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心里藏不下絲毫渣滓的人。在我的生活過程上,雖然留下不少的傷痕,也曾經上過許多當,可是我對于這些傷痕與上當的往事,只如一陣暴風雨,只要事情一過,便仍然是清朗不染纖塵了,所以我無論做錯了什么事,或者上了什么當,只要是過去了,我從來沒有把時間拉回來的野心,我再不做無謂的追誨。因此便形成了我兩種絕對相反的人格,就是:在文章里,我是一個易感多愁脆弱的人,——因為一切的傷痕,和上當的事實,我只有在寫文章的時候,才想得起來,而也是我寫文章唯一的對象,但在實際生活上,我卻是一個爽朗曠達的人。
許多看過我的文章,而不曾見過我的人,在他們的想象中,多半以為我是精神不振,愁眉苦臉的一個女性,假使有一天他們在某個場所遇見了我,看見我那無憂的狂笑,和那帶孩子氣的行為,一定要暗地驚奇說:“原來她是這樣一個人,怎么一點不像她的文章呢!”
這種情形,就是我自己,有時也有點驚奇,不知道究竟哪一面是真實的我了。
可是我可以忠實地告訴你們,我并不是像從前人們所說“有心人”的那種故意把傷心事藏起,裝出假快活的樣子。在我寫文章的時候,也不是故意的無病呻吟,說也奇怪,只要我什么時候想寫文章,什么時候我的心便被陰翳漸漸地遮滿,深深地沉到悲傷的境地去。只要文章一寫完我放下筆,我的靈魂便立刻轉變了色彩,我無掛礙地生活。我發出真心的笑來。
但無論什么人,都有他自己的信仰,沒有信仰可以說就沒有人生的趣味,所以我雖然不信任形式的宗教,可是我還是有我的宗教。我的宗教是什么呢?求其心之所安而已。我無論處世接物,都以我這一點的宗教為出發點,為歸宿地。我平生不做欺騙人的事情,不愿處以人難堪的地步,不愿損人利己,不愿無功受祿,不愿以手段對付人。我為什么要這樣做,我不是求死后上天堂,而是在我活著的時候,不受“良心”的責備,不懷鬼胎,到處坦然,這就是我的至樂境,我不相信死后的因果,我卻相信生時的因果。
我寫文章最怕謄清,所以我無論寫長短篇,我從來不起稿。做短篇呢,先把結構想好,提起筆來,便一直寫到底;做長篇,也是把結構想好,此外再做一個大綱,比如我要寫十章,我就把十章題目寫好,然后一章一章地寫下去,寫完了全部,再看一遍,改削一些錯字,就算全功告成。
還有一層,我自從創作以來,差不多都在學校里擔任功課,所以我的文章,多半是在授課之匆忙中,抽暇寫出來,因此養成了一個忙里寫得出文章的習慣,往往在學校里,學生在教室里作文,我便坐在講臺上寫稿子。這成績并不壞,每兩點鐘,我平均能寫二千三四百字左右。
而且還有一種特別的習慣,我很能支配我的頭腦。我教書的時候,我便全心都在教授上,放下教本,我腦子里完全再不留教書時的余影,我坐下寫我的作品,我又全心都在我的作品上了。
當然這完全是因平日的訓練,現在已成了習慣,不但教書不妨礙做文章,而且不教書,專門做文章,反倒不起勁了。
至于我做文章的時候,最好是桌上放一壺好茶,一包香煙。我一面吃著煙和茶,一面就寫。同時我的性情非常干脆,我做什么事,最怕拖泥帶水,只要時間允許,我竟可以一坐下來,延續到五六個鐘頭,我不感疲倦,一定要把這東西寫個段落,才肯休息。我記得在一個星期日里,因為要寫完一篇短篇,從早晨8點,寫到晚上12點,除了吃飯后休息半小時,仍舊繼續寫,整整寫了一萬字,把這篇文章結束了,我才放筆,第二天睡個整天。所以我的文章,只有不深刻粗枝大葉的毛病,而沒有不接氣的。
廬隱(1898-1934),著名小說家,主要著作有《海濱故人》《象牙戒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