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珠
1978年12月28日生于吉林省敦化市黃泥河鎮五人班村,現為吉林省作協會員。現任吉林市電視臺新聞綜合頻道《財富江城》欄目組編導。
我拽拽紀紅的衣角,我說你看寡婦都是坐在門框上哭的。紀紅張大了嘴巴,她的嘴巴剛剛涂了一半口紅。我說你那嘴,真像“半江瑟瑟半江紅”。她說云云你說什么?你說“半江得瑟江半紅”?我說你快把它涂滿了,快點讓它“滿江紅”吧,你這個樣子太嚇人了。紀紅很聽話,把嘴像扎染一樣一揪,再一散開,一下子就“日出江花紅勝火了”。
你這一張嘴,總是礙事。
我笑著對紀紅說。紀紅隨即沖我擠眉弄眼,又開始侍弄她的眼睫毛。我乜斜著眼瞅著她,似笑非笑。我說你這是在往眼窩上種草,這草沒根,得天天種。你就不能往心窩上種點草嗎?種眼窩上有什么用?早晨種上,晚上拔掉,折騰什么呢?把草種在心窩上,沒準哪天那草長得茂盛了,從里面突地躥出個俊美的大男人來,那才叫——我求你了云云,你可別胡說了。紀紅把舌尖放出來,紅著臉對我說,我告訴你云云,我還想在這里種一顆鉆石呢!她說鉆石的時候,舌尖還往下墜了墜。我說我的天哪,那只有等到你做僵尸的那一天,才知道你是一個富婆,我要是有你那耐心,孩子都得種出一大窩了,怎么還有耳福在今天聽這寡婦坐在門框上哭?紀紅又問我,咱們要不要去哄哄她?紀紅總是把這樣置我于不仁不義的問題甩給我。現在,這女子宿舍里,除了寡婦之外就我們兩個人。其他的人都上班去了。我沒有上班,是因為我的工作不用坐班。她沒有上班,是因為她一個月有一天的串休,剛好是今天。我說怎么哄?咱們兩個去哄,那就是火上澆油、貓哭耗子假慈悲。你可要知道,在這件事情上,你跑得最勤。我把眼睛沖她使勁一擠,壞笑了一下。紀紅更壞,起身打開了門,寡婦的哭聲一下子找到了出路,全部跑到我們屋里來了。我想廁所的窗也開著,這哭聲怎么不去那里?我起身打開了屋里的窗,那寡婦的哭聲又多了一個出路,順著窗飄向窗外了。今天風向很好,可以讓哭聲一路順風。可是陽光不怎么好。這女子宿舍,一到夏天,太陽光顧一次就很費勁,因為女子宿舍擺放的方位不對,太陽得迷迷糊糊地轉上一天,才能在傍晚時分到達西邊的窗。到那個時候,太陽一進屋就是燙死人的夕照,一點也不招人喜歡。但這還不是那個寡婦坐在門框上哭的主要原因。
最近,這老天爺總是下雨。一下雨,這里的衣服總是不干。總是不干,我們就想逃跑,另投明主。總是不干,我們就會把所有哭唧唧的不開心的事,全部掏出來重新數落一遍。這樣的事情,一般都是在晚上進行的。因為只有晚上,才是人員最齊的時候。前天晚上是這樣的:我們先從床底下掏——這事紀紅最有發言權。紀紅仰面躺在床上,手里拿著個巴掌大的小鏡子,一面用眼睛查看現在,一面用嘴吧檢點過去。她這一心兩用、還能晚上無燈照妖鏡的本領,把臉伺候成了皇宮。紀紅說,你看那破水房總是停水,這屋里又是針鼻兒一樣大小的地方,我們睡前接了備用的洗臉水,總得放在床底下,我這后背的潮疙瘩啊,一層一層的,這樣潮濕真能做下大病。她說完,我們開始集體撓后背,不怎么癢的也癢了,而且越來越癢。臉也跟著癢了,頭皮也蠢蠢欲動。全身癢遍了之后,我們開始繼續掏。像接力棒一樣,傳到我這里了。我從衣柜里掏。我說可不是嗎?給咱們的衣柜,小得像骨灰盒,就不能做得大一點嗎?咱們把衣服塞進去,全是褶子,那里面潮得大夏天長綠毛。我說到衣柜,她們的眼睛便一直射向衣柜。那衣柜,像一串糖葫蘆一樣,立在門后一側的墻角上。它左右接著墻體省掉了兩塊板。再上下羅列起來,又省掉了一塊板。這樣姘居的衣柜,只有在晚上的時候,才能打開鎖透透氣。每個白天,它都是被囚禁著的。女子宿舍流動人口太多,雖然順手牽不著羊,就算是牽走一只鞋帶,那也會直接影響我們走路。女子宿舍的衣柜,一般只有一尺半見方,一定是正方形。這是逼著我們,把衣服弄到下跪的樣子才能放進去。這不和諧的宮廷戲,從女子宿舍的衣柜就開始醞釀。要是有一個衣櫥就不一樣了,衣服一脫掛進去就行。尊貴的衣服總是站著。我們也想讓我們的衣服站著、或是體面地坐著,哪怕躺著呢?再卑賤的布衣,也有享受尊嚴和自由的權利。我之所以在這黑夜里掏出衣柜這事咂摸,是因為我是后搬進這個屋的,這樣我就得受用高層衣柜。我有恐高癥,住不得高層,更享受不了發霉的天上人間。我第一次打開我的衣柜,是借了一把椅子,又在上面加了凳子,才顫顫巍巍地夠到它。但椅子與凳子,眼瞅著要合起伙來把我摔下去。命和衣柜不能兼得,我要命。所以我的衣柜,第一次相見我就把它變成了儲藏室。我把許久不用的東西放到那里,我就等著棄暗投明,給里面的東西也換一處高檔的陽光住宅。關于衣柜的現狀,我婆婆媽媽地說了很多,高大美人著急了。高大美人,與紀紅十分要好。這主要是她們兩位在工作上、美容上頗有共同語言。高大美人,個子很高,她的長相在女子宿舍算是出類拔萃了。她一定得坐起來說話,瞪著手電筒一樣的大貓眼,開始講述她那悲慘的洗頭經歷。時光回到了冬天——高大美人抱著胸,我說你不抱著它,它能掉嗎?高大美人一聽我說完,便撲騰著兩只大手在黑夜里,說云云你最近說話怎么這么黃?我大笑問她你冷嗎?她說怎么不冷?我一想到那件事就渾身哆嗦。我說你還是別說了,再說我們可能都要凍得感冒了,要是真被你弄出了流感,大夏天的醫生再按熱傷風下藥,那豈不是南轅北轍?高大美人抱著胸,使出吃奶的力氣,從頭上掏出一件濕乎乎的往事,被我半路給槍斃了。這事不用說,我們都知道。事情的經過,就是她在冬天洗頭發,沒有熱水,她想那就退而求其次,用涼水洗吧。誰知當她把滿頭弄得都是泡泡的時候,水房停水了。她就頂著滿頭的泡泡滴滴答答地開始各屋化緣。最后,一杯水的半杯的湊起來,總算是把頭上的泡泡清下去了大半部分。余下的那小半部分,她照著鏡子把泡泡一點點手動爆破。然后眼巴巴地盼著第二天來水,一切從頭再來。自從這件事過后,她長了不少記性,每次洗頭必定預備下三頭的水。我們都笑她,多虧不是九頭鳥。高大美人是獨生女,從小沒缺過水。她把時空拉回冬天,王翠翠便順勢在冬天里又掏出一個破窗戶。王翠翠雄赳赳氣昂昂,指著窗戶說,你們瞅瞅,就這破窗破戶,一到冬天四下透風,還得給它封上塑料布,我看都趕上蔬菜大棚了。最后翠翠不解氣,又從冬天里掏出一碗飯繼續掰扯——唉,你們猜怎么著?我先前有一段時間不是在她那里吃晚飯嗎?后來我嫌她做飯太糊弄,我不在她那里吃了,她還生氣了。有什么生氣的呢?一頓飯兩塊錢,天天是白菜土豆米飯老三樣,那大蟲子,白胖白胖地在大米飯里趴著,誰能受得了?王翠翠沿著女子宿舍的劣跡,氣憤填膺地走到飯碗上——這是在有意收口,這說明本次女子宿舍批斗大會就要結束了。因為明天大家都要上班,晚上不可睡得太晚。但是,經過這次深入透徹的批斗,我們一夜之間都長了反骨。這里是說什么也無法再繼續住下去了。厭惡至極。必須得換個地方了。
就因為這個,寡婦開始坐在門框上哭。她聽風就是雨,下起雨來就沒完。其實,她也不是一個真正的寡婦。她是有丈夫的。第一個丈夫在農村,被她自行淘汰了。第二個丈夫在路上,不知起點也不知終點。這逛逛蕩蕩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婚姻,佛教上說得好聽叫“景上緣”,就是做夢的意思。她曾經跟我們介紹過第二個丈夫,說是在街頭賣辣椒面相識的。相識后繼續賣辣椒面,攢了錢后男的扔下辣椒面改行了,把她也扔下了。因為他的第二個丈夫很少下榻女子宿舍與她團聚,我們都習慣稱她為寡婦。這四十五歲的“虛寡”之人,雖然有我們這些女房客做伴,也是夜夜守空房。她每天臉上抹著厚厚的一層蜂蜜,蜂蜜里調著雞蛋黃。她抹在臉上,像燕麥牛油面包一樣,據說很有營養,只是看著實在讓人難以下咽。愚蠢的女人只知道拿自己的臉去公關,一旦自己的臉敗在了年齡上,就無計可施了。低俗的女人也只知拿自己的身體去公關,一旦自己那一畝三分地被人踏遍,再無新意可尋之后,也不會了。只有極品的女人,才會守住自己的風情田園,春種秋收,陽光又大氣。極品的女人不一定漂亮,但一定要有智慧,能自食其力。寡婦能自食其力,但她缺少智慧。要不,她怎么能大白天的為了幾個房客的將要離去坐在門框上哭?寡婦與門框是絕配,這個我有很深的研究。我分析過了,女人有那么幾種,在哭起來都有相應的道具。比如,少婦多是站在窗前哭,淚水漣漣,望眼欲穿,那是真的傷心。媳婦多是窩在床上的大被里哭,往事浮沉,感慨萬千,那也是真的傷心。情婦呢?多是蹲在衛生間里哭,公共的衛生間,最有包容性,哭完了還有大鏡子化妝,化完了妝繼續在人前笑靨如花。寡婦呢?我觀察過,多是像她一樣雙腿一叉,一屁股坐在門框上哭。這門框與這寡婦在一起,極有寓意,一手扶著里面是前緣,一手拄著外面是后姻。這一哭,眼淚多是腳踏兩只船,耐得住寂寞的同時,也渴望結束寂寞。至于潑婦怎么哭?從少婦的窗到媳婦的床,再到情婦的馬桶,再到寡婦的門框,比門框更低的就是地皮了。所以潑婦哭起來,多是直接撲通坐到地上,大腿一伸、手臂一揮、再把嗓門亮開,雷聲大雨點小,十個有八個是在造勢。她,我們平時見面時叫她付姨,她知道倘若我們四個人一旦搬走,她這女子宿舍的大半個江山都將付之東流了。你找的那個房子怎么樣?我問紀紅。紀紅舉著剛涂完的食指噓了一聲,她在修染指甲。她對自己的身體看管很嚴,整個休息日,都將用來調教自己的皮肉。我說你可別噓了,她不就是為這個哭嗎?她可能早就知道了。紀紅很難為情,說我找的那個房子也是一個女子宿舍。那里哪都好,就是靠著馬路邊,晚上睡覺怕車鳴狗叫的不消停。紀紅停了停又說,關鍵咱們四個得住在一起,這樣的地方很難找。紀紅說她要出去一下,我說你等她哭完了再走吧,你這時出去,她多難為情。紀紅無奈地把頭探向窗外,我說你可千萬別跳樓啊,你要是跳了,她估計要坐牢了。紀紅強憋著笑對我說,我上趟廁所不行嗎?我說行,輕手輕腳,別驚動了她。她能痛痛快快哭上一場也不容易。平時,她在前窩后窩的孩子面前,都要裝做老母雞一般與鷹搏斗。其實說白了,她也是一只寄人籬下的老麻雀。紀紅說云云你刀子嘴,是個善人。
晚上,賈野耗子出現了。
她出現,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她的那個若隱若現的爹要在今晚現出真身了。我對這樣來無影去無蹤的男人嗤之以鼻,他把女人像采野花一樣揪下來就不管了,只會收割不會儲藏,女人都成干花了他還萍蹤俠影、浪跡巫山云雨一片天,這樣的男人要什么婚姻呢?這個賈野耗子,是寡婦付姨在她的第二場婚姻里掛起的一個鈴鐺,她時時響動,表明這個家花好月圓,惜花疼煞小金鈴。她要是變成了啞鈴,表明大事不妙。賈野耗子今天叫得不歡,但她長得很好看,單眼皮配著馬尾辮,臉上是奶糖的顏色,怎么瞅怎么甜。我第一次在她臉色的誘惑下,萌生了吃一塊糖的愿望。我說你們誰有糖?快給我吃一塊。高大美人私藏的糖最多,她應聲翹著屁股跪在床頭給我翻糖吃。我說你快點,拿塊糖也要豐乳肥臀擺弄這半天?她紅著臉說云云你最近說話真黃,給你大白兔,去去你那黃氣。
第二天賈野的爹起大早走了。
他是一個連背影都不愿獻身陽光的人。他跟陽光有仇,跟月光也不怎么親,他只喜歡黑夜。他每次走時關門的聲音都能震天,好像是在借著震級告訴天邊的那些候場的女人們,他又在路上了。今天他摔門的時候,高大美人正在說夢話,門一摔,把高大美人的美夢摔碎了一大半。高大美人發狠把被子向上一薅,捂著頭試圖修補那個夢,腳又露出來了。于是,另一半美夢一見涼風,又醒了半截。高大美人又發狠把身子一佝僂,像一個“句號”一樣鉆到被子下。我是實在睡不下去了,因為早上大門一開,新的一天的氣息一撲進來,我的身體就開始不安分,各個細胞相互串通殷勤報信到末梢神經,一會眼睛就睜開了。寡婦又開始哭了,這次哭異常慘烈,沒有任何鋪敘,直接進入高潮。俺的那個娘啊……她哭得很到位,只這一聲,她的娘便順著她的哭道呼啦一下子完完整整地流淌出來了。這樣順產!她第一句就把娘哭出來了,我覺得這是出大事了。高大美人再也做不了夢了,像“感嘆號”一樣噌的立起來,雙腳立在床上空跺。云云你去看看怎么回事?還讓不讓人睡覺了?紀紅有修養,從不在別人大哭的時候氣急敗壞,王翠翠她在花窖工作,腦力加體力從不失眠,就算老天爺打雷也弄不醒她。我悄悄地開門,把頭送出去——寡婦又是坐在門框上哭!看來她今天是要光明正大地哭了,因為整個女子宿舍的人都在,賈野耗子也在。賈野耗子也像我一樣把小腦袋探出來,這樣我和賈野耗子的腦袋瓜,就像一對“單引號”,只是距離有點遠。我又把上身向外挪了挪,賈野耗子不去哄她那個老娘,她直接向我走來。經過一夜的變革,她的頭發睡成了歪嘴燒水壺,馬尾像壺嘴一樣抿著。這個水壺正在燒水,那冗軟的發絲像煙一樣飄來蕩去。我問賈野,你媽媽怎么了?快去哄哄她別讓她哭了。賈野不語。我又問,你媽媽和你爸爸昨晚打架了?賈野搖搖頭,這回說話了。她說不是,是這個女子宿舍要動遷了,我媽媽讓我告訴你們,趕快找地方吧……說完,她又到別的屋發布這一訃告。我看著她那大頭菜一樣緊俏的小屁股,我想起了昨天晚上我吃到的那塊大白兔奶糖。我想,賈野這個小耗子精,一切都是先知先覺。可憐我那二十多年的舌頭,剛剛嘗到一點甜頭,卻要在今早咀嚼下一個住處。實際上,情況比這還糟糕。寡婦說,限我們在三天之內搬出去,因為三天以后,這樓就要推倒重來了。紀紅急了扯著寡婦的袖子說,付姨這房子不是姨夫的嗎?他也沒有辦法嗎?我們往哪搬啊?時間還這么急?紀紅摸完了付姨的袖子,又用雙手去整理付姨的領子。她渴望寡婦付姨別在這個時候袖手旁觀,渴望她繼續發揮領袖的作用,讓我們三天之內都有個狗窩住。寡婦看來昨夜也哭過了,這罷勁的臉上,在不到兩天的工夫里,種了三茬的淚水。這頻頻耕種的悲傷,一滴比一滴難受。她說你們不是出去找房子去了嗎?這一問,我們四個都低下了頭。高大美人都要哭出來了,她知道三天之內,肯定找不到住處——找房子好比談戀愛,其實比它更難。窮人的戀愛好談嗎?最后終究要在錢上告吹。住在女子宿舍,住著住著就癢了,好比夫妻的七年之癢。可是在沒有找到穩妥的下家之前,癢總是好的,總比離婚好,總比無家可歸好。我們,雖然都已經告別了赤貧的階段,要想傾其所有租一個房子,也不是辦不到。但是,我們都是有遠大理想的人,好不容易攢下的血汗錢,不可能那么心甘情愿交給睡眠去消費。
六月的女子宿舍,有的在懷春,有的在懷孕。付姨什么也沒有懷上,她就要失業了,是寡婦失業了。我說的懷孕,是我先前住過的東市女子宿舍的室友小娜懷孕了。然后墮胎了。然后白面饅頭一樣可愛喜人的小娜,在一個月的小月子里瘦成了油條——扭曲,做了男人的早餐。女人的小月子,在鄉下最吃香,最當回事。因為在鄉下,生育大于天。可是在女子宿舍里不行,連最起碼的熱水,也無法保證充足供應。住在女子宿舍里的人,各走各的路,各懷各的胎,在沒有婚姻保護的情況下,一切隨風來,一切隨風逝。當我又一次見到小娜的時候,才知道她的眼睛原來那樣大。她的那段幾遮幾掩的情感,終于有了一個結果了。可以結婚,只是很遙遠,因為現在沒有錢。這就像那句歌詞“永遠到底有多遠”一樣耐人尋味。我想這回好了,人瘦了眼睛大了——靈巧了視野開闊了,忘掉昨天好好對待明天吧。這樣的事情我從來不會在高大美人面前說,我怕她學壞了。高大美人漂亮,年幼無知對她來說,是一種保護。
天氣異常熱了起來,似乎是怕寡婦付姨的眼淚不干。她的眼睛像泉眼一樣,晚上二泉映月,苦似阿炳。白天大漠鳴泉,難守綠洲。我們四個組團行動,尋找下一個容身之處。我和王翠翠一伙,紀紅和高大美人一伙。但是,她倆的工作極不穩定,都是小商場賣服裝的服務員。如果大白天大搖大擺離崗,就很有可能把工作弄丟了。這樣,找房子的重任就落在我和王翠翠的身上了。我們從52路站樁開始數電線桿——電線桿,是治療性病廣告的免費容身之地。近幾年,電線桿上又增加了新廣告,那就是女子宿舍招租廣告。但是,哪個行業都有競爭,一家的廣告貼出去,很快就被另一家撕掉了。這心胸狹窄的惡劣競爭,導致我們浪費了大半天的時間也沒有找到一串完整的電話號碼。我也要哭了,我的腳最怕這樣走路。這里的道路,不像老家的山路,有起有伏,多少有點驚喜。這里的路面,一馬平川,就像女人沒有豐滿的胸一樣,一點也不性感,也沒有美感。我對王翠翠說,這路怎么越走越長啊?前面沒有電線桿子了怎么辦?王翠翠看看天。她臉上曬出了雀斑,像芝麻餅一樣酥軟誘人。這讓我頓時相信:人吃人是真的。我看著她的臉,我說我餓了,咱們吃點東西吧。晚上回到女子宿舍,紀紅和高大美人早就回來了,她們在女子宿舍附近的范圍內繼續尋找。我說高大美人你們這是自尋安慰罷了,這近處哪能再有女子宿舍!紀紅說是啊,也就咱們這樣的人才住這么便宜的女子宿舍。我說高大美人你快點帶個頭,把自己嫁出去,我們也好感冒感冒,都配了男人,也就不愁沒有睡覺的地方。高大美人說云云你說話怎么這么難聽,還“配了男人”,當我們是大觀園里的丫鬟呢!高大美人只有初中文化,她知道大觀園劉姥姥醉酒的事。我要是延伸一下說說湘云醉酒,她就不懂了。所以,我還得接著她的話說劉姥姥。我說,今天才知道,我們還不如鄉下的劉姥姥,那個劉姥姥,不管敗落到何種田地,也還有大倭瓜吃和破草房住。哪像高大美人,穿著那么尖跟的高跟鞋,也硬是沒扎下根。高大美人正在脫鞋,有點火了,說云云你今天不說我能死嗎?你的嘴怎么這么碎?我也要火了,我說我親愛的高大美人,你就讓我嘴碎一次吧,因為我的心都要碎了……第二天接著找房子。我的四肢還沉浸在昨天的疲勞中,皮膚都是干癟繃緊的,急需一場大雨的滋潤。老天沒有下雨的意思,早上鳥才叫了幾聲,晨霧就散了,露出一個不要臉的太陽,沒有它夜才會更長些,那多好——我只能罵太陽,實在是無人可罵。我的窗下,一棵樹也沒有,草坪也沒有。樹和草是露珠的家,無樹無草,也就沒有露珠來此定居,一切都是欲哭無淚的樣子。寡婦付姨也在丁丁當當地收拾七零八碎,很早就把賈野耗子送去上學了。這一朵晚開的女兒花,在早上離開時,寡婦付姨親了她一口。說大姑娘好好學習,將來像你云姨那樣,當個記者讓媽也高興高興。她蹲在地上親自己的孩子,每個家長都是,只有仰望自己的孩子時,才覺得未來真的有指望。走出門,我和王翠翠背著紀紅和高大美人做了一個決定:把房費由每張床七十元的標準上升到一百元,這樣也許能更好找一些。我們的眼神也由精細的電線桿子擴散到居民的窗。唉,你說,這么多樓房就沒有咱們能住的一間?王翠翠像男人一樣發著牢騷。過了晌午,那不要臉的太陽又要下山了——我還得罵它,它要是不走,夜就不能來,明天就不能來。我們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再往前走,我們的眼前出現了一大片工地。工地上成排的樓房正在裝修。這就好比饑餓的人見著了美餐,我和王翠翠相視一笑,我說去看看吧,要是能住這里也不錯。循著電鋸聲,七拐八扭終于見到了一個男人。我說這房子可以出租嗎?我們有四個人想租一間。他說你先看看能不能住?我和王翠翠跟在這個男人后面踏查新居。我說這都沒有窗戶啊?門也沒有啊?那個男的說,天這樣熱要窗也沒有什么用,門那有一摞,我一會給你們安一個。我說燈也沒有嗎?水有沒有?那個男的說,你住哪間我給你往哪間扯個電燈,水有的是,還不用交水費。我們最后挑了一個向陽的房間,我撫摸著粗糙的墻體,我問多少錢?男的一張嘴就是一張床一百二十元。王翠翠當時就急眼了,這破屋還一百二十元!那個男的不急不惱說,一百二十元不多,我還得到舊市場弄四張鐵床,還得去買電線電燈,還得給你們安上房門……王翠翠又火了,說這些本來就是應該有的,也不能算到我們房客頭上來。我拉拉王翠翠的衣角,懸崖勒馬。我說一百元一張床不行嗎?那個男的說不行。他已經在看天了。我也在看天,我想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了。
再一睜眼,又是一天了。
寡婦又坐在門框上哭。她哭得讓我們心煩。她是自行匯兌,夜里生產孤苦,早上就用淚珠兒兌換一下。最近,淚珠顯然是忙不過來了,因為孤苦與日俱增。我們的任務也很重:一方面要工作,一方面要找房子,一方面還要安慰這個寡婦。這回是“真寡”了。我說紀紅你快去,一會我也去,別讓她老是坐在門框上哭。高大美人說付姨也真是的,哭一回也就行了,怎么還哭起沒完呢?孩子也有了,大不了她就回老家唄!我說高大美人你頭腦簡單啊,你以為有家就可以回嗎?沒聽說嫁出去的女人潑出去的水嗎?覆水難收啊。接下來我還想說——付姨這個用山溝溝里的河水做的女人,被婚姻倒騰了兩把,現在是枯水一潭。她獨自站在婚姻的大道上,無論是向前看還是向后看,都是兩眼空茫茫,哪有源頭活水來?但是我還是沒有說出來。我說咱們都收拾東西吧。紀紅最會寬慰人,寡婦付姨終于止住了哭聲。我問付姨以后打算做些什么?付姨說眼下也只能再去賣辣椒面了,想繼續干女子宿舍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房子。我想辣椒面,充其量那也只是一個調料,在這個“調料”的氣場上謀生,人也很容易變成生活的調料。我說付姨你也可以賣些別的,不一定只賣辣椒面,你還可以開飯店,你炒得那個干煸蠶蛹,那個誘人啊……付姨終于笑了,說就你們這些小丫頭片子會哄我。我說真的,你要是開店了,我們輪番去給你當服務員,讓高大美人唱頭牌!付姨又笑了,說你們還沒有找到房子吧?別急,要是他們今天真來扒樓,我就坐在這門框上給你們擋著,看他們能把老娘怎么著?
房子還是找到了,比工地那個住處省了二十元錢。我們用四百六十元租到了一個一室一廳的房子。這是高大美人的功勞,她從高層的窗戶框上看到房子出租的大字報,回頭就打電話將這房子摁住。是一樓。高大美人眼高手低。這房子本不該那么便宜租下,高大美人略施了一點美人計,她向人家報了自己的芳齡。對方在千里之外,急著把房子租出去,要五百元一個月,且馬上打房租半年。我們差不多都是“日光族”和“月光族”,讓我們馬上打房租半年,那就是天塌了,日月無光。高大美人就在這個時候報出了自己的芳齡,對方心花一開,嘴上就松了,一松到底,房租變成了一月一交。我拍著高大美人的屁股嘻嘻哈哈地說,要是把這三圍報上去,結果會是什么樣呢?王翠翠說結果就是——她高大美人一個人搬進去,你們都跟我去住花窖!我說我想也是這結果,人家只允許高大美人這一朵花插在那一樓里,等著月下看美人,孤芳自賞。高大美人臉又紅了,說等一會我收拾完東西我挨個報復一下。我們像耗子一樣把大包小包的東西足足搬弄了大半天。我們也不雇傭搬家公司。城市是懶漢,所以會有搬家公司、擦鞋公司,就差沒有喂飯公司了。那里只有一張床,我對高大美人說,你看這床就是給你一個人準備的哈,還是雙人床呢。高大美人說云云你等著,等著晚上我非咯吱你不可。我說我來吧,把它變成大炕吧——我在城市盤炕,還是頭一次。在家我看俺爹盤過,因為要弄煙囪和炕洞,那技術含量太高,弄不好就要倒煙,我只是給俺爹打下手。在這我可以是大拿!因為沒有煙道,也不擔心盤出不透氣的死炕。這家床只有一個,椅子倒有四把。我把四把椅子分別兩兩放在床的兩側,又卸掉兩扇門當床板。這樣上面把我們的褥子拼接起來,大炕基本就盤成了。我卸掉的兩扇門,一個是廚房的,一個是客廳的。我不能去卸廁所的門,我認為人的出口一定要體面一些。很快,我們就把床鋪好了,我笑著對高大美人說,你看假如這是皇宮的話,按照級別的高低,你應該睡在中間,你最金貴。我說完沖紀紅擠了一下眼睛,紀紅聽后哈哈大笑說——那我明白了,我最會伺候人,我是宮女,我就適合睡在邊上!高大美人揪起紀紅的前胸,說你們這些小沒良心的,合起伙來耍我,我要當朕……搬入新居的第一頓飯是我做的,豬肉燉豆角外加大米飯。出了一點小差錯,我錯把米醋當成醬油了,下了鍋聞著味不對才知道的。這事她們都不知道,這廚房的冤假錯案,我自行了斷了。我偷偷找來白糖倒進鍋里,讓米醋和醬油私了了。我想米醋和醬油長得太像了!以后我得注意了!我辦這件事的時候,窗外的陽光終于射進了屋里,有油星兒在太陽的光束里跳舞。我又想起了坐在門框上又哭又笑的寡婦。我想,日子總是活色生香的——酸了加糖,咸了加水,調著調著就精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