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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居禁令

2013-12-29 00:00:00沙織
延河 2013年9期

定居禁令

即使沒有政府正式頒布的禁令蘇美爾地區也沒有人定居了。定居禁令規定任何人在蘇美爾停留的時間不得超過三個月,實際上人們往往呆不上一個月就會開拔啟程,像拉大棚的馬戲團,風風塵仆仆地轉移到另一地謀生。蘇美爾的房屋像蟻穴和土丘一樣隨風倒,人流小的時候,初來者根本看不出這里是蘇美爾。大部分出生在蘇美爾的人都不懂什么叫思鄉病。那些記得古老成語的人在寸草不生的沙礫地帶哼著悠遠的小調出沒,像一群野狼。他們最終都用上吊解決了思鄉問題。他們留下了諸如“狐死首丘”之類的詞,人們覺得很新奇,很陌生,像是一個全新的詞。

高維空間人

高維空間人沒有四肢沒有頭,像一截覆著厚厚的膠質的榆木樁。一些疙疙瘩瘩的突起物在樹皮般的紋路上翻滾,像一溜帶電的火腿和上下起伏的沙丘。整體上,他給人感覺更像一臺化學實驗裝置,他的生命物質在各種容器間流動:曲頸瓶般蠕動的胃囊、連通器般彎曲的腸子、燒瓶般咕嘟作響的肺。他就像暈車后在路邊不住地嘔吐,以無聲的吞咽動作和器官抽搐不管不顧地展示各種情緒。他獨自杵在那里不能飛升也無力開溜,單憑發動全身的肌肉能量,傳遞摩斯密碼般的求救信號,用顫抖行文,用哆嗦叫喊。他的一切都是外在的,一目了然,然而既無人了解,也就不存在任何危險,所以盡管好笑和異常,卻無法引人注意。以至于他在路經的人們面前顯得像著了魔法的被詛咒的老人,又像病入膏肓弱柳拂風的寡婦,徒勞地等待著。

兩種居民

海螺島上的居民分兩種,“自我評價大師”和“非自我評價大師”,分別居住在不同的社區。自我評價大師們曾是世界各地那些中斷了所有人際關系的人,來到海螺島后(他們仍舊不與人建立交往),只說自己愿意說的話,包括打招呼、發郵件、購物咨詢,都是十分愉快的廢話,不愿說的則一句都不說,他們口中說的和暗中說的,組成了他們的自我評價。非自我評價大師們則熱衷于建立各種圈子和團體,彼此之間的會談、接洽、吹捧和漫天的社交廢話也非常愉快,他們幾乎無暇獨白,他們的眼淚和蕩漾的笑意很晶瑩,當他們當眾撅起屁股,支撐著寬大的天鵝裙擺,會從巴伐利亞白腸似的兩股間下出金蛋,瞬間被哄搶一空。千真萬確。兩個社區的環境都清潔無比。

偉大人物

一個偉大人物,生前默默無聞,沒有人知道他從事著偉大事業。他死了,連一個可以傳播他的死訊的人都沒有,致使人們以為他還活著,只是返回生活中消失了。人們聽過他講話,現在以為他只是不再開口。許多年過去,偶爾會有人想起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消息。又過了許多年,知道他的人也都死去了。

先知

“這是不毛之地,”先知對宮女們言道:“上天卻鼓勵人們用靈魂去和未來賭博,都道那寶座上的是萬全的人皇,你等竟不知偶像是提供誤差的擲骰機?分毫之間謬已千里,越是被錯落的綿延拉伸,就越證明走著上升之路?速速歸去,勿等無花空枝。”宮女們笑道:“自古只見男子被女子影子引著走的,我等豈敢屬意濁物而徒留此地?先生不見,此乃無果廢城?”先知聽完這話,立時嚇得轟去魂魄,一溜煙逃走了。

小漢斯向圣母祈禱

流浪兒小漢斯已經躺在圣母瑪利亞溫暖的懷里,圣母給足了他美酒和面包,他填飽了肚子,不冷也不餓了,但他仍然抽抽搭搭地哭個不停。圣母問他原因,他回答說:“我知道您一直和我在一起,我的媽媽,我唯一的朋友,您寵愛并且給了我最想要的力量,我的祈禱您都聽見和實現了。第一次,我通過把錢財統統分給別人走向您;第二次我通過離開所有人進入遠離人世的洞穴找到您;現在我又一次跟您如此之親近。關于您的一切我都做到了。但我無法不為命運哭泣。不,我是為另一個與我無關的我哭泣。那個我,他是無法被拯救的,他孤獨寒冷,并且什么都不能做。看,他還在下面走動著,永遠。而您到不了他那里。”

永不罷休的女鬼

犬冢屢次請求阿巖看在自己已經有了孩子的份上放過他,可這曾經偶然被辜負過的女鬼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他家破人亡。他渾身哆嗦地跪在地上:“這次我真的愛我的妻子,這都不足以令你原諒我嗎?”“你看清楚,”阿巖說:“是未來的你用自己的手將她們殺死的。我只是來幫你實現你的輪回。”說完她將犬冢的新居變成了蛇窩,還將他拖進她溺斃其中的湖里割下了頭顱。

愛麗兒的主題

愛麗兒的主題經一位偉大的俄羅斯女性導演之手被更深一步地澄清了。通過這部電影,坐在板凳上的我們喜極而泣地發現,原來女孩子一直都有一位無比忠實的女朋友,她就是愛麗兒。沒有一個真正的女孩子不喜歡她,不想擁抱她,敵對她無異于敵對另一個自己,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她是奇妙的造物。男孩子們的心中充滿無法言語的狂野和溫柔的愛意,頭腦中有個揮之不去的憶影,也完全是因為她的緣故。她在人類身上施了美妙的魔法使我們不至于淹死,否則就不會有“美妙”一詞,我們也不會懂得美妙的感覺。我們認為不可容忍的丑惡,她竟平靜地忍受了下來。誰能想到她會流落到影片中那種混亂不堪的地方呢?所有女孩子和男孩子的智力加起來也不能在人堆中分辨出誰是愛麗兒。有人說愛麗兒化成泡沫和空氣死了,進入了返回大海深處的循環,可她的魔法仍在持續,男孩子和女孩子空有一腔縹緲的情意,卻不知置于何處,不知向何方呼出愛麗兒之名。愛麗兒不是別人,不是塞壬也不是海怪,她就是小人魚,一條真正的人魚。我們嘴上喊著人魚人魚,但沒有人見過人魚,歸根到底,大海險惡,沒有人會真的為了刻意尋找她付出長久的努力。

搗毀魔鏡的繼母

白雪公主的繼母,那個輕易地當上皇后和玩弄權柄的人,因為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而痛苦而嫉妒。她排斥光線,對周遭發生的一切都不在意,唯獨對難測之事感興趣,所以轉而相信鏡子。鏡子卻使難測變得更加難測。即便她已經是童話家的最愛,但由于耽于追問,追問就成了她唯一要付出的沉重代價。其結果是,連最弱小的人都在她的死亡上狠狠地出了一把力,除了她之外,城堡內所有的人都勝利了,當她一怒之下搗毀所有的鏡子。

朝向失誤的旅行

問問弗洛伊德,人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地活成精神病吧?要么就是老年癡呆?吃什么都拉肚子,歇斯底里。

在同一屋檐下

最近我才弄明白,我和他就是因為對世界感到陌生才走到一起的。我們互相陌生(這恰好能保證最低限度的生存),但他已瞞不了我,我開始跟他心照不宣:我們都是從中逃出來再也不想回去的人。我們祈求那個平均每三個月就愛上一個女孩兒的半截子入土的世界盡快忘掉我們。十年夠不夠?肯定還遠遠不夠。我們只好讓自己對他們每個人都陌生起來,從外表到職業,從言談舉止到思想格局,讓他們感到以前遇到的那個“我”根本就不是我,純屬他們一時的錯亂和幻覺。我們對名聲懷著深刻的恐懼,那壓根跟我們不沾邊,我們承載不起。我們將變得越來越隱晦,以毀掉一切證據。

吃下去容易吐出來難

守財奴數著囊中之物,他的家珍,少一件都不算齊全。他死死把持著記憶,哪肯輕易就抹掉嘴角的余味呢?再不起眼的遺忘也是整體的敗興。千萬別對他提起夢,別,除非您想毀了他。那對他太殘忍,他會像個小孩兒哇啦哇啦地哭起來,像泄了氣的氣球,是真的會失,聲,痛,哭。您見過一群禿鷲圍攻一只小禿鷲就為了逼它吐出私吞的獵物吧?您真不忍心下手。

福音

對于悲劇的氣息、悲慘的預兆,朋友們比我的反應要靈敏多了。這就為什么他們總能及時地避開。悲劇很少落到他們頭上,卻似乎總是落到我頭上(真倒霉,我總是眼袋浮腫,人也挺沒勁)——對于這點,他們的本能同樣很敏感。他們曾勸導過我,想從敵人那里挽回我,也想過要保護我,可他們能說什么呢,他們比我擅長預言,比我目光遠大,他們一下子就無話可說了。我原以為這就是絕交呢,其實他們只是怕親眼目睹一個悲慘的結局罷了。盡管他們從未開始,而我也還遠遠沒有達到結局。對于他們來說,他們只能那么做,換成我,我也會跟他們一樣,就如同宣布我們個人的福音。

地球裂解

在XtN市逗留過的人都不介意在古楊聳立的街道間迷路。本省到處遍布這種楊樹,去每座城市都像拐進住所附近的一座噴泉廣場,聆聽一把來自布拉格的小提琴在枝杈上空為街旁成排的建筑賦格,在音樂中漫不經心地走上公園的卵石小徑,捕捉陰翳光線里體型豐碩的灰喜鵲,盡管當地人早就厭煩了這個城市一成不變的生活格局和有限的幾個瀕臨壽終正寢的僵尸機構。

熟人們正在老地方和我一同呼吸飛絮亂撲的XtN市的空氣,XtN像可以裝在衣服口袋里的一枚水晶球,盡管我不屬于它,它卻隨時屬于我,這就仿佛生活從未出過什么岔子,而只是陷入一片略帶傷感卻精神亢奮的神寂。我沿著天文大街往前走,走向一片閃亮的新建筑。不論是搖著車鑰匙還是無意間追著玻璃球來到這個地方,總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像一個隱喻——這是政府大樓,入口看起來既像鐵皮車庫又像地下室的天窗——我剛邁進市政大廳就來到一座亮如白晝的地下精神病院。

標著門牌號的辦公室從門縫滲出病房的氣息。所有辦公室都改作了臨時病房和小囚室。隔著門上的采光玻璃可以看到那些政府工作人員都被反鎖在里面,他們像驚嚇過度的罪犯僵硬地坐在靠墻的三條長椅上,目光呆滯,面面相覷,對來客毫無反應。其中一個像戴著手銬般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艱難地趨到門前,把臉貼在玻璃上,嘴角還滴流著口涎,看樣子他已經被恐懼折磨得精神恍惚,他用最后一絲清醒的意識透露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躲起來也無濟于事。究竟發生了什么?我問。你們這些普通市民怎么可能得到這樣的機密消息呢,他回答,地球要裂解了,我們這幫白癡誰能拿出一點舉措呢?藏在這冰箱般的地下工事就像鴕鳥把頭埋進沙子,災難來時終將難逃一死,你也快去避一避吧。

地下精神病院容納的人數有限,我若無其事地返回地面,大部分人還在如常地從事著各種活動,但從他們大義凜然、大無所謂、毫無恐懼的神情來看,他們早就知道要發生什么。走上公路時,腳下的地面已經在開裂,不知是誰用肉紅色的車輪內胎在填塞那些縱橫延伸的縫隙,整片大地都打滿了輪胎補丁,那一刻馬上就要來了,通知他人或互相通知都是多余的。又一條裂隙像影子般在追趕我,我朝郊野的一塊山巖奔去,山巖的上空出現了一輪橢圓形、琥珀色的月亮,不,那不是月亮,是地球在宇宙中的鏡像和倒影,它美得像一面晶瑩剔透的黃玉鏡,映現出纖細的樹木和藍色的飛禽,可它有一半已經像摔在地上那樣粉碎、像孵化的雞蛋那樣開裂,它的碎片正從尾部向空間緩緩地散逸。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它破碎的全貌了。我們的軀殼會隨著那些濺開的碎片飛去哪里呢?我們有朝一日還會回到一個堅實的球體上嗎?此時,一個銀巨人從天而降,也許就是他和他的族類用計劃摧毀了地球,也許他們想在毀滅我們之后再造一個全新的地球,我們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能掌控,任自己被巨量的危險感裂解在大地的裂解之中。銀巨人還未站穩就將我按倒在地,一把揉碎了我的肩胛骨,他對我的感情有可能是愛也有可能是恨,目的不明,意義含糊,也許真的有某種難解的意義在內,誰知道呢,體會起來很復雜。這樣也好。

地魔

我們醉醺醺地從酒館往村里趕去,夜色中的麥田和黒魆魆的果園覆了一層火山灰,田間小路旁病態的灌木叢呈現出干枯的銹紅色。不開花的季節,月亮也像是躲避空難去了。但既然是在夜色之中,一切對我們來說就像充滿巨型雕像的假布景和掛滿藝術品的長廊,肯定發生過或即將發生什么不好的事,循序漸進,自然而然,如同呼吸和代謝,草根處蟄伏著螟蟲,土壤里醞釀著死亡,遠處有瘟疫發生,骷髏生蛆,人頭落地,肯定的,但都不打緊。讓我們就邁著踉蹌的大步隨心所欲地走著瞧著吧。我們是土生土長的鄉下人,沒有什么是我們不熟的,就算空氣爛掉也照樣帶給我們清涼,就算房子變成簡陋的帳篷也沒有什么好患得患失。坦率地說,這是個腦子空空的夜晚,我真想就地臥倒。平時我們也能迅速地忘掉死者,一再地煥發生命力, 我們真不知道什么有怪異和可怕的。

走到一片刺叢時,里面冒出個公主的綠色幽靈。我們嘻嘻哈哈地用兩根樹枝做了一個擔架,像抬著蒙著布條的天使一樣抬著公主上路了。公主那兩道憂傷的八字眉下的大眼睛像在對夜空唱一首空靈的歌謠。我跟隨在公主右首摔打著一條竹鞭為她保駕護航。我們還琢磨著,務必得找家體面的農戶給她下榻,絕對不能隨便將就。眼瞅著公主就要跟我們是一家人了,多么愉快的友誼之夜。

將要抵達橫亙在前方的大路時,公主忽然叫停。我們把她從擔架上攙扶下來,全體立正,雙膝隱沒在麥浪中畢恭畢敬地靜候待命。也不知她動了什么古怪的念頭和咒語,登時從大路西邊竄出一隊精銳步兵,這些步兵矮小精悍,雙腿細長,動作敏捷,個個頭戴紅色的巫師帽,身披滑翔翼般的紅色斗篷,齊刷刷地舉著長刀往前沖刺,像撲克牌世界里帶翅的昆蟲,霎時擺好了陣勢,以居高臨下之勢將明晃晃的刀刃對準了田地里的我們。我們趕緊趴在麥稈中掩藏起來,希望公主能對我們做出解釋。她卻翻臉不認人,表情跟變了天似的,明顯轉移到了和我們敵對的立場上,并且一言不發,顯得殘酷極了,好像我們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情似的。世事難料,我們當真嚇得發起抖來,不等辯白,那邊已經開火了。兵士們扣動機關,突突地放射出致命的電光火舌,條帶狀的亮光鋪排成一面絢爛的旗幟,令空氣迅速升溫,一片金色的射線照亮了金色的麥田,氣浪像車輪一樣從我們身上碾壓過去。

我們并沒有斃命。這一幕之后,公主和她的大軍又神秘消失了。與此同時,家中也遭了災。當屋的井口有豬大的粉色毛蟲、蛇頭穿山甲、數公尺長的絳蟲、黑黃鼬、毒蜈蚣、蝎子、肥大的田鼠等各類怪物成群成簇地往外涌現。我先是用腳踢它們的頭,接著試圖用一塊桌布蓋住井口來把它們鎮壓下去,雖然明知支撐不了多久。這是真的嗎?我跑出屋子,向別人求證這是我的幻覺。村長拍拍我的肩膀,解脫了一般,又像在為我壓驚:瞧你,這不過是一部全息恐怖電影罷了,對我們全然無害,再說我已經接到通知,鑒于該片恐怖級別已經超出常人的忍受限度,已經被全面禁演。他撅著嘴對我說:這卷電影膠片就在我手上,封得死死的,待我再把它鎖起來就萬事大吉了。他又帶我到麥田事發現場檢視了一遍,幽靈公主確實沒再出現。我長舒一口氣,信步走回家中,又用腳試探著踩了踩蓋在井口的桌布,沒有動靜,正要放下心來,一個蛇頭從我的腳底頂了出來,隨后地下的怪物們一股腦地沖破了封鎖,向地板涌去。那些真實的怪物,有牙齒,有毒液,有冰冷的脊,既不是布景擺設也不是可以抹除的底片上的影像。公主把它們放到我們中間來了。

瘋女人亞伯拉罕

亞伯拉罕在沒有聽到上帝聲音的前提下執行了上帝的意愿,他所走的每一步都遵循了上帝的指示,作為當事人,他當時并不清楚這一點,他心中沒有上帝的概念,他是在回顧途中才發現“上帝”曾降臨于他的。這次祭獻以撒也一樣。“我一定是瘋了。”當他從摩利亞山回到家中看到以撒還活著時,他覺得他像個自殺未遂的瘋女人,一個沒有孩子、無所祭獻而只有祭獻自己的女人,因為他愛以撒就像兩個他自己在相愛,他殺以撒就像他受到了自己純潔的愚弄,非通過殺以撒去穿過愛的永生之門不可。他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他的高傲怎能容他說出他被愚弄了呢?沒有人知道上帝,沒有人聽到上帝,沒有人知道在亞伯拉罕身上發生過什么,一切就像從未發生。這之后,亞伯拉罕才知道自己通過了一場考驗,才老淚縱橫地從靜默中喃喃而出一個詞:上帝。這才有了“上帝”這個詞,以及這個人。

死于靈感的俄耳甫斯

俄耳甫斯并不認識身在冥府的歐律狄克,是歐律狄克從地下傳來的深沉的呼救聲即刻讓她成為了他的妻子。其實她并沒有喊叫,尤其不可能直呼俄耳甫斯的名字。她一直很安靜地處于冥府的黑暗中,人不可能聽到她的聲音,只有俄耳甫斯,繆斯女神卡利俄帕和阿波羅之子聽到了:一種前所未有,和他的生命息息相關的聲音。他不可能不有所行動,無論遭遇什么,必須將她——死于毒蛇的女人,帶回地面。這是誰都無法匹敵,也是他自己從未領略過的強大的靈感,令他深感驚奇。歐律狄克見到他便愛上了他,準確地說是遙遙地聽到他打通冥府之門的歌聲時就愛上了他。在他還沒有來得及多做思考時,她就決定要將這歌聲保留在完滿的張弛中,她無法想象它的皺損。在他接近她卻永不可能接近她的時候,她要像多汁的橙果那樣爆裂,她要死。后來,正如人們所知,酒神的祭司們因為痛恨他獨一無二的靈感所帶來的無與倫比的認真破壞了迷醉的狂歡,而將他分尸。對于這一切,這詩人早有預感,就像是他一出生就在體內養育了一個對他冷眼相看的酒神。

重返人間的格拉夫上校

昨天,最后一名竹林賢士、戰后派高山隱者、耗子世紀的道家先驅、大敗蜥蜴人的銀河英雄格拉夫上校,在被白求恩國際醫院宣布心臟停止跳動的二百年后,也就是他的遺世名著《納威法典》第四次重版之際,通過全世界的擴音器和高音喇叭宣布:我回來了。各地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的搖滾演唱會突然中斷,新上市的格斗網游的玩家間的聯絡信號瞬間消失,摩天大樓電視墻的音頻信號也被同一個蒼老而渾厚的嗓音占據。所有的音響設備都開始直播死者格拉夫的演講。在這次駭人聽聞的演講中,格拉夫又帶來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驚悚觀點,這個觀點被少數智者總結出來,發表在全球各大報紙和各大報紙電子版的頭條,沒有別的,少數派報道說,格拉夫只想告訴我們,他第四次成為了自己著作的傀儡光臨人世。其中,一位木偶戲研究領域的頂級專家認為,格拉夫最露骨的地方在于宣布了人的不死,即純粹的生命是不滅的。記住,這位專家強調,不是靈魂不滅,而是生命不滅。純粹的生的意志,他說,和生是一回事,生,他說,是一種語言現象,也即音樂現象,人不可能脫離語言,人完全靠汲取語言而生,就像靠從空氣里抽絲織錦吃飯,其余一切都是假象,同時語言就是純粹生命本身,我們的活動不多于語言,生,這既不是在馬克思,也不是在海德格爾、荷爾德林、摩門教的意義上,當然更不是在禪宗的意義上來說的,而是生本身的宣布。格拉夫上校之為格拉夫上校,他說,是因為他隱遁在大戰的叢林之后遙遠地窺視著我們的生活,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個前英雄窺視著他仍舊留在這里的自己的一部分生活,所謂隱者不外如此。他永不會歸返,不,他的確再也不想回來,沒有人尋找他,也沒有人能遇到他,從根本上說隱者就是死者,死者也是隱者,但他的法典又讓他擁有了回歸的力量,這不在他的掌控之內,也非他所愿,專家聲稱,見法典如見他的死,但法典同時也是一架回生機器,當他在這本沒完的書后接著續寫,它又在他的手中啟動了,它的引線又讓格拉夫活蹦亂跳了,這是第幾次,第四次對嗎?沒錯,他回來了,專家說,深奧地回來了,回到我們當中,仿佛不再隱居,如同一個頓悟,他還會再回來的,同時我也有了喋喋不休的機會。該死,沒有人比我們這類人更應該懺悔了,專家自言自語道:這最終將隨風而逝的毫無意義的講話啊。

貝雅特麗齊質問對但丁

貝雅特麗齊質問對但丁:你陷入那種不義的戰爭,是否因為你尾隨庸人的言辭,爭論太多,從未來得及說出上帝喜聞之語?

女祭司

雨做了女祭司,她看著她的雨滴紛紛從神廟上空墜在畫卷上摔碎,滲進紙中,像開出一朵朵干花——沒錯,她和她的死面對面,卻可以晚一腳踏進去。

W與極光殲滅機

題材變得透明了,作家W想,趴在窗口的孤兒、死得不值的市民、賣火柴的小女孩和亞洲雛妓,都不是關于窮人、生計、總統府和毀滅以及更深更不可思議的毀滅的故事,而是一只鷹掏出人的肝臟懸在天空,甚至當巨鼓肆意敲打,他們在風箏骨架上咯吱吱地發笑。今天,他繼續想,我賦予這些角色同一種感知(就像賦予世界一種深遠的感知)——他們無法承受——當然是在他們沉睡的時候,無知覺的時候——一只大規模殲滅機在每個人的頭頂向內心掃蕩,公平地,如同極光。

W創造的人物

W創造的人物是活的,但他們總是在離原型一臂開外的地方活動,比方說:在門把手前方80公分處開門,在鍵盤左側三尺處打字,在便條上方一米處留言等。總之,這些人物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與原型重合。W并不為他的造物感到不便和悲哀,他心甘情愿地圍著那些原型打轉,在他們身上費一番無用甚至招致誤解的苦心。這次,他創造的科特上尉在死亡兩個月后成功地拯救了一輛被恐怖分子炸飛的列車。上尉在腦波源代碼中做這件事,僅僅用了8分鐘。這的的確確算是在離地一樓高的平行褶皺中,在另一趟列車上,因為和藍衣姑娘的偶遇,將余生拉長,獲得了比這個世界的生者更長的壽命,以及純凈如水晶的生活。

W與女飛人

在這件作品中,W沒能讓饑餓、怨憤和一小片被忽視的陰影滿意。人們責難,為了世界的完整性,他至少應該添上那么一筆。可他完全不顧及餓殍和失意者口中的金屬味,不顧及主權者及其某一逝去瞬間的微笑的深遠影響和深刻含義。從來沒有任何殘暴的統治者能統治她透明的蘋果心,她——他的造物,像雜技團女飛人,甚至踩著無形的彎路呼出了自己歡快的天性,他說,仿佛她就是充滿以太的氣球和我們看到的世界表面。至于饑餓,他說,我在饑餓時避免開口說話,饑餓只對與饑餓打架感興趣,讓饑餓在饑餓的世界與饑餓辯論帶著一種基本的傻氣,它從來都對我的作品漠不關心,我漠視它,我寧愿在蜘蛛開始的地方化入一池蕩漾交織的星辰。

W與公主

忽然之間,作家W說,我能向你們宣布了—我保證不厭倦鄰居的響鼻,看在他那張熱愛土豆的嘴的份兒上,因為談到吃我們都熱愛土豆——我甚至開始熱愛我那鄰居了。真的,圓而光明,他說。理發師穿著馬褲沿路拾荒為什么就不能踏著狗的尸體唱首樂呵的小曲,嗯?就像總是公主奔向大陸采摘血的鮮花。

女兒國

一位極其有信仰、對事業無比虔誠的男子來到女兒國,發現這里的政治和藝術狀況與他自己的國家并無兩樣:元首的脖子上頂著一顆豬頭,文化部長的日常作風和講話風格直逼元首大人,在一群豬樣的女子間進行著各種無序分配和隨心所欲的甄選。和他的國家一樣,這里完了。每天都有女子自殺。然據外交部長稱,她們是被國家驅逐出來的真正心思精巧、熱愛藝術、反對粗俗的人,花了數百年時間才建起這座人間天堂,一切都達到了人類有史以來不可超越的高度,她說她們的后臺硬得很,遲早要攜帶著自!己!的!政治和藝術理念殺回去以影響整個世界。男子在驚懼中倉皇逃竄,他不幸地來到了世界毀滅的原型地帶。

黑話

攤販的父親沒有籍貫,四歲時一家三口從F地來到W地,他隨父親做了基督徒。他的母親據說是K地人。二人為生計忙碌,神情愁苦倦怠,寡言少語,竟從未提到過各自的親人和故鄉,不久后便意外遇難身亡。攤販再也無從考證祖籍何處。作為一名教徒,他卻絲毫不能仰仗所謂正能量,他知道那僅僅是種幻覺支撐,每當短暫的幻覺消失,生活就加倍暴露出其丑陋:齷齪的住所和女人。那道在降落的鳥糞上消失的光帶來的只是疾病和酷刑;市井的狡詐、臟話和傷疤才是真正的光暈,像燈籠里的火苗將他從內到外地照亮、點燃,像贊美詩給予他健康的體魄和言談,像一種虛構和傳奇,令他活動安然又自如,直到最后,他在完滿的神力帶來的亢奮中,一舉砸碎鼾聲大作的妻子的腦殼。

獵鯊

獵鯊是關于活命的藝術,老人說,無論恐懼地看待它還是愉悅地看待它,你必須明確地意識到你已被團團圍困,直截了當地意識到,這甚至靠的不是意識,而是身體反應,根本來不及誤解,你出手要既快又狠,直逼鯊魚的命門,它們要死,否則便是你死,對我們獵鯊的人來說,這是唯一的活路、樂趣和尊嚴,在茫茫大海上,沒有其他藝術可以幫你,這不是關于抑郁癥的藝術,不是關于一時的極樂、求偶與爭奪的藝術,人要活著返航,老人說,你要殺死它們,除了殺死它們,你沒有活下去的辦法,你知道你不能討價還價,這是關于一個人要活命的藝術,天亮時你要拖回它們的尸體,當它們最終和你達成最高的一致。

噩夢纏身的女明星

前段時間紅極一時的女星,最近總是用頻繁的懺悔和內疚自我折磨,與此同時,事業開始走下坡路,看起來回天無力,星途一片黯淡。當她回到家里休養,她發現母親總是把身份證像公交卡那樣掛在脖子上,走起路來像是平添了幾分活力,身份證上的照片換成了與元首的親密合照。對此,她報之一笑。次日,她漫無目的地走進當地大學的階梯教室,周圍已經坐滿了要聽課的學生,都是她曾經的同學。坐在她前面的恰是以前的男友。他對她回過頭來,恍若時光重返。他表情友好,甚至面帶微笑,突然壓低嗓門用不懷好意的語氣說:“你不知道你造成的傷害有多深。”在她聽來,這簡直是在咆哮。她想,終于可以當面反駁了,結束雙方長久以來的噩夢,是你首先斷然放棄的,我必須要讓你明白這一點。男友卻接著說:“為你,你媽媽被元首強奸了。”沒有什么比用那個豬一樣肥胖的、電視臉的元首進行人身攻擊更惡毒、更侮辱人的了。然而她驚覺到他說的是真的。這喚起了她心中另一種羞恥,關于她自己的羞恥。她說不出話來,淚如泉涌。靠走道的那邊有個人呼地站起身來,座位上跳下一只貓。是她的胞弟,“媽媽被元首強奸了!”他在人群中驚聲叫喊。女明星悚然地看過去,緊接著,直挺挺地摔在長排課桌上當場猝死。做了這樣的噩夢,返回片場沒幾天,她就在化妝室上吊了。

隱居老人

一個隱居巴塞羅那的老人寫了大量詩歌卻從未發表。詩歌刊物被女巫和偽裝成男巫的女巫家仆把持了,他說,很多名詩人只是名譽編輯,掛著空頭銜無所作為,任何想有作為的人都不會在人堆里有所作為,真正操刀的是那些只會放屁和賣俏的蕩婦,她們發表你的作品只是為了證實她們有機會羞辱詩歌。她們把編輯和作者都變成了女人,刊物取名謂《女詩人年鑒》,只有拒絕發表,他說,才能免受其辱,保命比什么都要緊。沒有人把他說的當回事,就連他的親人也懶得進林子看他,他幾乎不與任何人搭訕,以至于當游人見到他時他身邊甚至連個送他進瘋人院的人都沒有。這像是出自現代愛情喜劇電影中的一幕,對他的話游人們也只是哈哈哈地一笑而過。吐露了這番心聲,沒過幾天這位老人就上吊了。

真實的暴力

一個崇尚暴力美學的電影導演心里非常清楚;他這種類型的電影終會被另一部級別更高的同類型電影挪至某個隱蔽而神秘的放映廳,作為一個嵌套,一部在電影中被人觀看的電影而再次完整上演;但是在那部更高一級的電影里,他這部子電影中表演的強奸、鞭打、電擊和殺人都是真的,為了配合一個救世英雄的出現或讓暴力使用者被暴力挾入連上帝都下不到的地層。為了扭轉局面先發制人,他想到一個主意,一改粗野的作風,棄用令人作嘔的現場,將場景安排在親王官邸,有高大狹窄的窗戶,水晶吊燈,真皮沙發,皇家墻紙。這樣一來故事不但委婉許多而且通向了無限的真實。連他也分不清否是發生了某種真實的轉化。

三兄弟之死

三兄弟的脾氣都很暴躁,誰都不輸誰,這一年,他們的軀干上奇跡般地同時長出了暗的色斑,他們腎上腺激素的分泌完全被他人控制了。他們預感到自己的命運再也無法被改變,他們生來就是暴躁的人,而這只不過僅是一場摧毀的開端而已。因此他們依然毫無顧忌地每頓飯喝光一瓶白酒和兩扎黑啤,每人啃掉十頭大蒜,平均每晚吸掉一條香煙。他們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癥,可以連續三十六小時睜著眼睛。他們當中只要有一個人沒有睡著,其他兩個人就休想得到安寧。他們時而一起狂歡,徹夜高歌;時而又為一些雞毛蒜皮瞬間反目成仇,廝打成一團。三兄弟的腦子里沒有家的概念,他們當中的每個人都自暴自棄,他們在一起只因為他們需要在僅有的一方屋檐下相依為命。這個原來顯赫一時的家族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

在這一年深秋的一天,大哥被從天而降的一架失事飛機奪去了一條腿,隨即精神失常。緊接著,二哥被一輛過路的卡車軋成了兩截。只剩下小弟一人暫時還有些理智地活著。他身上的斑點越來多,他在水缸里看到他的臉上只有一種表情,愁苦的表情。任何事物都不能使他擠出哪怕一絲的笑容。他曾經種下了一些金黃的太陽花,那些花能夠從夏初一直開到深秋,每到深秋,花朵攀越過天空的姿態和它們異常鮮亮的色彩不但不能給他帶去絲毫歡樂,卻令他憂傷到幾近心碎。他試圖從女人那里得到溫暖,但那是不可能的,根本沒有任何女人理會她。最后一個試圖接近他的女人也被他沒有耐心地用菜刀嚇跑了。奇怪的是,他時常想起他死去的母親。她生前幾乎是任由三兄弟驅使的騾馬。小弟就這樣保持著他的暴躁性格,保持著他對任何事物的憤怒和不滿。他無法控制自己腎上腺激素的分泌,他身上的斑點越來越多,好像塵世間的所有污垢都在爭先恐后地往他的身體里涌流。

他神志不清的大哥在偶然間失去了一條腿,他可憐的二哥在偶然間被卡車軋死了。只有他的死是漸進的,看得見的。

完美生活

我們這些人已在502號生活多年,什么都沒有發生變化,沒有人搬走,沒有人搬進,沒有人死亡,也沒有人結婚。看起來,如果房東家沒有變故,我們就會永遠這么住下去。我們之間的關系很簡單,誰都不是誰的密友,我們不交談,只是有時會長時間地在一起胡扯。每個人身上都有秘密,每個人都閉口不談各自的秘密,因為那些秘密一目了然。小芬主動承擔了廚師和清潔工的重擔,她以堅韌不拔的意志常年為我們服務,除了喜歡大聲講話,她真的什么缺點都沒有。云是唯一非常缺乏教養的人,她帶來的朋友大便完根本不知道沖廁所。有一回她還把我們之間的秘密談話給透露了出去。她已經三十多歲,我們都不再指望她能結婚。云這樣的人很多很多,我們不可能把這樣的人全殺光對吧?我們不愿意隨便更換室友,所以我們忍了下來。大偉喜歡在客廳里0QuE+eG+TH0XkrX7JjO18Q==看鬼片,喜歡亮著燈睡覺,他在黑暗的環境里難以入睡。我們曾想過把他趕出去,但考慮到他一個人或許會死在街頭就放棄了計劃。有時候我和他一起抽煙。我是唯一抽煙的人。我在客廳里,邊抽煙,邊寫不著邊際的東西,邊用一只耳朵接受有關鬼片的信息。客廳里有聚會的時候我也保持著那樣的姿勢。人們在我的四周狂歡,而我深陷在思索之中。他們十有八九想過要把我踢出門外,不過依然什么都沒有發生。這是張撕不破的網,一座沒有來由的誕生于神明之手的宇宙。我感覺很好,很幸福。在外面,我總是能認識一些人,但友情和關系都不長久,但我喜歡這樣。我不知道世上還有什么更好的方式能讓我借以度過此生。一切都很完美。當我又用慣有的姿勢坐在客廳,腦海里一片寂靜、孤獨像寒流一樣侵入骨髓讓我戰栗和微笑時,我發自內心地希望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

難以對付的婦人

在作家魯道夫家做了十四年事的基納斯貝格爾太太,用魯道夫的話說,是個簡單的人。因為簡單,所以難以對付。粗使婆子和其他家庭婦女也簡單,那種簡單因其不可拆解而可怕,而且根本無法對付。基納斯貝格爾太太的簡單與此不同。就像中國家庭中父與子、母與女之間的關系一樣微妙,魯道夫得小心謹慎地面對基納斯貝格爾太太。她是一架敏感的地震儀,魯道夫只和她進行最簡單、最必要的交談,囑托完一攬子家務便去小樹林里的獵人屋消磨時間,然后再慢慢踱回來坐在他的老書桌前思考寫作計劃。

他們相互信任,相處融洽,十四年來,她是他唯一的交談或交際對象。他輕蔑友誼,拒絕愛情,獨處一室,但是,如果沒有基納斯貝格爾太太,也許他早就死了。

可基納斯貝格爾太太本人究竟是怎么優雅地活到她那把歲數的?作家魯道夫忘記了在他的作品中深入地分析這一點。那部以疾風暴雨般的節奏,以精神分裂病人的回環式韻律寫就的作品,顯然寫得太急了。他只顧在癲狂的發泄中把握他自己——固然這已經相當不容易,除了我們自己,以及社會像灌瀝青湯一樣施加在我們自己身上的沖突、欲望和緊張狀態,我們還能把握什么呢,在這樣一個時代,一個從不試圖把握自己的作家,是最讓人受不了的,他要么是撒旦要么生來便是天使——而沒有來得及為基納斯貝格爾太太多說幾句,仿佛如果再多說一個字,他的節奏和韻律就會肥胖走形,會撐到爆炸。1982年的基納斯貝格爾太太是個謎。

首先,誰認為基納斯貝格爾太太僅僅是個粗使婆子,那他就錯到天花板上去了。她若僅僅是粗使婆子,魯道夫不會忍她長達十四年之久。我們都知道粗使婆子在一個體質孱弱的作家家里弄出的動靜和散發的氣味對這個作家意味著什么。從根本上來說,粗使婆子是作家的敵人,反精神的代表。精神是不穩定的危險因子,常常會為不存在的配偶鬧得舉家不寧,然而這就是精神,它難以滿足,難以滿足就是它的崇高和可貴之處。它執意做個單身漢,它是有居家夢的婦女、精神衰弱的母親和扣扣索索的傭人們最怕也最提防的東西。婦女們對精神抱著莫大的敵意,像個棄兒一樣把精神當做麻風病誣蔑一通之后,把處世良方、情場心得和生兒育女的居家箴言推上了智慧寶座。精神恨過這個世界。這不能單怪她們,還要怪撒旦無時不四處溜達,蒙蔽了人們觀察精神的眼睛。

基納斯貝格爾太太和這些婦女不同,從她的臉上你可以看出,她是站在作家這一邊的,她知道如何和作家沉默相處,知道他在哪方面需要她,她既不打擾他,又能把房間收拾出適合寫作的樣子,完美如智能機器人。嚴重地說,有了基納斯貝格爾太太的出沒,作家魯道夫才有了適合寫作的家,否則他將一事無成,因為他在別的地方都無法開始寫作。基納斯貝格爾太太養育了三個兒女,并沒有實施特別的教育。三個兒女都是素養極高、極具天分的孩子。基納斯貝格爾太太不靠辱罵精神生活,而辱罵和中傷精神是其他婦女婆子賴以活命的氧氣,另一些女人則過早地被壓迫致死。基納斯貝格爾太太更像個沒有從事寫作的寫作者。魯道夫已經不能告訴我們基納斯貝格爾太太是否偷偷創作,畫一點畫,或私底下寫寫詩歌。基納斯貝格爾太太長年累月地干著粗使婆子干的活計,為養家糊口還干著其它零活,我們不知道她是否也欣賞倫勃朗的繪畫,是否有時間和條件聽聽肖邦。但她為魯道夫工作到直到他因病去世為止。

我們好奇的是,像基納斯貝格爾太太這樣一個人,不為錢財驅使,僅取所需,既不敵視創作,又沒有機會創作,卻對創作表現出了相當的理解,像走動的藝術一樣點燃了靈感之火的人,她是靠什么支撐著優雅地活下去的。她看見并守候著什么,或者她曾秘密地說著什么。大多數人早已是瘋子,還有大多數人抵不過自己的寒冬,包括久已去世的魯道夫,基納斯貝格爾太太卻做到了(但她的活法算是失傳了)。這件事,簡直神秘之極。

哲學家查理·包法利醫生

作為醫生的查理·包法利越來越短小,短到了無法丈量,小到,可以說,已經返老還童返到了娘胎,成了個花苞似的幼芽,在凜冬之墻的另一邊,在經年累月的腐殖土中,在黑暗古老的地下王國。若想尋找查理·包法利醫生,你得來一次時空穿梭,親眼去證實關于查理·包法利醫生的一切。對著他刨根問底或親手將他解剖,都絕無可能達到目的。最終,你會發現,對話和肉體的終點不存在任何東西,那里沒有一絲生命跡象,看不到胚胎和受精卵,找不到造物主的印記。你將一無所獲,空手而歸,因為不為人知的查理·包法利醫生已經消失,或者說,醫生將他自己穩妥地藏進了不可見的神秘粒子。但這并不能改變哲學家查理·包法利先生是查理·包法利醫生的事實。

查理·包法利醫生身上的哲學家卻瘋狂地成長起來,他言辭犀利,人也變得不羈了。人們以為他的不羈和一派樂天是天生的,那種力量,簡直不可想象,仿佛他頭上有圈恩寵的光環。他就是我們要的那個人,一個戰士,一個復仇者,他在戰斗,他的思想,像是暗藏的法律,是我們不厭世的依據,是最后的信念和指望。讀他的書,我們一邊深呼吸,一邊抑制著眼淚往下掉,讀完最后一行我們的腦袋都要炸了,為了緩解這種緊張和興奮,這種翻天覆地的海嘯般的沖擊感,我們得繞著屋子走上個十來圈。他重新定義了品味和時尚,他說,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兩樣東西,他說,一旦人們為根本上就沒有的東西命名,就背叛了真理,并將墮落和死亡引入生活。這僅僅是他最淺顯的學說。但是一旦會意了這最淺顯的部分,他的整個體系也就不那么難以理解了。

除了哲學和哲學的相互激發,他的生活中真的再沒有什么了。他沒有生活,或者說,他生活在無以為繼之中。人們以為,他的手中是滿的,但他的寓所卻難以置信地空蕩。他的眾多著作在深夜形成一個姿勢:哲學家查理·包法利像一棵巨大的櫻桃樹站在小如櫻桃的查理·包法利醫生身上,單膝跪地,眼睛濕潤地彎下身去,親吻死去的愛瑪·包法利的手,對她說:我是你的丈夫。我們知道,這個姿勢,既不屬于醫生也不屬于哲學家,醫生和哲學家都在自己的領域里有所迷途,最終,也許醫生會不再相信他的醫學而哲學家會懷疑他的思想。他們的醫學或思想,走得太遠,早就將他們撕裂,末了,他們發現醫學和思想都未能留給逝者足夠的時間。這個清晰的姿勢也不會屬于普通人,普通人如此健忘,以至于不會產生下到地獄為爭取一個人而搏斗的想法。此時此刻,從這個姿勢特有的光澤中,我們只能道出“詩人”二字。我們突然明白了,從姿勢中突生的新鮮事物是詩人的到來。這是詩人查理·包法利,哲學家查理·包法利醫生一生的自畫像。真的,關于詩人的姿勢,查理·包法利的這個姿勢是我們唯一所能出示的最精確、最吻合的姿勢,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了。

卡夫卡拜訪卡夫卡

我當過郵遞員,建過巴別塔,我曾是皇帝的一名欽差。以上任務均以失敗告終。不可能完成。我自愿挑起這些擔子,事后才知道,它們的沉重超乎想象,所謂無邊,不過如此,像一場充滿東方色彩的夢。況且我單槍匹馬,身邊沒有一個助手,馬陷在沙漠里折斷了腿。有一次,做了幾天抄寫員后我就死了,也許是因為羞愧。做閱信人則是所有工作中下場最慘的。那些地址難以辨認的無法送出去的信,有寫給親朋好友的,寫給人民的,有寫給情人和上帝的,有不少寫給自己的,還有公函,我并不為它們惋惜,它們中沒有一封是切實地為他人而寫,比方說,為一個被遺忘的人向陌生人懺悔,精誠地推敲他(她)的生死。可想而知,這份我不該介入的工作突然之間將我推向了毀滅。控訴冷漠已幾近淺薄。話說回來,我擔當過的這幾個小角色,在一定程度上免去了我的不堪。

不過,事到如今,直接道出我的夢也算不了什么了。“女歌手約瑟菲妮”是一場年輕而荒誕的夢,像所有年輕的女士一樣,我也曾將自己視為我的觀眾的不可或缺的女兒,在自己的虛構中不可一世,驕縱無度,事后斥責他們對吹口哨藝術的精髓無動于衷,可一旦將這種情緒當真,我倒無比憂悶起來,我賭氣隱退,倒像是被不相干的人眾——那些父親,給活活逼死的。罷了,這事千萬不要再提。再者,假如我稱自己為“漂流瓶投遞者”,我竟分不清,這究竟是在用脆弱玲瓏的器皿討好自己,還是在取悅對生活毫無準備的后來人,而且說到底,自始至終我們全都毫無準備。

我所知道的只有夢在無邊之中的破產。夢那么大,你我這樣小,就算在兩個我之間,海洋在每個時辰也都是變幻莫測的,不啻為荊棘帶來的日夜的刺痛。夢是紅色的建筑,既沒有人能挽救它的倒塌,也沒有人能幫助其中的任何人。一旦開始做夢,這就是不可避免的。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即便如此,我也認為夢對我們來說是必要的。我們是自己睡夢的結晶體,不同于不做夢的人,那些失落的野心家和誘拐者,我們夢我們想要夢到的一切,竭盡所能呵護它,時刻警惕著干擾它的人,假如令人憎惡的不速之客強行闖入我們的睡夢,我們就一躍而起,不惜一切代價將他驅逐或殺死。為夢而抵御甚至比夢本身更重要。人所犯的唯一錯誤,就是對他們各自這個空無一人的夢失去耐心,感到孤獨是敗壞的開始——無論如何,這本應是一場美夢——放任那些不存在的敵人進入夢的領地來褫奪、來踐踏、來大施淫威,既不采取果斷措施也不加任何抵抗,最后,要么向更加虛偽的幻象屈服,要么永遠成為恐懼的奴隸。想想奧德修斯,與其說他狡猾或老謀深算,不如說他是在對夢的堅持中抵御了塞壬:他并沒有刻意去迷惑她們、欺騙她們,他只是用他夢中的塞壬驅逐了真正威脅著他的塞壬。

凡不可說的

只有做過真正的國王的人,萬王之王,萬人之中最勇武的那個人,才知道這一點:國王的疾病是害怕他的每個臣民。他的工作是遺忘。通過不斷提醒自己:我是國王,來遺忘無限的世界,遺忘他座下的這個國度。

這是國王的任務,他只需在那些混亂之夜中得出這個結論。僅僅用腦子記住這個結論是遠遠不夠的,他必須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得出它。假如有哪個夜晚,他任由禿鷲叼啄他的肝臟、縱容痛苦肆虐,而沒能得出這個結論,那么第二天清晨他會失去走上王座的力量,像極度老邁的人畏懼登山。每一夜都是這個國王的登基之夜或覆滅之夜。

像是一場拉鋸戰,他要在遺忘中戰勝臣民對他的遺忘。他們轉過臉去,已永不再看他,仿佛全部與他無關,仿佛他們與他之間不是隔著一根頭發而是一個大裂谷。世界就由這些罅隙放大后的裂谷構成。

他從未如此畏懼微不足道的差異。正是微不足道的差異引導的激蕩人心的結義和聯盟(想想桃園中的豪杰,那些不可思議的一拍即合),正是他的功勛,他建立的國家,制造了一種看似無限可能的同一和聚合,正是在這場聚合中,隱藏了這場致命的危機——人在他們共同寫就的這部龐大的著作之外,無人可被理解,無人可被閱讀。他的國家,從建立開始,就像一本隨時可被焚毀的、沒有閱讀價值的,卻活動著的書,表面完好,內里已滿是蟲蛀,隨時處于崩潰的邊緣。

但這不就是他想要的嗎?這不就是功勛本身?不就是國王之境?

他是走在荊棘里劈著荊棘的人,他是走在鋼絲和火刑柱上的人。他的道路是通往荊棘、鋼絲和火刑柱的道路。除了冒險,其余的都消失了,道路上空無一人。人即這場冒險。冒險,這既是目的也是無盡的道路。他這具不停地被刺傷著的肉身啊。

在這里,他是不被閱讀的國王。因此他徹夜難眠地權衡著,什么是那最重要的,他將那最重要者名為詩。此刻,最重要的是,他要進入絕對的不可閱讀——沒有不可說的,只有不可閱讀的——被遺忘在遺忘里,遺忘在他們的沉默里,建立那絕對的權威,就像他需要用手去幫他的肝臟驅趕禿鷲,需要一場不再醒來的睡眠,他需要在遠離他們的遙遠之處親吻他自己,因為他是自己的傳教士,他親吻他自己,在那個被遺忘的因遺忘而最重要最圓滿的世界,這是最重要的。

作為俄狄甫斯的女演員

不知從何時開始,也不知出于何種原因,這里如今只剩下兩種人和兩種分工:除了兩三個游手好閑的觀眾,其余每個人都是演員,觀眾只管看電影,演員只負責演戲,并且都在為成為一名資深的優秀演員而日夜努力,別的都不重要。演員們那股吃苦耐勞的勁頭,可以說,只有隱修山林的圣安東尼尚可比擬。那真是一條清白的、朝圣的道路,否則還能將汗水和心血揮灑在哪兒呢?因此沒有一個演員還會抱怨無路可走,既然走上了演員這條僅有的能夠施展個人才華和魅力的人性的道路,無論如何他們都該深感慶幸地一門心思走到底。

兩三個無所事事、蓬頭垢面的觀眾,幾乎是在床上度日的。早上一睜眼他們就著手準備看電影,打開屏幕,往吱嘎作響的床頭一靠,手邊是要多少就有多少的爆米花,接下來的一整天,他們就這樣腳不沾地、足不出戶、萬事不關心地,在由密不透風的邋遢臥室改裝成的簡易放映廳看上一整天的電影。

他們既是觀眾又是評論家,一直心滿意足,電影給他們享受,卻別想攪擾他們風平浪靜的頭腦。可是最近他們卻空前地懼怕起電影和演員了。這種恐懼和不安威脅著他們,于是他們終于感覺,受夠了。他們自問,還有什么是比演員更令人難以忍受的?

自從一位名為L的女演員出現,他們的生活便再無安寧可言。他們怕她,不是因為她本人面目可憎或內心猙獰,不是因為她扮演的角色總是揭示不堪的秘密或引入不該引入的心靈負擔,當然也不是因為她僅僅是個令人捏著一把冷汗的新面孔和蹩腳的二線演員,相反,她是個真正甜美的人,無論在角色之中還是角色之外,簡言之,她是個天生的演員,隨時隨地是個演員,一個好演員,不僅如此,在他們看來,簡直沒有一個演員可以和她媲美。問題就出在這里。

在她出現之前,一切都相安無事,盡管演員們都在戲碼中變得日益瘋狂和歇斯底里,畫面變得越來越灰暗,抑郁傾向也越來越嚴重,以至于他們懷疑演員都患了無法擺脫的精神疾病——像連續不斷地跳進一個個深坑,像命運被命中注定,無法不被排斥和永遠地拒絕,盡管他們各懷絕技,善于微笑,善于提升氣氛,那些可憐的——但整個演藝圈子還算完整地存在。但是她出現了,作為一抹亮色,任何時候,誰都不難看出,她是一塊發光甚至透明的金子。她是一塊金子,他們已經看出,任何事情任何角色,乃至任何經歷都不能將這塊金子變成別的,即使她真的當眾哭泣,陰沉地伸出猩紅的指甲彈掉眼淚,或被某個人一夜之間推進地獄。沒有人能改變金子。

正因如此,如他們幾個旁觀者所見,整個演藝圈子開始大驚失色,事實上已經潰不成局。演員們雙手抱頭,頭痛欲裂,仿佛一下子跌進迷霧,不知身處何地、前路為何,竟像從未做過演員一樣對演員的職業價值表示迷惘和懷疑,試圖重新做一個演員,也就是說踏上一條演員的道路,已經不可能了,似乎是她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騙局。

另一方面,L并不知道這個后果,她對自己一無所知,恰如俄狄甫斯,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其實她并未指出過什么,她只是個普通的新晉演員,沒有機會指手畫腳,然而她的舉手投足無不在默默宣告演員事業的衰落、崩潰和死亡。毫無疑問,她具備演員的天賦,更不用說充沛的熱情,但諸多情況和條件限制使她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努力來實現和達到這一點。當然,對所有演員來說,努力和吃苦耐勞都是極其自然和不足掛齒的,對其他演員來說這都算不上什么,也沒什么大不了,但她的努力卻格外痛苦,她處境的艱難他人難以想象。

也許正是因為她過度地認真和熱情,像是肩負著什么難以完成的重大使命,一方面讓別人的努力顯得懵懂、沒有價值和微不足道,另一方面這使得她看上去無比孱弱并不堪重負。這就是令那幾位觀眾評論家最為憂心和膽寒的。她已經摧毀他們賴以為生的電影和演員們,而她自己也已經是風中殘燭。她是不幸的演員們中最為不幸者,她還在毫不知情地努力,固然她越是努力她的光芒便越是灼眼,但同時,她的身體也逐漸被她的光芒挖空。不妨這么說,她里面一直住著一個陰暗的影子,沒有人知道,為什么那道影子偏偏要跟隨著她,不是因為她脆弱、孱弱或懦弱,也不是因為她為人神所嫉妒。無論如何,影子由里向外地攫住了她,當它完全溢出體外,站在她的背后,等待她的將是一次向內的坍塌。假如她不可避免地要承受這個不幸,她也不可避免地要在她的頂峰全盤失敗。她帶來的就是這個壞消息。

觀眾評論家們寢食難安,她刺痛了他們,長久以來,只有她刺痛了他們,最后,他們無事可做地,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嬰兒的救世

假如看就是思想,我還能看什么呢?我疲憊不堪,氣喘吁吁,日益衰弱。房間里的家具、杯子、植物和貓,都像妖靈一樣吸食著我的目光和生命。萬物都是哲學和藝術,都打上了蘇格拉底和莊子的烙印,齜著滿嘴尖利的鋼鐵銅牙,每樣東西都寫著眾神痛苦的名字,隨時將人拽下思考的無底深淵。我要尋找一個不必付出腦力的可看之物,把自己從對其他事物的注意力那里拯救和扭轉過來。自然,我想到要生個孩子。

午夜,我輾轉反側,后來果然誕下一名嬰兒,一名會鬧海的嬰兒。他用手腕上纏繞的千條束帶將我拉到了空中。我說:這不可能,幾百年了,世界上就從沒生下過一個孩子,孩子生下來不是被悶死就是被送到遠不可及的地方,與父母一刀兩斷。那和沒生有什么區別?世界只剩下無盡的分離,那是一個個互不勾連的死亡。死亡一茬接著一茬,哪里還有新生?假如我生孩子,我真不敢想,我不過是用自己的死亡制造另一個死亡,不過是親手送走一個死魂靈。除非重新闡釋生孩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為你要求我的拯救,他嚴厲地說,這我才來的,我來可不是為了“延續香火”,你知道那不過是人們一貫的稀里糊涂的托詞,從沒有人發現其中的真正奧義。現在你明白了,嬰兒是養護著人類生長在中心的不可折斷的生命之莖,人類卻正致力于殺死嬰兒,鏟除根莖,他氣嘟嘟地說,我是生命,人們得認識到我的地位,必須與我共生,必須相互傾注,假如人總是將嬰兒拱手相送,將目光從嬰兒身上移開,那人也就完了。

你放心,我戰戰兢兢地說,青狗兒,娘會全心全意地哺育你,所謂不離不棄芳齡永繼,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況且你還救了娘的命。

咄,他大喝一聲,你們只要記住我是拯救就夠了,如今我是個大孩子了,你好了,我也該走了,下次你再呼喚我吧。說完,他踩著風火輪呼啦啦地遠去了。

柏拉圖的餐桌

柏拉圖在陽臺用餐,他看見遠海在雅典閃亮的天空下浮動著點點細浪,大理石柱白得耀眼,他的雪花石餐桌也是白色的,庭院里的紫丁香正在盛開,和風送暖,今天他還沒有與人爭論。這時,他腦際飄進一條缺乏爭論過程而直接得來的結論,他舉著餐叉低吟道:將詩人逐出理想國——這是一幅莫奈主題的風景畫。

當莫奈讓女仆出現在客廳,讓撐著陽傘的夫人出現在林蔭路、山坡、藤椅和餐桌旁時,他同樣在說:將詩人逐出理想國。“將詩人逐出理想國”,這是個莫奈式的主題,也是柏拉圖作為詩人的最終極的洞察:在詩歌的王國里,沒有其他洞察。

是的,他把它當做一個主題看待,一個關于樹蔭下的餐桌的主題,一場圍繞餐桌上的葡萄展開的爭論。餐桌和葡萄的一幕是不是全世界和所有世界的總和?這關系到詩人的存亡。

這不是他第一次坐在餐桌前,但同時為極度的絕望所擾和為食物可靠的甜蜜所侵,這還是頭一次。他知道最壞的和最好的都在這里了,存在的都已經到來,不存在的將永不會出現,不會再多也不會再少,一切都確定無疑,沒有為可能性留下一絲余地,倘若還有欲望,就讓它與空氣和自然、與理念的這具軀體去交媾。

一切都在這里,這就是說,可以到此為止了。理念中沒有人會顯現,呼喚人形從中顯現的人便是詩人,那些干擾了自身的幸福的人。這是用餐時刻,美好的一天,面對莫奈式的主題,柏拉圖提出了唯一嚴肅的洞察,當他說要驅逐詩人時,他只是在在問:活著還是死亡?

柏拉圖如此這般地沉浸在這個主題中,以至忘記了向嘴里塞幾塊蘋果干,是因為就在那天早上,出于絕望我們猜想,同時也是出于肯定,柏拉圖恍然驚覺,占領了仆人的位子就等于占領了房子和全世界,他驚覺,每天為他整理客廳和餐桌的奴隸遠比他更加接近他所發明的理念,那個行動活像機器的奴隸,也許一直都令人欽羨地居住在理想國中,而他卻在為理念的概念而苦苦構想時落得一無所有了。同樣令人嫉妒的還有快樂的紡織女,她們看起來已提前進入了無需柏拉圖設計的樂園,也就是說,她們天生就比哲學家柏拉圖更具遠見卓識,她們一開始就無師自通地懂得了生活,而且她們從不干預自己和他人的幸福。

嘟囔著驅逐詩人的時候,柏拉圖一躍而成為了詩人,他做過一句詩:活著還是死亡?/活在葡萄里,還是死在呼喚里?再說一遍,這是唯一嚴肅的終極的洞察,其他洞察跟這比起來真的算不上什么。直到今天藝術還是崇拜自然摹仿的,畫家尤其喜歡室內景和餐桌擺設,這不能不說是得益于柏拉圖。杰出的詩人們與其說在與柏拉圖作戰,倒不如說在向他靠攏,他們摹仿著柏拉圖的餐桌,或者說柏拉圖的那個清晨,更進一步說,是柏拉圖所在的那個清晨的古希臘。但是只有當你致力于從消滅不盡的阿根廷螞蟻般的詩人手中拯救葡萄時,你才會弄懂柏拉圖。

死域

以思想著稱的詩人安娜·布蘭迪亞娜寫過一首描寫丘陵的詩,文字優美,運思奇特,從她對生死之隔的愉悅觀察中我們可以發現她多么善用修辭,全詩如下:

丘陵

丘陵,郁郁蔥蔥的甜美球體,

你們將一半藏在地下,

為了讓死者也能欣賞

你們那柔和豐滿的身體。

此刻,一位死者像我一樣,

正在傾聽永恒如何流淌,

望著你們,他會想起

如煙往事并輕聲細語:

丘陵,郁郁蔥蔥的甜美球體,

你們將一半藏在空中,

為了讓生者也能觸摸

你們那溫柔無比的魂靈。

無獨有偶,在《看不見的城市》中,馬可波羅也對忽必烈講了一個類似的故事,故事提到一個地上城市和一個與之完全對稱的地下城市,一個生者活動著的城市和那些生者的死者同時在地下活動著的城市。那故事同樣結構精巧,令人無限遐想,之后不禁感嘆現實果然原原本本地就是個傳奇。

然而我要說的,是件真正殘酷的事,其中沒有半點遐想的余地。為了不刻意制造恐懼,我長話短說,這事兒只需要一兩句,是我個人的痛苦,我厭惡觀察,沒有游戲的心情,思想的結構對我來說是隔靴搔癢,我也完全不使用修辭:

我是個在臥莫爾王朝建立之前就死去的人,與我同時死去、在我身邊活動的也是些死去的同伴,我們之間誰也看不見摸不著誰,可我們并不孤獨,因為我們在《亡靈書》中緊緊地摟在一起,話雖如此,我們可真是些地地道道的傷心人,就拿我來說吧,我大聲苦笑著打鬧著奔著你們活人而來了,多年以來我跟你們打成一片,而你們卻無一發現我是個死人,是個魂靈。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既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沒有地上和地下之分,我們死魂靈和你們共處一個空間,共行一片大地。一個死魂靈無處可去,死后還要混跡人堆,不能被人從生者中區分出來,想想看,這能說不悲哀嗎?沒有人分辨得出我是死人,沒有人在意我是怎么死的,沒有人知道我們死魂靈像活人一樣顯現著乃是作為游蕩的復仇。這就是我的仇恨的開始。其實只要有一個生者指出我早已死去,我就會瘋狂地愛他,跪在他腳下用眼淚為他洗腳,我的靈魂就會得到慰藉。數千年來,我一直尋找卻沒有找一個稱我為死人的人,這尋找傷害了你們嗎?你們只是把我當做和你們一樣茍活著的人來對待,用你們骯臟的欲望審視我的欲望,用你們的標準劃分人品,標定善惡美丑,用妓女的血填充你們的存在感。敵意,全都是敵意,一支瑞士軍隊的敵意包圍著我。你們中發生過人吃人的事情,那不過是以大眾名義進行集體的野蠻狂歡,然而我會以自己的名義,為我自己的恨將你們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地割下來,串成肉串架在火堆上烤。我們中一個名叫漢尼拔的兄弟已經這么做過。臥莫爾王朝的實情是,它一出生便是死胎,它的繁榮是在繁榮著死,朝代的更迭也不外如是。死胎推擠著死胎,骷髏成堆,王朝的臣民們雖是死人卻可以借助吃喝拉撒進行新陳代謝,尸骨又醞釀出更多的死胎,在活著的幻象中,再沒有人能真正死去,再沒有人能分辨死亡。我的健壯的殘暴的敵人啊,你已被牢牢地釘在這死域,無論你的身體和你的地盤如何擴張,如何意圖縱欲無度意圖解脫,你都無以逃遁、無處可去了,你再也難以擺脫你自己,你的叨念、你的不潔的懺悔、你所能發出的全部聲音都在死域糜集的人頭上空漂蕩,除了與眾人齊聲嘶喊,聲音能沖破什么,你又能被誰聽見呢?敬你,我的敵人,我的厭倦,我的齒間物,敬我無以告慰的告慰,敬那永不顯現的仁慈。

責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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