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若個人可以被視為類如詞語一般的符號,其所置身的社會足可以成為此一符號意義得以生成的結構。結構有相對的穩定性,有大小、層次之分,有它自身的運作模式——由此而衍生出特定的贊成與反對,規約著一代人一時期的怕和愛。在這里,個人的才情發揮、生命舒展甚或彪炳史冊垂范后世,總脫不掉結構的成就。當然,更多的時候,結構還呈現為一種限制,一種為了其自身運作的合理性而強行規訓和壓抑的力量。柏拉圖深諳此道,他的理想國中并無詩人的容身之地。
所幸結構并非固步自封、始終如一,它會轉換,會調適,會應時而動,會重新組織。與此同時,個人的命運遭際也會隨之峰回路轉柳暗花明,會出現“曉看紅濕處”的絕妙勝景。
因此上,興衰際遇、榮辱進退,于個人而言,自主的成分或許有限。“生命的真意義,要在歷史上獲得,而歷史的規律,有時在短時間尚不能看清,而須要在長時間內大開眼界,才看得出來”。若要看得清,須得放寬歷史的視界。是為大歷史觀題中應有之意。
在去國二十多年間,本文作者對關渭城個人遭際的異乎尋常的關切,以及由此引發的對“人和社會的關系,人的個性和命運的關系”的反思,恰可作為以上說法的注腳。
關渭城如果“早生20年,趕上毛澤東熱烈贊揚的農民運動,能當威震四鄉的農會主席……”如果解放后從政,以其過人的精力和野心,想必也會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如果他生在彼時的香港,崇尚個性,鼓勵自由競爭的風氣也斷然不會使得他成為“不打白不打的落水狗”。如果他出洋謀生,或許也能成就一番功業……若非有刑滿釋放后精力、斗志與計謀的淋漓盡致的發揮所成就的令眾人艷羨不已的功業。關渭城的一生,不惟可以用來詮釋“色空”,還要讓人生出造物弄人的喟嘆。至于那個讓他淪為“落水狗”,從而身陷囹圄的作風事件,因辦案過程漏洞甚多,且與其時的政治行為頗多勾連,原本就在許與不許之間。但個人生命本能釋放方式的不合時宜,總難免遭人詬病,這一點,就不單是本能壓抑的時代問題了。
但這個并不那么完美的人身上有著發自生命本能的無與倫比的精力,他的身先士卒、獎罰分明、干練明快和講究實效,在那個虛浮的世風中獨標清高,無一不在說明著未被知識分子的風花雪月的小資情懷馴順的肉體蓬勃的生命力。他雖無法與作者心儀的英雄約翰·克利斯朵夫相比,但在那個世俗英雄缺席的時代,已足以成為眾人崇敬的對象。這種崇敬的發生,除了對原始生命力的崇拜之外,或還有著對未被歸化不曾馴順葆有人的生命的鮮活力量的個人形象的精神期許。時代的精神結構原本應該為個人提供生命本能升華的可能性,惜乎其時,這還不過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想。
小到在鄉村拔河比賽中以假情報取勝的花招,大到在“批林批孔”運動中撈個盆滿缽滿,再加上生命的后半部分事業的興旺發達。關渭城一生功業的成就還真應了作者的如下說法:“紅塵萬事,從政治到教學,毋論口號多冠冕,底下都不缺‘流氓特色’,流氓下海,膽子愈大,厚黑愈到家,愈能勝出。”
這不免讓我們想到朱光潛先生對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形象之價值的體認與思考:“一個是滿腦子虛幻理想,持長矛和風車搏斗,以顯示騎士威風的堂吉訶德本人;另一個是要從美酒佳肴和高官厚祿中享受人生滋味的桑丘·潘沙。他們一個是可笑的理想主義者,一個是可笑的實用主義者。但是堂吉訶德屬于過去,桑丘·潘沙屬于未來。隨著資產階級勢力的日漸上升,理想的人就不是堂吉訶德,而是桑丘·潘沙了。”這個曾讓理想縈懷的我沉思良久且無由釋懷的論斷,或許可以說明關渭城命運轉機的內在根由,至于本文作者是否有此想法,我是沒有把握的。
楊輝
1979年生,陜西藍田人。陜西師范大學文藝與文化傳播學在讀博士,西安科技大學人文與外國語學院教師。發表論文及小說多篇,著有《終南有仙真》《小說的智慧》《驪山釋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