
小偷將床頭柜的小禮物盒揣進兜里。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了開門鎖的聲音。還有很多的時間給小偷找一個藏身之地——廁所門后、窗簾布里、床板底下……可小偷偏偏選了最顯眼的衣柜。
最顯眼的地方,往往便是盲點。
小偷躲進去關上柜門時,樓梯上已傳來腳步聲。
一陣女人特有的呼吸聲鉆進了柜門縫,浸著淡淡的乳香味。聽腳步她似乎在走向床頭柜,接著是翻東西的聲音,再接著是拉抽屜的聲音。腳步越來越急促慌亂,然后是一聲叫喊。
“又怎么啦?”一個少年不耐煩地爬上樓。
“威威,你拿了媽媽柜上的禮物盒沒?”
“沒有!你少冤枉人!不給錢就不給錢,還冤枉我!”少年暴躁地跳了起來。
“媽媽不是這個意思。不是不給你錢,你也知道爸爸破產了。馬上這棟房子要變賣還債,我們該節約用錢。”
“破產!破產!我也知道破產!可我生日請客吃飯的錢必須給,不然太丟面子……”
“威威,你看到盒子了嗎?”女人幾近哀求。
小偷透過縫隙看著那柔弱的母親,在她高大強壯的兒子面前,她是多么低聲下氣、可憐。
“我沒有!”兒子甩開每個抽屜,猛烈抖動窗簾,又一把掀開地毯,“你自己亂放還怪我!”
“那是你外婆留給我的唯一一塊玉,它怎么能丟了呢?”說著女人繼續翻找起來。
忙亂中的兩人唯獨忽視了最顯眼的衣柜。小偷看著這場鬧劇,心里全不是滋味。
“我不管,錢必須給我!”兒子憤怒地推倒衣架,離開了臥室。
那件薄絲裙就這么硬生生地摔倒在地,女人不知所措,肩膀抽動著,精致的面容在哭泣時依然這么動人。小偷頓時被一種巨大的悲傷所淹沒。
漸漸地,小偷恍然覺得女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嫌棄了千百遍的母親。
他熟悉城市的每個角落,以為所有盲點盡在其掌握中,殊不知最顯眼的母親,最強烈的情感,卻如同空氣般,飄散著,隱形著。
小偷在把禮物盒重新歸位后,回到了那個滿是中藥味的家。
母親早已入睡。
他的手輕撫著晾衣竿上晾著的衣服,灰色的黑色的,縫補的針腳刺得他手疼。此刻,那粗制濫造的破衣同那薄絲裙再沒任何差別,同樣散發著一股屬于母親的熟悉的味道。
小偷曾經多少次忽略了那張床。
小偷在母親身邊坐下,仔仔細細地看母親臉上每一道皺痕,皺痕里的每一絲塵埃。
猛然間他發現母親枕下露出的一張紙的邊角。小偷輕輕抽了出來。
一張領養證明書!
又是多少次經過?多少次忽略?
兩行冰涼的淚水爬了出來,爬進那些被人們遺忘的、太過悲傷的盲點。
(選自《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