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組成部分是可疑的。我們自幼年起所念誦的那些詩句,比如“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或者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等等,哪一句念來不都是在淡水里活著,是甜的。而大海卻是咸的。
大海接納了湖泊與江河,包容雨雪和魚類,承載船只與風。大海由這些部分組成,卻又背叛了這些部分。
想象不出,一條淡水里的魚,隨著流水,漂到海洋里,那么,它便是被故事欺騙了的魚兒。它不得不逃離海洋,逆著水流的方向向上回溯。它后來被海洋的波濤卷走,成為其他海洋生物的飲食。又或者,一些魚類,天生敏感,在入海的第一瞬間便被海水的滋味叫醒,它們奮不顧身地往故鄉的方向游弋。終于有一條成功了,它逃離了海水,逆著河流,每遇到不知情的魚類,就會大聲告知它們海水的滋味。
由此,魚群們紛紛丟下對大海的幻想,逆水而返。想來,在河流里,我們常??吹降哪切┠嫠聂~,多是符合如此的推論。
大海與大海不同。
在三亞灣見到的海是孩子氣的,游客們占據了沙灘上的每一個空間。大海把游客的游泳圈吞進去又吐出來,淘氣。
而在澄邁玉包港所見到的大海是有生理周期的,有著濃烈的腥臭味。這是漁村或漁港的味道,曬在平地上的那些魚干散發出來的氣味,足以讓我嘔吐??墒牵瑢τ诋數氐臐O民來說,這種氣味是香的,和月亮一樣,和啤酒一樣。同樣的大海,對不同的人也是不同的,除了氣味,還有意味。那些漁民所理解的海,和我們這些風花雪月的人通過唐詩宋詞所理解的海,有著截然不同的況味。
在平原地帶生長的孩子,總覺得大海是虛幻的。如今,當我有機會真正地面對大海,我才知道,大海是一本詞典,形容詞很多,且指向模糊。
相比較,我更喜歡西沙永興島四周的海水。清澈,并且清澈。
在海口至湛江海安碼頭的瓊州海峽看到的大海是混濁的,世間的事情,一旦被生活沾染,便必然承擔更多的污濁,如同道德,不能撕開那些光鮮的衣服,撕開來,便只能剩下世間的擠壓與卑劣。
海水也是,只能在人跡少至的地方,才能成為海本身。
西海的海水如果放在大海的詞典里,應該是名詞的部分。名詞多是本真的,是具有原始意味的比喻本體。在西沙,每一片海都是大海本身,安靜,和天空相接連的部分,大海成為天空。
在大海的空間意味里,天空不過是海水衍生出來的一面鏡子,只供陽光出來的時候,大海梳洗自賞用的。
大海用自己無邊而密集的波浪制造了獨有的時間和空間。在時間古老的舊年月里,人漂浮在海上,天空的顏色與大海的顏色一樣,陽光和月亮有時候被海水吞沒,那么,時間成為模糊的節奏。如果在大海上漂浮,身體里磁場被海風吹散。時間便沒有了。黑夜和白天一開始是分明,然而,漸漸地,當黑夜和白天的更替便像是停滯了一樣。兩天和五天成為沒有意義的計量單位。
身體里各種感受一旦失去了對時間的依賴,那么,我們和神仙便沒有了差異。
我們這一群人在海上行走的時候,總有一種對時間的恐懼。生怕我們被時間丟棄了。我和大家開玩笑,會不會,我們幾個人,坐船到那個島上去住一晚,然后,坐船回來,發現永興島上的人都已經變老了數十歲。
這自然是對大海的一種修辭。
在我的日常理解里,大海每天將陽光放在心里,將天空的云朵放在心里,它熟讀了天空的變化以及晝夜的更替。所以,大海本身便是時間的容器。
那么,當我們這些在岸上生活得久了的人,一漂浮起來,總覺得時間被偷走了。也是本體的反應。
在西沙,會憑空多些云游四海的理想。也只有在這里,才知道,大海本來是什么樣子的。同樣,也只有往更遠的地方去行走,才知道世界是什么樣子的。
世事如果擁擠在內心里,找不到釋放的辦法,終于讓我們變得窄狹而自閉,可如果將自己的內心打開,會發現,我們的內心不但可以盛下過往,還可以盛下未知的將來。在大海邊上,一陣風打開我,海水的藍打開我,天空的顏色打開我,樹葉投在地面的光影打開我,散落在大海表面的波紋打開我。
西沙的海水,靜到能放下人全部的心事,清澈到能照出人前世的模樣。
我將我前些年所有的傷懷都放到了這片海里,看到那些情感沉入大海,成為清凈澄明的一小段波浪。
(選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