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敦煌差科簿所見的“單身”淺見

摘要：敦煌文書發現的“天寶差科簿”顯示一些家無兼丁的單丁衛士和土鎮兵并未得到破除差科的待遇，而文書在每一鄉前面有所謂的“單身衛士”、“單身土鎮兵”卻得到破除差科的待遇，筆者以為，這兩種情況區別就在于“單丁”衛士、土鎮兵家中還有其他勞動人手來承擔戶役，可能是妻子，也可能是尚有勞動能力的父母，而“單身”衛士、土鎮兵家中沒有其他勞動人手。

關鍵詞：天寶差科簿；單身衛士；單身土鎮兵；破除

中圖分類號：K877.9文獻標識碼：A

對于敦煌出土的“天寶差科簿”[1]，王永興先生、西村元佑先生先后發表三篇專門的考釋文字，池田溫先生的《中國古代籍帳研究》[2]也有專章研究，基本弄清了其中的大部分職名、役名，也有一些還有待繼續討論的問題。筆者閱讀差科簿，關注了其中破除的“單身衛士”和“單身土鎮”，茲略述淺見，求教于方家。

以下為行文方便，將沒有破除的，家中唯一男丁的衛士、土鎮兵稱為“單丁土鎮”和“單丁衛士”，以區別于破除的單身土鎮和衛士，但暫不涉及概念的區分。“單身衛士”和“單身土鎮”這樣的稱呼出現于每個鄉前面的“破除”里，如P.3559（三）從化鄉有：

24.二十三人單身土鎮兵。

29.三人單身衛士。

又，P.3559（一）有：

14.三十六人單身土鎮。

23.二十三人單身衛士。

關于其中的“單身土鎮”、“單身衛士”為何要列入破除一項，他們與“見在”的單丁土鎮和衛士有何區別？王永興先生在《敦煌唐代差科簿考釋》一文中認為，劃在“見在”人數之外的土鎮可能是現在軍鎮上服役，所以當鄉不計。由此推測，土鎮兵也是分番去擔當鎮守的任務的。同樣，劃在破除中的衛士可能是到京師去番上的，不在本鄉。[3]P28西村元佑在所著《通過唐代敦煌差科簿看唐代均田制時代的徭役制度——以大谷探險隊攜來的敦煌和吐魯番古文書為參考史料》中指出，“單身”一詞，在唐代史書上往往按單丁之意來使用，文書中的“單身”也按此理解，因為單丁衛士兵役很重，不能從單丁戶中再抽調更多的余力，所以算在破除中了。此外，西村也注意到文書“見在”部分的單丁者，指出這可能是由于邊鎮地區必須重征兵役，不得已將這些“家父剛進入老年，仍然比較健壯”的單丁征為土鎮兵。[4]P1121池田溫先生支持西村的因家庭承擔能力將單身土鎮兵和單身衛士破除的觀點，但對于見在的單丁土鎮與單丁衛士，提出不同觀點，即因為各鄉必須確保一定數量的見在者，所以沒有將一些單丁兵破除。[2]P156

首先，王永興先生的觀點，并沒有涉及所謂“單身”一詞的含義，僅僅從番上者應破除的角度來講，而沒有解釋這部分的人為何稱為“單身土鎮兵”和“單身衛士”，王先生推測土著的人充當鎮兵即稱為土鎮兵，這并未涉及到土鎮兵的實質，所以也難確定土鎮兵是否也輪番執役。池田溫先生認為土鎮兵實際上就是在當地服役的團結兵[5]，但“團結兵”據《資治通鑒》[5]卷二二五“大歷十二年五月”條載：

又定諸州兵，皆有常數，其召募給家糧、春冬衣者，謂之官健；差點土人， 春夏歸農、秋冬追集、給身糧醬菜者，謂之團結。

此外，據《唐六典》卷五載，“凡關內團結兵”，后列各地兵額，其下小注有：“仍在家常習弓矢，每年差使依時就試”。[7]P157材料并沒有反映出團結兵需要輪番執役，是定時集合，所以破除者和見在者之間似乎沒有是否在番執役的區別。而西村和池田兩位先生從家庭承受能力考慮，應當有一定道理，衛士執役很重，的確是有記載，如《唐（公元七世紀后期？）判集》[8]P559說：

40.其人并是白丁衛士，身役不輕，若為分給，使得安穩。

雍州地狹，百姓少地，判文要求對于衛士優先分配土地，可見因衛士“身役不輕”，當時確實存在著對衛士有一些照顧。但是池田先生推測各鄉需要保持一定的見在者而沒有將一些單丁戶破除值得懷疑，因為就文書所見，從化鄉的破除的單丁戶遠少于P.3559（一）記載的某鄉（王先生稱之為乙鄉），從全縣范圍內的差役平衡來講，這是不合理的。而據西村先生推測，見在的單丁土鎮和衛士戶內有剛剛入老的父親，可以承擔戶役，這一點也不確切，舉從化鄉的單丁土鎮為例，P.3559（三）從化鄉：

325.石峻岑載廿七 白丁 土鎮兵

347.安兒兒載廿三 白丁 土鎮

這些戶中并未注明家中還有老男可以承擔戶役，而事實上，戶中如果有能承擔戶役的老男是要注出的，如從化鄉有：

260.曹磨包多載六十五 老男

261.男大賓載卌一 白丁 市壁師

262.男奴子載廿六 白丁 土鎮兵

其他地方注明老男的還有很多，不一一列舉，此外，中男也是要承擔一定的勞役的，如果戶中有中男也是要注出，如同鄉有：

320.何尼尼載五十七 白丁

321.男抱金載十八 中男 村正

以上例子都舉自從化鄉，因此對于老男、中男，注或不注應當是統一的。總之，上面所引兩例單丁土鎮兵，家中應該是沒有其他可以差科的老男、丁男、中男的。當然西村推測邊鎮地區的特殊情況確實是存在的，如仍然是從化鄉有：

306.石羯槎載六十五 老男

307.男元貞載廿五 白丁 土鎮兵

這戶就是父親雖已入老，但還算健壯，所以家里的單丁被差為土鎮而沒有被破除。但是對于其他沒有標出老男的單丁戶，西村先生的推測恐怕不能站住腳。也就是說，“見在”中的單丁土鎮和單丁衛士，與“破除”中的“單身土鎮”、“單身衛士”的區別，不在于家中是否還有老男、中男能承擔戶役。

關于“單身”一詞的用法，凍國棟先生指出，“大抵指未娶妻者或者妻已經死亡者”。[9]P385劉進寶先生進一步指出單身者“還包括一人一戶和家無兼丁的丁男兩種情況”。[10]P225劉文主要研究的是“單身”者在賦役上受到的優待，本文以差科簿中的“單身”衛士、土鎮兵為中心，來探析破除的“單身”與見在的“單丁”的不同之處。首先唐代法律文獻中有一些用例，如《唐律疏議》[11]卷一六“擅興”條載：

差遣之法，謂先富強，后貧弱；先多丁，后少丁。凡丁分番上役者，家有兼丁，要月；家貧單身，閑月之類。

此外，《唐會要》[12]卷七二《軍雜錄》“元和元年六月十三日敕”：

單身百姓，父年七十以上，及無父，其母年六十以上，并不得差征鎮。

這里面的“單身”一詞確實應當按照西村先生的理解，當作“單丁”講，但是法律用語在實際生活中并不是刻板的，可能根據不同情況有一些特定的內涵。土鎮是否分番上役并不清楚，但衛士確實是分番上役的，可是按照《唐律疏議》規定，單丁者受到的優待只是為其分配閑月上番，并未規定破除，敦煌地區從重征發勞役，更不應該將其破除。因此，文書中破除的“單身”衛士不能根據唐律理解為僅僅是“單丁”而已。再則，元和元年的敕文初看似乎是出于侍老的考慮，但單身百姓不得差征的條件很不可理解，要求父年七十以上；或是無父，母年六十以上兩種，據《唐六典》卷三“戶部郎中、員外郎”條載：

凡庶人年八十及篤疾，給侍丁一人；九十，給二人；百歲，三人。

那么，父七十、母六十這一年齡并不符合給侍標準，我認為七十歲可能是在某些邊鎮地區，老男執役的上限年齡，如差科簿中從化鄉303、306、308、310行就有六十四歲的康伏德、六十五歲的石羯槎、六十六歲的安也舵、六十七歲的曹染磨等仍要承擔差科，那么，女性的六十歲也可以理解為有勞動能力的上限年齡。家中有七十以下男性和六十以下女性的單丁戶，也就可以差為土鎮兵而不予以破除了，但可能會予以照顧，適量予以小徭役即可。元和元年頒布如此詔令，必然是因為元和元年之前存在著將父年七十以上，或者無父，其母年六十以上的單丁差充征鎮的情況，敦煌文書中確實有這樣的單丁衛士的例子，如《唐開元四年沙洲敦煌縣慈惠鄉籍》[1]P138記載某戶人家全部人口為：

9.戶主楊法子年三十九歲 衛士 下下戶 課戶見不輸

10.母 王 年七十三歲 寡

在同一戶籍中還有另一楊法子記載，年齡、身份均相同，但是戶等、家中人口以及田產均不同，池田先生以為當為同一人，是有意造成的偽籍兩貫，可能是楊法子娶妻時別立一戶。[2]P126但這樣的例子，文書僅此一見，所以不能排除同一鄉中出現兩個同名同齡衛士的可能性，而且這樣的戶籍的存在即證明這種現象在當時屬于正常現象。我認為破除的單身衛士和土鎮就是元和敕文中規定的這一類“單身百姓”，他們在元和以前可能仍要被差充土鎮及衛士，從而得到破除該戶差科的照顧，元和敕文就是針對這種情況而發布的。而見在的單丁衛士可能家里面有七十以下老男或六十以下母親（從六十以下老男需注出的角度來講，大部分未注明的可能是有母親，以及下文論述到的妻），也即是說，文書中的見在的單丁衛士、土鎮兵，與破除的單身衛士、土鎮兵，區別主要在于家中是否還有別的勞動人手。這個推測還有一個旁證，吐魯番出土的阿斯塔那42號墓文書中有《唐郭默子等差科簿》[13]P217記載如下：

（二）4.楊隆海年廿一 父亡 單身

5.[ ][海]德年卌四 父亡 一丁中

6.[ ] 父亡 單身

（三）1.[ ][ ]智年廿八 母亡 單身

2.曹守洛年廿一 母亡 單身

3.周海護年廿八 母亡 一丁一老

4.[ ] 母亡 單身

（七）1.[ ]海住年廿四 父亡 [ ]

2.馮惡奴年卅[ ] 祖母亡 單[ ]

對于此篇文書所說的“單身”應該不僅僅是 “單丁”的意思，若只是簡單的家無兼丁的“單丁”之意，不需強調“父亡”、“母亡”，甚至“祖母亡”，我將其理解為，本與父或母，或祖母相依為命的單丁者，其父、母、祖母在世時尚有勞動能力，而在他們去世之后，成為“單身”者，就要考慮差科的變動了，所以必須在差科簿中注明“父亡”、“母亡”或“祖母亡”。

此外，妻子也應該是一個勞動人手，“單身”還可能與是否娶妻有關，中唐詩人王建在《自傷》[14]P329中自嘆道：

衰門海內幾多人，滿眼公卿總不親。四授官資元七品，再經婚娶尚單身。

其中便將“單身”與婚娶對稱，因王建事跡難考，故不詳兩者的具體關系。再則，關于兵士的娶妻，敦煌藏經洞出土一件有關的文書，即大谷文書2839號《長安四年二月敦煌縣里正牒》[8]P332，其中記載：

洪潤鄉、敦煌鄉

合當鄉折沖、果毅、別奏、典、傔及兵士以上，

牒被責當鄉有前件等色娶妻妾

者，并仰通送者。謹依檢括，當鄉元

無此色人娶妻可顯，謹牒。

長安四年二月廿日里正王定牒。

敦煌鄉里正董靖。

敦煌縣敦煌鄉里正接到上級牒文，責問當鄉折沖、果毅、別奏、典、傔及兵士等是否有娶妻者，里正據實上報，“當鄉元無此色人娶妻可顯”。尤可注意的是，里正自稱上級來文是“責”，有“責問”的意思，這比一般上級對下級只用“問”字更為嚴肅，表明此色人等是否娶妻是一件官府非常重視的事情。此外，吐魯番出土文書中也有相似文書，阿斯塔那230號墓出土《武周牒為鎮果毅楊奴子等娶妻事》[15]P170有“敦煌縣之印”的印章，應屬于敦煌縣的文書，其中記載：

鎮果毅楊奴子妻張、鎮果毅張處妻司馬

右檢案內得坊狀稱：上件鎮果毅等娶

妻者，依追前件人等妻至，問得款：

張等婦人不解法式，前年十一月內逐

這是敦煌縣的公文，官府得到坊上狀稱兩名果毅娶妻，因此追當事人到縣問話，可能是因為兩位果毅正在邊鎮服役，所以將其妻追來。我們要問的是，果毅娶妻這樣的事情，為何要由坊內上報敦煌縣，以及敦煌縣為何下牒追問？張等婦人為何要說自己“不解法式”？尋常娶妻恐怕是不必這么大動干戈地驚動官府的，這必然與兩位果毅的身份有關，事實上，文書中也確實很強調當事人的“果毅”身份。兵士是否娶妻，到底其意義在何處？我認為應當是與該戶所承擔的徭役有關，即便原來是孑然一身，如果娶妻了，家里面多了一個勞動人手，還是可以征派戶役的，因為史料中確實有關于婦人執役的記載。《唐會要》卷六二《御史臺下》“諫諍”條載：

景云二年，監察御史韓琬陳時政上疏曰：“臣敢以耳目所聞見而陳之，伏愿少留意省察，臣竊聞永淳之初，尹元任岐州雍縣，令界內婦人修路，御史彈免之。頃年婦人夫役，修平道途，蓋其常也。”

韓琬所講的從高宗永淳年初到睿宗景云二年，僅三十年之間的變化，已經顯示出此時征發婦人執役的嚴重情況。此外，西州地區也有婦人執役的情況，吐魯番阿斯塔那178號墓出土的《唐開元二十八年土右營下建忠趙伍那牒為訪捉配交河兵張玄式事一》[15]P385記載：

1.[ ]右營

2.兵張玄式

3.牒得上件人妹阿毛經軍陳辭：前件兄身是三千軍兵員，

4.[ ]今年[三][ ][配]交[河]車坊上，至今便不回，死活不分。阿

5.[ ]兄別籍，又不同[居]，[恐]兄更有番役，浪有牽挽。阿毛孤

6.[ ]一身，有[無][夫]婿，客作傭力，日求升合養性命，請乞處分者。

（后 略）

文書中阿毛陳辭的原因是，其兄張玄式上番未回，阿毛擔心張玄式再被派充番役，而本人不在，而且可能張玄式戶中別無他人，會導致自己被迫代兄承役，因此陳牒。這必然是因為西州地區有婦人承戶執役，才使得阿毛有此擔心。另外吐魯番地區還有一個相關例子，池田溫先生抄錄的《唐（開元年代）西州交河縣名山鄉差科簿》[2]P143記載：

（a）11.戶一百八十八見在 計[ ]

12.戶四下上各一日 計四日

13.戶高虔惲妻劉年卌九

14.戶曹溫意年五十八

（后欠）

此處不知因何緣故，見在戶中不寫戶主高虔惲，可能是劉代高虔惲承戶，而高虔惲可能逃走或死亡，總之該戶的差科沒有破除，遇到差發該戶勞役時，即由其妻前去執役。所以，雖然政府的律令規定婦人不承擔徭役，但是常常因為州縣的需要，使得婦人也不得不被迫承擔勞役。我認為西村所說的邊境地區的特殊情況，即征發勞役從重，也應當反映在婦人執役的現象上。

通過以上關于單身衛士與單身土鎮兵的論述，破除的單身衛士與單身土鎮兵是家無兼丁的“單丁”無疑，但見在的單丁衛士、土鎮兵與他們的區別即在于見在者家里有其他勞動人手，也即是，已經娶妻或者父母尚有勞動能力。而破除的“單身”土鎮、衛士則可能無妻，且無父母，或者父母年紀不在可以承擔勞役的范圍之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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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唐耕耦，路宏基.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第二輯[M].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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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劉進寶.唐宋之際歸義軍經濟史研究[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1] [唐]長孫無忌，等撰.唐律疏議[M].中華書局，1983.

[2] [宋]王溥，撰.唐會要[M].中華書局，1955.

[3]吐魯番出土文書（第六冊）[M].文物出版社，1985.

[4]王建詩集校注[M].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06.

[5]吐魯番出土文書（第八冊）[M].文物出版社，1987.

作者簡介：趙大旺（1989-），江蘇泗陽人，南京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敦煌學研究。

（責任編輯：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