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費振鐘
作家、歷史文化學者。1958年出生,江蘇興化人?,F供職于江蘇省作家協會。主要著作有《江南士風與江蘇文學》《懸壺外談》等。
十七世紀,喻嘉言對“議藥不議病”的醫學傾向,再次發出鄭重警告。
他在《寓意草》卷一首篇中說:
“從上古以至今時,一代有一代之醫,雖神圣賢明,分量不同,然必不有舍規矩準繩,以為方圓平直也。故治病必須識病,識病然后議藥。藥者所以勝病者也。識病,則千百種藥中,任舉一二種,用之且通神。不識病,則歧多而用眩。凡藥皆可傷人,況于性最偏駁者乎?邇來習醫者眾,醫學愈荒,遂成一議藥不議病之世界,其夭枉不可勝悼?!?/p>
喻嘉言個人醫學活動范圍在長江中下游多個省份,他所見“議病不議藥”應為普遍現象。而分析造成“議藥不議病”的原因,喻嘉言指稱主要來自對醫方的偏信偏愛。按喻嘉言的觀察與了解,當時醫學界,對《靈樞》《素問》《甲乙》《難經》這些關于疾病的原理書,因其中不載醫方,就沒有人愿意深讀考究,而后來一切有醫方的書,都被奉為靈寶。開創中國南方醫學的朱震亨,是十五世紀以來醫人們學習的榜樣,但大家似乎忘記了丹溪先生診脈議病的《脈因診治》,更未理會他不要照搬前人方書尤其宋人局方的諄諄告誡,只管模仿他的醫方集《丹溪心法》。這種醫學偏向,讓喻嘉言十分擔心醫道興廢,但他個人顯然無能為力,在當時醫學環境下,自由的醫師完全不受限制地選擇他們認為最合適簡便的醫療方法。喻嘉言只能以個人努力,在自己開設的私人醫館里,通過教授“如何議病”,為同時代醫人樹立榜樣,至于能否改變普遍的醫學風氣,他本人沒有太大成算。
為實施“先議病后用藥”的主張,喻嘉言給他的門人制定了具體的“議病式”。這一訴諸文字形式的規定,在十七世紀的中國醫學教育上也許屬于創舉,不過放在醫學制度史上來看,由私人性醫館制定的規則,難以作為一種醫學成文法,產生臨床醫學的制度化價值。喻嘉言最多只能做到通過議病先于議藥的選擇,重新回到醫學正道。尤其他把醫學當做“智圣之事”來對待時,議病最大限度地表達了他對個人志業的忠誠不茍。
那么“議病”在中國醫學中的意義何在?它只是一種必要的先決的形式嗎?議病當然具有醫學臨床性質,但在中國醫學語境中,它并非現代臨床醫學意義上那種對于疾病真相的分類認知,亦非單純的臨床病例的討論與研究,而是在中國醫學理論之下,面對疾病個體,從身體與疾病的多重關系中,解釋疾病的因由、發展和變化,完成對于疾病癥候的命名,正如我們看到《寓意草》中對九十多個醫學對象所做的具體分辨一樣。
所以,“議病”方式和方法,并不指向醫學的未來,它更多與復興與加強中國醫學臨床傳統有關。這個傳統,不是經驗醫學處理疾病的傳統,而是一種以身體理論為知識系統認知個體疾病真實性的傳統。它起源于《黃帝內經》,長遠潛流在歷代醫人的知識血脈之中。無論醫方運動及其影響時間多么漫長,這個傳統只是被遮蔽,但從未中斷,它始終維持中國醫學內部運動。由此之故,“議病”的真正醫學意義在于,把每一個病人的身體都看作單獨的身體,把每一種疾病都看做這個單獨身體所特有的疾病,把每一種身體和疾病都放在整體性關系的認知中,發現其中的差異性,通過“發現病人”來辨別和確定疾病的性質和方向。議病就是議人。要而言之,在中國醫學歷史中,優秀和杰出的醫人,總能自覺地以如此相同的“議病”,表明他們對醫理和醫道的遵從,并以此摒棄“普遍化”要求的誘惑,保證疾病個體得到有效治療。
十四世紀,反對照搬“局方”的朱震亨,在中國南方醫學率先倡導本著古老醫理的“議病”傳統,他說:“醫之視病,問證已得病之情矣。然病者一身血氣有淺深,體段有上下,臟腑有內外,時月有久近,形志有苦樂,資稟有厚薄,能毒有可否,標本有先后,年有老弱,治有五方,令有四時,某藥治某病,某經用某藥,孰為正治反治,孰為君臣佐使,合是數者,計較分毫,議方治療,貴乎適中?!笔呤兰o,喻嘉言“與門人定議病式”,自然也是這樣“議病”,十八世紀,吳門醫派領袖徐大椿在他的《洄溪醫案》,天才醫人葉桂在他的《臨證指南醫案》,深研《易經》的儒醫薛雪在他的《掃葉莊醫案》中,都是這樣“議病”。遲至十九世紀初,孟河費氏醫學傳人費繩甫同樣還是謹慎地按照古人的要求這樣“議病”。在前現代的五百年中間,其實就是靠這些重要醫人的個人努力,延續著中國醫學在身體、疾病與藥物的內在統一性,從而保全和發揮中國醫學的能力。
二十世紀之初,中國醫學遇上西方強大的現代醫學,現代西方臨床醫學以其技術力量占據了疾病的解釋權,而越來越多的化學藥物發明,直接作用于疾病組織,有效地支持了疾病與身體的分離,這一切不僅改變和削弱了中國醫學的地位,而且在現代醫院制度下,迫使中國醫學疏離和放棄了以個體和差異性為目標的“議病”傳統,中國醫學的內在統一性被瓦解。受此影響,當“議藥”重新成為“中西結合”之下的主導性選擇,中國醫學從此便開始了醫學能力全面衰退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