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智伯

晉國有六卿，智氏、趙氏、魏氏、韓氏和范氏、中行氏。這六家把持著晉國的大權，但是他們之間也有爭斗，結果是，范氏、中行氏被另外的四家攻滅，土地也被他們四家瓜分而去（前458年，晉出公十七年）。當時晉國國君是晉出公姬錯，他非常憤怒。他憤怒的不是這兩家被攻滅，他生氣的是，按道理，這兩家的土地是國君封給的，既然他們有罪被滅，土地應該還給國君，智氏等四家哪里可以私分呢？

他的思路當然是對的。但是，他沒有資格這樣要求大夫們。因為，諸侯國也是周天子封的，可是諸侯之間互相攻滅，誰又把滅掉的諸侯土地還給天子了呢？被晉國滅掉的諸侯還少嗎？不都就這樣笑納自己囊中了嗎？

所以，一個不講規則的社會，誰似乎都可以從不守規則中獲利，但是，誰又都是不守規則的受害者。只有一個最強大者，才是最后得利者。所以，沒有規則的社會，最終的去向，只能是專制獨裁。戰國最后結束于專制暴秦，就是例證。

現在，晉出公就嘗到了他自己的邏輯帶給自己的痛苦。他可以吞并諸侯而不在乎周天子，因為周天子沒有實力管住他。現在，他手下的大夫們互相吞并也不在乎他的感受，他自己也沒有能力和這四家叫板。可是，他哪里能受得了這樣的氣呢？這已經不是關乎利益了，簡直是關乎他一國之君的面子。為了撈回面子，他就暗中向齊國、魯國控告，希望齊國魯國出兵干涉。可是，齊魯當時的情況和晉國一樣，也是大夫專權，魯國是三桓，齊國是田氏、崔氏。他們在自己國內的行為和晉國四家在晉國的行為一樣，互通聲氣，互相打氣，互相鼓勁還來不及呢，哪里還會去自相殘殺呢？結果是，齊魯的兵沒來，四家倒與出公徹底撕破臉皮，出兵攻打他，一國之君的他，倉皇逃出國門，逃亡齊國，凄凄慘慘戚戚，最終死在路上。出公要面子，最后丟了里子，為爭一口氣，結果斷了氣。為什么后人謚他為“出”？就是被掃地出門的意思啊。

國君死了，怎么辦？這是天下最好辦的事。沒有飯吃可能一時找不到廚子，沒有衣穿可能一時找不到裁縫，沒有國君卻隨時都能找到傻瓜。當時四家中，最強大的也是最強勢的，是智家，智家此時的家長，是智伯。智伯此時還就需要一個傻瓜來當國君，需要一個聽話的國君，一個懦弱、無主見甚至昏聵的國君。于是，智伯主持，立出公的族弟姬驕為國君，這就是晉哀公。一聽這謚號，你就該知道這又是一位悲哀的主。智伯為什么要選擇這么一個人做國君呢？

根據司馬遷《史記·晉世家》的記載，智伯與哀公的父親姬忌關系親密，不幸姬忌早死，司馬遷說：“智伯欲盡并晉，未敢，乃立忌子驕為君，當是時，晉國政皆決智伯，晉哀公不得有所制。智伯遂有范、中行地，最強。”

這一段記載說明了三個問題：

第一，晉國大權全在智伯手里，晉哀公連插嘴的份兒也沒有，再說，一男孩一女孩比賽誰尿的遠——插嘴不算。哀公哀公，真夠悲哀的。

第二，本來準備四家共分的范、中行兩家的土地，最后，經過智伯的一番翻云覆雨手，變成他一家獨吞了。他也由此成為晉國最為強大的家族。可見智伯不僅不把晉哀公放在眼里，他也不把趙魏韓三家放在眼里。——他只把權勢和利益放在眼里。

第三，智伯還有更大的目標，那就是，把晉國收入自己的囊中。晉國現在一大半都歸了他，剩下一小半在哪里呢？在趙魏韓三家啊。于是，他的下一個目標，就是趙魏韓三家了。

他把范氏、中行氏的土地獨吞了，引起另外三家的不滿。一起出力打獵，怎么獵物歸你一個了呢？但三家實力不如他，只能隱忍。可是隱忍隱忍，就是不得不忍，不得不隱啊。由此種下的怨恨，卻正如現代京劇《紅燈記》中李鐵梅唱的：“仇恨入心要發芽”。何況智伯并不就此住手，他還要得寸進尺變本加厲地擴張自己損害他人呢。

智伯此人，韓非子曾以他為例闡釋老子的“禍莫大于不知足”（《韓非子·喻老》），還把他作為“貪愎之過”的代表人物（《韓非子·十過》）。何為貪愎？就是既貪婪又剛愎自用。不過，此人還是有相當的“政治才干”的，手腕、城府、權謀等等，他一樣不缺。順便說一句：深受法家思想影響的中國人，心中所理解的政治才干，就是這些。

智伯名瑤，是智宣子之子。據《國語·晉語九》記載，智宣子要立智瑤為繼承人，族人智果勸他不如立智宵。但是宣子認為智宵為人殘忍。智果說：“智宵的殘忍體現在外表，智瑤的殘忍隱藏在內心。這種出于內心的殘忍會敗壞國家，外表殘忍害處倒不大。”接下來，智果說智瑤有五個優點：一，鬢發美好，身材高大；二，善駕精射，體力充沛；三，多才多藝，無所不能；四，巧于文辭，能言善辯；五，性格堅強，剛毅果敢。

有這么多優點，可就是有個致命的缺點：心地不善。由于心地不善，以上的五個優點一下子就變成了他作惡的資本，變成了惡的力量而不是善的力量。智果反問智宣子：一個心地不善的人具備上述五個優點和相應的能力，誰能管控他？

所以，智果警告宣子，如果立智瑤為智氏家長，掌握智氏家族的命運，必然會蕩家覆宗，毀滅整個家族。

但是，智宣子不聽智果的勸告，仍然立智瑤為繼承人。智果智果，還真是一個能夠憑智慧看到最后結果的人，為了避免被智瑤一同拖進毀滅，他毅然決然與智氏家族切割：在晉國太史處立案，自立一宗，稱輔氏，此后與智伯代表的智家榮枯貴賤生死不相關。

智伯繼位后，果然表現出他的才干。滅范、中行二氏，驅逐晉出公，擁立晉哀公，獨擅國政，使得智家的權勢和家業都達到頂峰；同時，對外興兵伐齊、討鄭，也是威震諸侯。《韓非子·說林下》有一個故事，還可以見出智伯的狡智。他想吞并靠近晉國的狄族國家仇由（qiú yóu）國，可是，通往仇由的道路狹窄險阻，大軍不易開進，即使占領以后，因為交通險阻，也不好管理。智伯就鑄造了一口很大的鐘，贈送給仇由國。仇由國國君非常感動，也非常高興，雖然仇由國內很多人對此很是狐疑并表示反對，仇由國君還是排除異見，傾一國之力修筑道路，以便運進大鐘。七個月后，路修好了，仇由國君在大路邊翹首等來的，不是大鐘，而是晉國的軍隊。仇由國君這時才明白：原來是送這么一個終啊。服了！

對內、對外的一系列成功，使得本來就貪婪的他，更貪；本來就自負、自大的他，更加驕橫跋扈，不可一世。

智伯率大軍攻打鄭國取勝，回來的路上，智伯在藍臺與韓康子、魏桓子宴飲，一連串的勝利使得他越發放肆隨性，竟在酒宴上戲弄韓康子，并侮辱韓康子的家臣段規。他的族人智國聽說了，覺得很危險，就去勸智伯，說：“您這樣做，很危險。您要小心防范，不然會有人發難的。”智伯一聽，哈哈大笑，然后惡狠狠地說：“要發難，也是由我來發難。我不發難，誰敢發難！”

一個人，權勢大了，做事可以更多地依賴權勢了，智力就相應降低了。

我們常說“利令智昏”，其實，更多的時候，天下在握，無所不能的權力，更能令人智昏——權令智昏。

智國發現智伯現在就是這樣智昏的狀態，他不得不跟他講得具體一些。他舉出晉國歷史上郤氏、趙氏、欒氏、范氏、中行氏等家族遭難的例子，說明這都是因為得罪了人，被人伺機發難所致。如不謹慎從事而經常結怨于人，那大禍臨頭的日子就不遠了。智國告誡智伯：“現在您一次宴會就羞辱了人家的君和相，又不加防備，還說人家不敢作難，大概不可以吧？這個世界，誰是好惹的？誰不可怕？蚊蟲螞蟻，黃蜂蝎子，都能害人，何況強宗巨卿人家的君相！”

按說智國的道理說得透徹，又有例證又有比喻，但智伯當作耳旁風，不屑一顧，依然我行我素。他太自信了。（《國語·晉語九》）

他得罪趙襄子，也是在攻鄭之時。這次《史記》和《左傳》都有記載，《史記》說在晉出公十一年，《左傳》說在魯悼公四年，正好是同一年。《史記》說，這一年智伯要出兵攻鄭，因為趙襄子的父親趙簡子生病，不能親自隨行出征，就派自己的繼承人無恤（即后來之趙襄子）去。按說，這是晚輩了，智伯應該表現出長輩對晚輩的關懷和寬容，恰恰相反，這個慣于欺負人的人，連晚輩也不放過。先是在攻打鄭都城門之際，智伯命趙襄子打頭陣，先進城。襄子也不是軟柿子，他說：“主將在，我哪敢先入？”請智伯先入。

智伯當時就口出惡言，說：“你相貌長得這樣丑陋，還沒有勇氣，怎么還能做太子！”

襄子話中有話地回答說：“那還不是因為我能忍受別人對我的羞辱？這樣的性格對于一個家族的生死存亡還是有好處的吧！”（《左傳·哀公27年》）

智伯大概也聽出了這個桀驁不馴的小青年的諷刺之意，對他就越加忌恨。在慶功酒宴上，智伯酒醉之后，硬給趙襄子灌酒，還毆擊襄子。趙氏的家臣見狀，紛紛要求以死相拼，襄子勸阻大家說：“忍！我不就是因為能夠忍辱，才被父親立為繼承人嗎？”

返國后，智伯居然還給襄子之父趙簡子做工作，要他廢除襄子，另立繼承人。幸虧趙簡子不聽。

趙襄子是一個很能忍辱的人。這樣的人，其實是很可怕的。

但智伯沒有意識到趙襄子的可怕，他只覺得他可惡。他毫不掩飾對趙襄子的厭惡和敵意。作為一個習慣性欺辱他人的人，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小心，他只是肆意逞快，在欺辱他人中體味快感。

早在魯哀公二十七年時，智伯興兵伐鄭，齊國派陳成子田恒救援鄭國，智伯知道陳成子不好對付，準備退兵，自己找臺階下，說：“我占卜過和鄭國交戰，可沒有占卜過和齊國交戰。”趕緊撤兵，但是還嘴硬，派人對陳成子說：“你的祖國陳國被鄭國滅了，我不是來幫你復仇的嗎？要是你對陳國滅亡都不在乎，我還在乎什么呢？”

陳成子是陳國人，陳國滅亡之后，他入齊當了大夫。其實，在此十七年前，陳國是被楚國滅的，與鄭國無關。智伯這樣說話，就是要侮辱陳成子，意思是，你一個亡國之將，連自己的國家都救不了，還能救別人？既能救別人，當初為什么不救自己的國家呢？自己的國家滅了都不在乎，現在為什么如此在乎別人的國家呢？

要知道，亡國之痛，是人心中最不能碰觸的，一般能尊重人者，也一定不會去戳人家的這個痛處。但智伯不一樣，讓人難堪，他就快樂。陳成子覺得這個家伙實在可惡，就詛咒說：“過去那些喜歡凌辱別人的人，都完蛋了。智伯這樣的人，會長久嗎？”

強大可以使一個人寬大，也可以使一個人自大。

強大可以使人有能力保護人，也可以使人有能力欺凌人。

可以使一個人寬厚待人，也可以使一個人目中無人。

就看一個人的本性了。

智伯此時，是晉國最強大家族的家長，實際上掌管著天下最強大的晉國，連身材都高大魁偉，不像趙襄子長得丑陋難堪。毫無疑問，在當時，他是一個大人物了。但是，他注定成不了偉大的人物。

一個人，要成為大人物，難，也易。

一個人，要成為偉大的人物，則難上加難。

成為大人物，要得天時地利人和。機遇難，機會系數小，并且沒有定準，所以，大人物，往往不是自我造就的，而是時勢造就的。

常常有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大人物。為什么？就是因為，莫名其妙的，天時地利人和在他那里湊齊了。對這類人而言，做成大人物，易。易得讓他忘乎所以，忘記了自己是什么東西或不是什么東西。

而另一方面，常常有英才杰出之人，偏偏寄人籬下，沉淪下僚，終生仰人鼻息，只能做個小人物。為什么？天時地利人和他都不具備。這樣的人，要做成大人物，難。難得讓人心灰意冷，難得讓人懷疑天道又相信命運。

而要成為偉大人物，必須是自我的磨練，自我的升華。在天、地、人三種之外，還要有自我的東西與之相配。非有大胸襟、大智慧、大精神者，幾無可能攀登此種人生之境。

人類生活中，每時每刻每處每地都有大人物。

人類生活中，常常漫漫時空天地悠悠不見一個偉大人物。

無論歷史，無論現實，無論中外，多少大人物啊！他們多如牛毛，多得讓我們心中發毛。

我們看到很多才智德行都很渺小的人，風云際會，成了大人物。

但是，這樣的人物，幾乎注定成不了偉大的人物。

智伯就是這樣的人物。

他們不知道人如何成為偉大的人物，他們以為只要他們越來越大，就能偉大。

于是，他們就都狂熱地追求大。

智伯現在就被這個念頭糾纏住了——他現在已經是第一了，但是，他要的不是第一，是唯一。

于是，他要滅掉趙魏韓三家。

我們且冷眼旁觀吧。

鮑鵬山

安徽六安人。文學博士、作家、學者。出版有《鮑鵬山新說水滸》等著作十多部。現為上海開放大學教授，上海交通大學兼職教授，中國孔子基金會學術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