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過窄小,散發著腐氣的街巷,進入這家省內有名的骨科醫院。比街巷還要窄小的,是這家醫院的空間,除了車輛,還是車輛,唯一的幾棵樹,還能證明,在夏天,這里曾經有幾株綠意。它超越了樹木本身的意義,為病區打開了一個可以呼吸的缺口。一輛輛車擠在院門口,摁著喇叭,門衛喊,沒車位了,沒車位了。
外甥說,舅,你先進,我去停車。得知父親摔骨折,心里不由一緊,嗓子眼燥熱,煙熏火烤一般。我不相信宿命,但前一天晚上做了一個奇怪的夢,翻身爬起,什么也想不起來。渾身濕淋淋的,是冷汗。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早上就接到了大姐的電話。大姐說,父親摔骨折了,高血壓,大王鎮醫院不接收。我在青城山開會,請不開假,心里著急,大光其火,對著電話吼,為啥不送西安醫院,送那破醫院干啥!父親已經八十一歲了,身體經不住這么折騰了。前不久,單位統一搞團購房,我排隊遙遙領先,最終放棄了購房機會。畢竟是工薪階層,手頭不能太緊,父母年事已高,花錢的日子還多著呢。有人說,先買了,再賣掉,凈賺二十萬沒問題吧。事實上,不到一個月,緊鄰樓盤的房子高出兩千元的價格開盤。有人問我,后悔吧?是有些后悔,二十萬,我得掙多久工資,牙縫里需要擠出多少碎銀?接到大姐的電話,我覺得當初的決斷沒錯,否則,怎么拿出父親住院的錢?
門診排著長長的隊,像股票瘋長那陣子排長隊的股民。不過,他們一個個帶著紅傷,還有的被家人用門板抬著來,看裝束,是鄉下來的。我怕見血,怕缺胳膊少腿的,這樣的場景,讓我著慌。穿過門診樓,走進陳舊的住院部。按照外甥說的地址,找到了父親住的病房。母親一只手摁著父親插著針管的手,一只手正在抹眼淚。十年前,父親騎車子摔傷了右腿,本來手術很成功,去掉鋼板,父親又騎車子,再次摔傷,在原位骨折,沒能治好,從此只能靠拐杖支撐日子。這次,摔傷了左腿,拍片子顯示,脛骨骨折,一塊骨頭完全斷裂。父親把怨恨甩給母親,怪母親十年前沒有好好給他治。母親恨得把牙咬得嘎吱響,說你真沒良心。從你住院,手術,一直到出院,家里人守在跟前,一刻也沒耽擱,一分錢也沒耽擱。當時,父親住在縣醫院,我那時上班還算事情少,能請開假,每天上午上班,下午去醫院陪護。母親租了一張床,天天陪護在父親身邊。大姐說,咱媽刀子嘴豆腐心,咱媽對咱爸心最重了。母親哭喪著臉說,心重有啥用?說著說著就又流淚了。大姐沒接話,給我使眼色,不讓再說。我假裝看父親輸液,其實在看母親的臉色。我突然發現母親臉上有淤血痂。我急忙問咋了?母親說,你爸那老不死的,胡折騰人。我不知原委,沒敢細問。我看到父親平靜地躺著,發出輕微的鼾聲。大姐又給我使眼色,我跟了出去。大姐說,父親昨晚疼糊涂了,做夢醒來,說母親盼他死,說他難聽話。母親剛端了水,準備喂父親,父親一把搶過來砸在母親臉上。
大姐問我吃飯了沒?我說飛機上吃了點東西,不餓。昨天單位開會,走不開。大姐說,公家的事,不能耽擱。我們一邊說著話,一邊走進病房。父親醒了,要抬手。母親慌了神,急忙兩只手過去,摁著父親插輸液管的手臂。大姐緊走幾步,看到母親已摁住了,才對我說,父親糊涂了,睡著了還好,一醒來手就胡亂抓,說胡話。說是墻上掛了一個人,說是房頂有人喊他,說的人心里滲得慌。右手幾塊淤青,是打針的時候,亂動,滾針了。你跟他說不能動,不聽,還罵人。左手那個淤青,是剛才重新扎的針。我說,這不是個辦法啊,輸一次液,幾個小時,一直這樣摁著?
父親平時脾氣大,這次住院以后脾氣更大了,動不動就發火。當天晚上我陪床,折騰得人一晚上都不能眨眼。一會兒說要喝水,一會兒說要撒尿,一會兒說要穿衣服回家,甚至要拆掉打在腿上的牽引,用手抓腿,把腿都抓破了,一道一道血印。同病房的人不能休息,我只能陪笑臉,人家說,沒事。咋可能沒事,門口病床的那個小伙子,一直被子蒙頭,還時不時翻動身子,唉聲嘆氣。
除了輸液管,監測儀的線路蛛網一般,纏繞著父親的手腳和心臟部位。腿上打的牽引扯起他的左腿,吊著,像受難的耶穌。《馬太福音》關于耶穌受難有這樣的描述:那些意圖羞辱他的人,給他脫去衣服,穿上一件朱紅色的袍子;荊棘編織的冠冕,戴在他頭上;一根葦子放在他右手里,跪在他面前,戲弄他。唾沫吐他。拿葦子抽他。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和十字架一樣,荊棘的冠冕,反而成為耶穌的標志,成為他的榮耀和見證。父親的年齡,已經承受不起這樣的折騰了,就如將息的燈草,燈火一天天弱下去。
想到荊棘,前一天晚上奇怪的夢,突然明晰了。也許是那一場夢境,在潛意識里的復現。天空層層烏云似勁風,在寒林幽幽飄動,預示著一場風雪的降臨。幾根光禿禿的荊棘,刺向天空,與飛石、風沙和雪霜搏擊。北方的冬日太恐怖了,風聲嗚嗚哇哇,真是瘋了的風,仿佛在撕扯什么,搶奪什么。原本厚實的窗玻璃,像被一雙手拍打著,一夜沒有消停。夢里醒來,一直惴惴不安。
早晨坐車去青城山開會,一路上情緒低落,繃緊了神經。同事在車上相互玩笑,我只是沉默著。十點多鐘,手機蒼蠅一般嗡嗡叫著。我把手機調作震動,嗡嗡地聲音,一直響著。我一看來電顯示,是大姐的電話,我的神經繃得更緊了。上班時間,或者是凌晨,我最怕家人的電話。家里的問候電話,往往是在午飯時間,或者是晚飯時間,其他時間的來電,都會讓我產生警覺。我希望每次都是我打回去,問聲好,報聲平安,我不希望家人打過來。
接過電話,再次走進會場,我的內心像打碎的五味瓶,難以平靜。本來是一場頭腦風暴式的研討會,我不想發言,不想說任何話,一直沉默著,沉默著,內心的苦無法倒出來。父母在,不遠行。我已人到中年,卻背井離鄉,不能陪伴父母左右,我的內心能不苦嗎?此時的我,就像啞巴,嚼著苦苦的黃連。
二
父親50多歲的時候,耳朵開始不好使,說他壞話,他聽得仔細,說他好話,他全聽不到。
父親早年在木器廠工作,是木器廠的創始人之一。父親有一手好功夫,做出來的家具,一等一的好。十里八鄉人家女兒結婚陪嫁的箱柜,都是父親打制的。但我們家的板凳、椅子、衣柜,父親沒做一樣。家具壞了,父親有功夫了,修整一下,沒工夫了,隨便找一根木棍,刨一刨,湊合著釘上。母親說,木匠住的燒火棍的房,泥水匠住的沒泥皮的墻。此時,父親只是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出來,權當耳旁風。我很小的時候,幫父親扯過鋸,刨過木花。拉鋸的時候,鋸末亂飛,嗆進嗓子,嗓子像揉了沙子,干澀、難耐,犯惡心。母親用鋸末子燒炕,土炕耐熱,整晚上熱乎乎的。刨出的木花,可以做飯,燒起來火勢勻稱,最適合烙餅。尤其烙的白吉饃,外酥內軟,掰一塊,能聞到麥面的香氣。父親耳朵不好使后,家里的事做的更少了,跟他說,他總是聽不見。母親說父親裝聾賣啞,是在逃避家務活呢。父親眼睛一瞪,說是誰想逃避。母親趁勢說,你不是沒聽見么?你不是沒聽見么?父親蠕動蠕動嘴唇,不再言語了。
我們村早年有個隊長,跟父親做事相反。你說他好話,他聽得仔細,說他壞話,一句他也聽不到。70多歲的時候,還把持著生產隊的大印,不放權。不是他耳朵不好使,他聽得仔細,記在心里,單等秋后算賬。借著他家族人多勢眾,又把持著隊長的大權,在村中飛揚跋扈,不可一世。文革時期,他整了許多人,尤其是說過他一兩句壞話的人。他死的時候,仆跌在大街上,啃了一嘴土,嗆死了。我們村有著很好的傳統,村里有老人去世了,一村人都去燒紙隨人情。他下葬的時候,沒人去,冷寂、凄清。玉蓮嬸放了一掛鞭炮,說是報應啊,報應。玉蓮嬸是個寡婦,她的獨苗兒子將一張《人民日報》坐在屁股底下,頭版頭條是毛主席會見西哈努克親王的照片,被他看見了,將孩子送到公社革委會,定為現行反革命分子,差點槍斃了。要不是玉蓮嬸娘家托人說話,玉蓮嬸子已絕后了。那天,村子鞭炮聲不斷,這家放了,那家放,跟過節似的。
父親老了,脾氣越來越古怪,做事隨性,村人來家里看電視,他高興了,跟著一起看,不高興了,順手關了電視。閑暇的時候,村人來家里打麻將,他高興了,圍在旁邊指手畫腳,別人不情愿,又不好說他。不高興了,他把麻將一撥亂,啥話不說,拄著拐杖走了。母親說,你爸把人得罪完了,他想學王佐呢,死了都沒人待見。王佐就是那個隊長,我說,父親再怎么樣,心地善良,沒有王佐的蛇蝎心腸。父親迷迷糊糊睡著了,否則,聽見母親絮叨,又要耍脾氣。
住進醫院,父親想起了許多舊事,嘴里不停地念叨。父親牙又掉了幾顆,說話漏風,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起來十分費力。我有時聽明白了,有時沒聽明白,只好“嗯嗯”地應答著。父親告訴我,你大伯去世的時候,你堂哥沒給咱報喪,人家不報,咱也就不給人家報,這一門關系就斷了。父親說著,嘆了一口氣。大伯與父親同父異母,但大伯一直很照顧我,雖然我很少回藍田老家,只要我回去,吃住都在大伯家。我很小的時候,在鎮醫院住院。大伯繞道西安,找到在遠東公司工作的堂哥,一起來長安看我。大伯帶著一袋子香蕉,那是我第一次吃香蕉,糯糯的甜香,讓我至今難以忘記。作為一個鄉村長大的孩子,我的認知僅僅停留在無意識的主觀上。大伯從城里來,我就自作聰明地以為香蕉生長在城里。后來,我到了西安,才知道,城里不生長那玩意兒。
那晚,父親一直絮絮叨叨,像是交代后事,說的我心里酸酸的,鼻子像是滴了刺激藥物。我想哭,想大聲地哭出來。父親說,你叔在天津,路遠,回來了就是一大家子。父親又說,不過,他們回來了,也就三天,三天就辦完事了,辦完事他們就走了。在我們老家,辦婚事兩天,辦喪事三天。我控制不住自己,扭過頭,一下子哭了。母親流著眼淚訓叨父親,不讓父親再說。父親眼睛一瞪,話在喉管里咕嚕咕嚕打轉。大姐也哭了,哭得很傷心。
三
臨床住著一位建筑科技大學的老教授,老教授比父親小兩歲,他是理工科,卻有著深厚的文學功底。這段時間,大家談論的焦點是莫言,我們的話題自然也就從《生死疲勞》談起,說小說的寓意,說小說的批判現實主義,說地主的后代,經歷著一代一代變遷,變驢、變牛、變馬、變狗、變豬,最終又還原為人。那天晚上,我們聊得很晚,老教授受地主家庭成分的影響,曾被打為右派。我爺爺省吃儉用,積攢下還算殷實的家業,文革中被定為地主,受盡了欺辱。幾乎相同的命運,讓我們在對《生死疲勞》的認知上自然產生了共鳴,我們都在拿自己說事,都在與小說中的人物比對。那晚,老教授話很多,精神很足,還讓我幫他把床搖起來,靠著枕頭跟我聊。后來,遠在美國的女兒給他來過電話,問過他的病情,老教授沉默了,好長時間,他才發出一聲嘆息,說了句,兒女在身邊就是好。我說,我也是背井離鄉,遠在成都。老教授說,不一樣的,不一樣的。
我想,也是啊,畢竟,我還在國內,畢竟,我僅僅是隔了一座大山。
當晚,父親一直睡不好,一會兒說有人叫他,一會兒又罵人,喊著要回家,要穿衣服下床,折騰得我不能眨眼。我又氣又惱,但拿他沒辦法,誰讓他是我的父親。到了凌晨4點多,我實在支撐不住,在租賃的折疊床上,眨了一會兒眼。迷迷糊糊中有窸窸窣窣的聲響,睜開眼睛,看到父親又挪動身子,要下床。我一著急,坐塌了床,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急忙爬起來,沖過去,強摁著父親躺下。他看著我,問我干啥?我哭笑不得,沒好氣地說,你說我干啥?他卻很認真地說,我不知道。你站在我跟前,我咋知道你要干啥?
父親這樣來回折騰,我怕出事,將折疊床夾在父親和老教授的床之間,方便照顧他。老教授已做過手術,插著導尿管,一晚上尿過四次,聽到流尿聲,一股騷味傳導過來。我起身幫他倒尿。等我從衛生間回來,老教授睜大了眼睛,對我尷尬地笑,連聲說對不起,謝謝,對不起,謝謝。
第二天,我必須趕回成都,上級領導要檢查工作,等不到父親手術了。第三天十點多鐘,我打電話,問父親的手術情況,母親說,剛做完,很成功,讓我放心。母親又帶了一句,老教授昨晚失眠了,捂著被子哭。我問怎么回事?母親說,老教授說了,他這個老哥很幸福,有這么好的女兒、兒子,有這么多人來看望。我們家孩子多,光孫子輩就七個,父親住院期間,孩子們你來了,他走了。老教授女兒在香港,只有在晚上和父親通一會兒電話。還有一個兒子,曾是清華高材生,和別的男孩子成為情敵。教授的兒子長得帥,另外那個男孩子爭不過他,就跳樓了。警察找他問情況,有人嚇唬他說是警察說了,人是被你推下樓的。教授的兒子受了驚嚇,大腦不正常了。我見過他,高大,帥氣,不說話,根本看不出來。
教授摔傷的部位,和我父親一模一樣。巧合的是,在多年前,他也摔傷了右腿,這次摔傷了左腿。教授的愛人身體不是很好,白天過來陪著教授,晚上回家。早上來的時候,兒子送來,晚上八點,兒子準時來接。他說,父親已經摔傷了,母親不能再摔傷了。醫院距他家不是很遠,兩站路,母子倆來來回回,我不知他們能說什么。從他接送母親,在時間的準確度上,能看出,處理事情一根筋。
跟教授聊得多了,我也知道了他兒子的一些情況。由于受教授的栽培,他的漢語優秀,算數精準,未成年考入清華。本科剛畢業,直接進入最好的建筑公司,做設計員,三年下來,參與設計的工程項目,比清華建筑學院的導師真正參與的都多。三年之中,還去非洲一年做項目,為公司賺了一大筆錢。雖然讀的理工科,但是他也寫博客,背唐詩,也拍照片,練書法。更難得的是他性格好,樂觀積極。設計規劃階段成果匯報的時候,項目小組上午講解演示,下午,客戶請來十多個外部專家點評。也不知道客戶從哪里淘來這么多不靠譜的老頭老太太,最爛的一個竟然把自己的設計理念寫成文章當眾念了三十分鐘。雖然這樣,他還能耐心聽,耐心記,竟然從無用中,找出有用,解決了公司一個致命性的設計難題。眼看著前途一片光明,誰知天有不測風云。那件事對他打擊非常大,至今他也沒再談女朋友,也不會有那個女孩子看上他。
四
早晨的北風翅膀一般,隱秘而張狂,仿佛讓人要看出其中的什么似的,帶著尖利的銳叫。北風是昨夜凌晨刮起來的,老家的窗戶到處漏風,一夜的風聲,恣肆而拖泥帶水。忙完2012年最后一個晚上的工作,第二天一大早趕回西安。大外甥出差重慶,二外甥妻子馬上要生了,侄子在家幫母親照顧父親。我沒有和他們聯系,直接坐公交車趕回老家。
回鄉下坐公交車,需要一個小時的路程。411路車,途徑唐延路,至田亮陽光會所,再倒906路車,一路狂奔,到村口小橋下車。公交車窗戶縫隙大,一路上,冷風直灌身體。下車的時候,被冷風嗆了幾口,打了一個激靈。我想,母親一定生了爐火,屋子飄蕩著溫暖的煙火氣息。到了家,父親躺在炕上,而屋子卻冷若冰霜。母親不生爐子的理由,很讓我懷疑:怕生爐子上火。母親受盡了苦,對錢看得比命還重。父親住院手術,花了一大筆錢,她恨不得把錢掰成幾瓣,把花出去的,一點點從指甲縫里摳回來。
我有十多篇文章寫到母親,寫父親的文章少之又少。但所有寫母親的文字,加起來不足寫父親一篇文章的量。我在重慶出差半個月,寫了一篇散文《父親是一扇緊閉的門》,白天辦事,晚上寫千余字,半個月下來,一萬多字。這篇文章,得到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著名評論家楊樂生的肯定。翻譯家、西北大學外語學院副院長胡宗峰說,每次看,每次感動。
父親住院的時候,需要兩個人陪護,才能顧得上他大小便。無論誰陪護,母親都要在醫院守著。我回西安的那晚,讓母親先回家歇著,誰知,第二天一大早,她又趕到醫院,說是一晚上睡不著。母親放心不下,她是擔心父親會走了。我看到母親紅腫著眼睛,我知道她又哭了。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的淚水太多,像山間的泉眼,一不留神,就滴答滴答,溢出泉水來。我曾寫過一篇文章《母親的淚》,曾在《西安晚報》發過,那是上世紀90年代初,父親在青年干部學院做門衛。父親除了會寫自己的名字,其他的字不認得。當時,做門衛的另一位師傅,拿著報紙念,一邊念,一邊說這篇文章好,寫到他心里去了。父親無意間聽到作者是我,悄悄把報紙收了起來,帶回家,給母親看。母親一邊看,一邊哭,哭得很傷心。打我五六歲起,時常看到母親在哭。我最怕有人哭了,看到有人哭,內心就揪成了疙瘩,像得了憂郁癥,一天的情緒都不能好轉。印象最深的那次,是大哥在甘肅天水治病,那個年月,需要糧票,才能在醫院吃飯。祖母陪護著大哥,母親每次收到大哥寫的信,都要東挪西借,為湊糧票和住院費著急。為了給大哥足夠的營養,祖母把面食留給大哥,自己悄悄跑到山上去挖野苜蓿,煮了吃。這是大哥寫信給母親的細節。母親坐在門檻,一邊看一邊哭,我不知什么內容,趁著母親不注意,悄悄拿來看,我也哭了。大哥的病,已經留下后遺癥,在天水住院半年,也沒見好轉,祖母帶著大哥只好返回長安。我看到祖母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兩只眼窩褐黑、凹陷,幾乎沒認出來。
我家自從被抄沒家產后,一直處于極度困頓狀態。一分一厘的錢,都是全家人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我很小的時候,家里蒸了饅頭,用籠裝了,掛在房梁。肚子餓得咕咕叫,想吃,夠不著,眼看著有饅頭在那里掛著,也只能白咽口水。那一籠饅頭,是一家大小七口人三天的口糧。要是放到現在,四天也吃不完。那時油水少,唯一的蘿卜白菜,也是滴幾滴油,吃飯只能靠饅頭撐著。沒了油水,人的胃口反而出奇的好,總是餓著肚子,有時看見一只活雞,都想抓住,拔毛吃了。我知道,在饑餓的時候,這是人的本能,是條件反射。在別人家,糧食稍微富足點,這一籠也就是一天的口糧,而母親只能靠細水長流,維持全家的生活。大哥住院,猶如雪上加霜,母親能不著急,能不流淚嗎?后來,母親的眼睛落下后遺癥,見風落淚。
五
通往城市的道路,縱橫交錯,像一株大樹,枝干旁逸斜出,伸向能伸的空間。鄉村是一片樹葉,在遠離城市的地方,寂寞、孤單,無所依從。村莊面對著麥田、谷地,面對著一條蜿蜒曲折的河流。河流深深地陷入河谷,將村莊托在高出河床的背景上。站在村莊的某一處俯瞰,河流清澈,游魚嬉戲。這是昔日的情境,而今,鄉村的污染,將清澈的河流,漿成褐色、乳白色,還有烏七八糟的雜物,漂浮其上。站在堤岸望去,看到的只是一片模糊的光暈。
不論春夏還是初秋,逢上惠風和暢的天氣,或者是艷陽高照的日子,這條路,是一條綠樹掩映的長龍,呈現著生機勃勃的景象,枝干以及路邊的農田,也在暗暗發力,萬物競長。在冬日,這條路枯木蕭索,寒風勁吹,好像被巫術灌注一般,一切都靜止不前了。不過,無論什么時候,這條路上,總有絢麗的陽光漫天撒下,穿透道旁樹的枝條,投下斑斑點點的陰影。
父親第一次摔折了腿,留下后遺癥,拐杖是他另一條腿。父親住院的日子,也是我內憂外患的日子。那段時間,我的家庭像大海,每天翻滾著浪濤,幾乎沒有風平浪靜過。無休止的吵架,沒完沒了的爭執,搞得我焦頭爛額。我是一個不愿意被束縛的人,像一條伸出水面的魚,希望大口呼吸新鮮空氣。前妻是一個顧家的人,希望我天天守在家里。一個內心自由的人,和一個過于戀家的人,像干柴和烈火,一不留神就會燃燒起來。父親的住院,讓這個晃蕩著的家,得到了一絲安寧。她不再吵了,我上午上班,下午趕往醫院,陪護父親。父親住在縣城醫院,距離單位需要一個小時。那段時間,我在這條道上來回奔波。晚上十點左右,母親開始催促我回家,說是有她就足夠了。我不愿意回家,總擔心無休止的吵鬧。好在這一段時間,再也沒有大吵大鬧的跡象了,后來,還能吃到她端來的熱飯熱菜。在對待老人上,我承認,她是善良的。
父親曾經沿著這條路,從城市返回農村。解放前,父親從山村走進城市,在祖母的妹夫,也就是我的姨夫爺開辦的木器廠做學徒工。父親那年只有十四歲,十四歲的父親,已經開始掙錢養家糊口了。公私合營的時候,木器廠收歸國有,父親順理成章地成了國家的人。一個私營工廠的小工人,突然成了國家的人,父親不適應了。他沒有多少文化,在工廠拿著最低的工資。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中國遇到了特大自然災害,城市處于極度困頓中,而農村還有生的希望,父親辦了離職手續,返回鄉村。母親被東郊一家紡織廠招工,也因父親的返回,追隨了丈夫。
拿破侖說過,即使他蒙著眼睛,也會憑著嗅覺回到故鄉。這條路,記錄著他們返回時躑躅的腳步,記錄著他們的疑慮。
六
透過窗戶看世界,一切都那么清晰。很小的時候,我不敢出門,弱小讓我對窗外的世界驚懼、擔憂、恐慌,總覺周圍像是隱藏著潛流的河。
我看過高更的《永遠不再》,那是一幅能觸及心中悲愴思緒的畫作。這幅畫隱藏著多種氣息,是原始的書寫,是本能的流露,是宿命的暗示,是孤獨、痛苦、絕望的隱喻。那幅畫,讓我無數次想起曾經的那段歲月。外面時常有戴著袖箍的少年,追打著、呼叫著、怒罵著,整齊的喊聲,凌亂的腳步,讓我甚至不敢爬在窗戶看個究竟。我只能露出一點頭來,看得似有似無,唯有嘈雜的聲音,刀痕一般,刻在記憶里,深刻、清晰。
祖父在世的時候,迫于他的強勢和威望,沒有人敢欺負我家。祖父剛一過世,那年冬天,一幫人沖進我家,搶走了我家的一切,僅僅留下半缸面,勉強度日。就那半缸面,也是他們的施舍:留下吧,不能讓他們以乞討為借口,外逃。不久的春節,我出生了。要說我的生命,的確來得驚險。身懷有孕的母親,承受不了被抄家的打擊,將一根粗麻繩甩上房梁,欲上吊結束自己的生命。襁褓中的二姐,夢中哭著要吃奶。聽到姐姐的哭聲,母親一下子撲過去,摟著二姐哭了一夜。而我,因為二姐的哭聲,才能見得天日。從我出生開始,我就面對著這樣的世界,讓我無所適從。母親總在擔心我會受人欺負,總怕得來不易的兒子,走丟在她的視野。大姐那時已經十歲了,十歲的大姐,穿著一條碎花連衣裙。那件連衣裙,是父親返鄉前,在一家洋服店買的。大姐高高興興地出門,回來卻穿著破爛的衫褲。有一家貧雇農的孩子,當著她家長的面,強行換了大姐的裙子。從此,母親總不讓我出門,即使出門,也不能離開她的視線。我更多的時候,僅僅是透過窗戶,去看這個被扭曲的世界。
那一年,我家生活極度困頓。母親養活不起一大家子,打算將二姐過寄給人家。已經和來人談好了,卻被父親發現了。父親一把將二姐奪過來,不讓任何人抱。正是這個原因,父親一直對二姐特殊照顧。二姐上三年級,我眼看著父親給了兩元錢,交學費。一年級只有一元錢,我一張口,父親卻說沒有。那年,我沒有上學,只能比同齡孩子晚一年上學。為此,我一直記恨著。父親開始討好我,沒話找話,我也不愿意搭理他。
父親住院的時候,意識總是處于迷迷糊糊,時睡時醒狀態。大姐說,還是你兒孝順吧,父親看看我,嘿嘿笑,沒有幾顆牙,露出空洞的牙床。父親睡著的時候,我和大姐在床邊說話,大姐說,父親真可憐,在我們家沒地位。外甥聽見了,搶白了一句,舅爺咋沒地位!大姐不再接話,家里的一些事,她不想讓外甥知道。父親入贅呂家,連子女都不能跟他姓。祖母在世的時候,時常為一些瑣事,和父親鬧別扭。有一次,祖母竟然被父親氣得休克了。那次我站在祖母跟前,瞪著父親。父親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給祖母一個勁道歉。過后想想,其實祖母做得有些過分。
七
在我八歲的時候,開始給家人做飯。農村的鍋,是那種大鐵鍋,灶臺比我還要高。每次做飯,我需要端著小凳子,踮起來,才能勾著。一次蒸饅頭,我剛要將蒸蓖放在鍋里,一腳踩空了凳子,團起的饅頭,摔在地上。我嚇得大哭起來,父親那時在城里做工,母親下地干活。祖母顛著小腳,被強迫清掃街道。我再哭,也沒人應聲。我一邊哭,一邊將面疙瘩撿起來,摳去粘在上面的麥秸和灰土,重新在案板上團,再放在鍋里蒸。那次的饅頭,吃在嘴里,有沙粒,不小心就磕牙。磕牙也得吃呀,那年月,一粒糧食也糟蹋不起。
父親在城里做工。那時做工,由村委會聯系,父親掙的錢,不能自己領取,由村長派人去領,領回來,按照掙錢多少,給父親記工分,年終村里決算,按照工分分紅。其實,我們家全年分得的糧食,與工分抵消,年年分不上錢。直到1977年冬天,終于分得20元錢,母親捧著20元錢,依著村委會的門哭了起來。十多年了,第一次分得錢,母親內心的酸楚可想而知。那年夏天,父親帶我去他做工的工廠。
我一直覺得我有著很強的模仿能力。我幫父親扯鋸,有時還偷著用刨子刨木板。父親看到了,訓斥我,說我忙中添亂,刨的不平、不直,甚至刨過了線。受父親影響,我時常照著別人用的東西,就能做出來。比如割豬草時,別人推著獨輪車,我看后做了改良,將四個廢舊軸承,安在兩根木棍上,再用兩根木棍交叉固定起來,用幾根橫條木釘上,就是一個小四輪推車,拴一根環形繩索,可以用肩膀拖著,比獨輪車推起來輕松了許多。那年,我10歲。后來,我還做過一只小方凳,上班后,我就把它帶進城,至今還用著。坐在小方凳上,我的心里踏實、安妥,像是背靠一座穩穩的山,有了實在感。
父親做工的工廠,管理很嚴。沒有父親帶著,我不能隨便外出,隨便在廠區走動。父親做工的時候,我無事可干,就用廢木料做玩具,用小段木棍,削尖頭,鑲上滾珠,就是一只陀螺。我還用廢木料做鴨子,很逼真,裝上翅膀,用螺釘固定起來,像要展翅起飛的樣子。有一天,父親很神秘地告訴我,晚上去看電影,內參。內參電影,在那時很難看到,本來很值得向同學炫耀的事,回到鄉下,我一直保持著沉默。電影叫《美國農業機械化見聞》,整部電影都在宣揚美帝國主義的好,我覺得那是很可怕的事情。后來,同學借給我葉永烈的兒童科幻小說《小靈通漫游未來》,我不覺得稀奇。好多未來的東西,在美國早已成為現實。還有一部內參片,是關于日本機械化作業的紀錄片。片名我不記得了,只覺得日本的機械化水平真高。工廠主將每件產品,每個崗位、每個工種需要多少人,需要多少工時,計算得十分精確。回來再看父親,一下一下扯著鋸子,一下一下刨著木料,累得大汗淋漓,腰酸腿痛,才能做一件家具,而電影里那些機器制作,僅僅需要十來分鐘。我很佩服資本主義國家的高端技術,有了這樣的想法,內心能不感到害怕嗎?
八
元旦趕回西安,父親已經出院了,是前妻和他三哥找人送回家的。我在成都,照顧不上父親,干著急。前妻得知后,托朋友幫忙,開車將父親送回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吵架。但她對我的父母一直是孝敬的,即使離婚后三年,母親生日,她還買了一對金耳環,讓兒子送給他奶奶。這一點,我非常感激她。感激歸感激,二人性格不合,無法在一口鍋里攪勺。許多人拿性格不合作為離婚的借口,我也許同樣如此,但我們的吵架,幾乎是家常便飯。
父親躺在土炕上,我摸了摸,炕暖烘烘的。那天,西安溫度極低,凍得我渾身發涼,坐在炕沿,冷風直逼前胸后背。母親靠炕里邊坐著,喊我上炕。土炕是大炕,再上去兩個人也沒問題。我沒好氣地說,不上。母親知道我的意思,不再說話。只要我語氣不對,母親就不說話了,這是母子間的默契。母親吃盡了苦,知道錢的難長。即使到了現在,我家的生活大為改觀,但母親對錢看得還是很重。我說,給錢多開幾個眼,你就往進鉆吧。我說,本來小病,不看,耽擱成大病。我說,攢錢有啥用,身體好了,多看兒孫幾眼;身體不好,明天眼睛一閉,啥都看不到。母親低下頭,輕聲說,眼睛一閉還好,眼不見心不煩。門中的堂哥來家里閑坐,挑門簾的時候,聽到我說話不好聽,就說,你也不看你媽容易嗎?你媽不省著,這個家能撐持到今兒嗎?我說這些氣話,也是希望她照顧好自己,能好好地活著。我說話的時候,父親耳朵靈醒了許多,他突然說,我不冷。我說,你不要說話了,你當然不冷,炕熱火著,能冷嗎?我是擔心母親,她有慢性氣管炎,冬天受不得涼。受了涼,咳嗽得喘不過氣來。堂哥說,我想著,你爸這一病,你媽就不咳嗽了。你媽為了給你爸取暖,自己也就不會受涼了。
冬天的鄉下,要比城市溫度低兩三度,在城市,享受慣了暖氣,我受不得鄉下的寒冷。母親從來不生取暖爐,怕花錢,卻找借口說怕上火。去年冬,單位的同事走了許多。都是身強力壯的年輕人,說聲不在就不在了。在歲末那天,同學在QQ里說,我們一個同學走了。同學是我們學校短跑冠軍,每次運動會,沒有人能跑過他。這么好的身體,說聲走,也走了。母親已年近八旬,身子骨能和年輕人比嗎?我吼她說,你想和年輕人較勁。母親還是不說話,只是低頭流淚。其實,我的想法就是把她說到心痛,心痛了,才知道照顧自己。父母安在,兒女是福。我真怕他們會有什么閃失。在成都,接到大姐電話,我擔心父親這次不行了,心里焦火,一晚上嘴里起了泡,出了潰瘍。家人在外,只報安康。祖母去世的時候,家人來電話,只說祖母生病了,想我。我以為是真的,回到村口,看見二姐戴著白孝等我,我傻眼了。這次,我擔心大姐怕我著急,隱瞞了父親的病情。父親就像一架將要散架的馬車,所有的零件都經不起磕打了。我給二姐去電話,問她在哪里,二姐說在店鋪,我才稍微有些釋然。父親摔傷了,二姐還能安心她的生意,應該不會太重。事實上,父親摔的非常嚴重。父親躺在病床上,說話含混不清,但他還是要說,我只能“嗯嗯”地答著話。我對二姐有些生氣,沒有說出來,我只是問大姐,二姐來過嗎?大姐說,來過。本來想給二姐去電話,我沒有打,心里想,就看你啥時候來。父親對你最上心了,你還只顧了掙錢。二姐來了,帶了三千塊錢給母親,母親說大姐和我已交了手術費,不用了。我給母親使眼色,讓她拿上。母親沒看出來,還在推辭,我沒好氣地說,叫你拿你就拿上。母親這才接了,其實,母親接了錢,內心是溫暖的。我知道她不會花,會攢著。對于一個愛錢如命的人來說,只要把錢揣在腰包,心里就痛快。每次回去,我都給母親錢,我知道她不花,圖的就是她高興。
兒子小的時候,母親幫我帶孩子,周末,她要回鄉下,我悄悄給了她二百元錢,讓她回家買些東西。那時,二百元幾乎是我半個月的工資。母親舍不得花,揣在口袋,路上,被扒手偷了去。母親回到家,找不到錢,急得直跺腳。父親打來電話,告知我。我急忙讓把電話給母親,我說你把錢落在床邊了。母親還在狐疑,我故意說,我正納悶家里咋多出錢了。母親聽了,破涕為笑,我在這邊卻想哭。
九
在我幼年的時候,和大多數人一樣,不得不忍受物質匱乏。我又與別人不同的是,缺乏安全感。那時,饑餓幾乎占據了我的全部生活,而恐懼時時進入我的夢境。被排斥在外的恐懼,被欺辱的恐懼,以及因這些恐懼而衍生出來的恐懼。
父親在城里做工,母親終日下地干活,祖母把我帶大。祖母頭上戴著一頂無形的“帽子”,壓得全家喘不過氣來。大躍進的時候,祖父將家里的木椽捐給集體,蓋飼養場。飼養場養了100頭牛,100頭馬,還有幾十頭騾子。另外一邊,是村里的倉庫,存放著各種農具和草料。據說,蓋飼養場的十分之一木椽都是祖父捐獻的。正因如此,上級工作組進村的時候,這些都成了重新給我家劃定成分的依據。祖父已經去世,地主的帽子就戴在了祖母的頭上。
父母為了多一些口糧養家糊口,1962年返鄉務農。過了四年,家里就被抄沒了,在那個年代,原本還算富足的家庭,突然陷入極度困境。父親不善言語,沒聽他說后悔的話。母親時常說,這世上沒有后悔藥賣啊,要是有,說啥也不回這破地方。有了切膚之痛,才會發出切膚之痛的嘆息。隨著大人受欺辱,自然也會殃及子女。欺辱母親那些人的子女,也欺辱我。平日他們不和我玩,我孤單一人,渴望群居,渴望快樂。有時,他們拉我入伙,讓我扮演黃世仁、南霸天。他們騎在我的身上,用拳頭擂,旁邊圍著的,喊口號,用腳踹,甚至對我吐痰,撒尿。我提出不干,他們會用更加惡毒的方式對待我。揪頭發,扇耳光,逼我就范。受了欺辱,我不敢告訴母親,更不敢告訴父親。母親愛哭,我怕她傷心。父親脾氣暴躁,我怕他惹事。夏天好說,在河里洗干凈和著尿騷味、濃痰的衣服。冬天,只好回家,悄悄洗了,在火炕上烘烤。那時,家里窮,我的棉衣只有一件,我只能鉆在被窩里,等待衣服烘干。
我希望有一雙強悍的臂膀讓我依靠,希望自己有一個強健的體魄抵擋外來的恐懼。我在《青春祭》里,寫到我練鐵砂掌的細節,有一度,我的手指關節腫大,指甲蓋脫落,像灰指甲。手頭上,倒刺一個一個,拔去倒刺,滲出血來,那段時間,我的手指頭總是血跡斑斑。在我的文字中,無數次寫到鄉村,寫到它的街巷、樹木、田地、河流,寫到許許多多的人。兒時缺乏溫暖,我的文字總渴望溫暖。作家方英文對我文字的評價是“美麗的憂傷”。在那個荒誕的年月,所謂的溫暖,其實更為虛幻和毫無意義。
十
父親動過手術,更迷糊了。麻藥散去,疼痛難忍,用止痛棒,還是嘴里咕噥咕噥說胡話。雖然不仔細,但能估摸出說的啥。說到他小時候,他長大了,他工作了,他和媽媽結婚了,他有孩子了。亂七八糟的,想起啥說啥。
父親以為自己真要死了,血堵在半路上,胸口反而鼓搗出許多往事來。他說誰誰欠了他的錢,一直沒還;誰誰丟了三千塊錢,他撿了,還了,一句謝意都沒有;誰誰罵他了,說他老不死的。烏七八糟的話,全擠了出來。說一會兒,歇一會兒,說一會兒,迷糊一陣子。迷迷糊糊中,喉管咕嚕咕嚕滾動。要么,他醒來了,伸手拔輸液管,你吼他,像孩提時他吼我一樣,吼他。吼了,他就停止動手亂拔了,但能看到他滿臉生氣的樣子。父親平日愛抽煙,痰多,給他做霧化,吸痰。做著做著,他緊閉了嘴,把霧化管往一邊撥拉。我嚇唬他,做一次一百元,錢交了,不做,就白交了。父親說,你說啥?我說一百元。父親不說話了,孩子一樣,乖乖地張了嘴。父親時迷糊時清醒。我陪父親的那個晚上,他幾次掀掉被子,尋褲子,要穿衣服回家。父親掀掉被子的瞬間,我看到夾在雙腿間的亂草,花白,蓬亂,像枯蒿。年輕時,父親讓我幫他搓背,身上的肌肉瓷實,結成一塊一塊的硬疙瘩。我無意間看到他雙腿間油黑烏亮,撐出一根堅挺的硬物。我臉紅了,渾身不自在。現在看去,沒一點感覺,就像看到一叢被風虜去的茅草。我嚇唬他說,那好,不治了。你想回家,回不去了,只能進火葬場。父親默然了,他心里應該殘留著早晨的驚悸。早晨,凌亂的腳步,凄厲的哭聲,抬進來一中年民工,睜著雙眼來,閉著雙眼被抬了出去。凄慘的哭聲,讓我驚悸。人總是有著本能的反應,聽到門外凄慘的哭聲,我卻擔心著父親。
沒做手術前,父親腿上打著牽引。半夜醒來,他掀掉被子,說穿衣服,回家。我說咋穿?父親說,你把褲子給我,我穿。我哭笑不得,說,穿不成。父親生氣了,罵我,伸手要扇我。我吼他,不讓他再折騰人了。父親罵我,咕哩咕噥,聽不清。父親牙又脫了幾顆,僅剩的幾顆,也滿是豁口,說話漏風。越是這樣,他越想說。說不清,急得拍床,抓床邊的扶手,要起身。我再次吼他,這是醫院,不是你家。父親沉默了。父親是一個多么想說話的人,這個時候,他卻沉默了,悶悶地,看著天花板。
父親摔傷的時候,母親喊來侄子,趕緊送醫院。父親死活不出門,拽緊門框不松手。給父親換衣服的時候,父親問母親,去哪里?母親沒好氣地說,能去哪里,去火葬場。父親以為真的要去火葬場,死死地拽緊門,說他死也要死在家里。人老了,對生的欲望和本能更強烈了,對死的恐懼更直接了。
去年開春的時候,我從成都回西安。進村的時候,遠遠看見父親蜷縮在椅子上,一手扶著拐杖,一手夾著紙煙。煙灰長長的,想不起來彈掉。我很小的時候,總覺得父親高大,帥氣,像一座山。而今,蜷縮在那里,最多是一堆小土丘。前不久,路過一家奢華酒店,看櫥窗里成排的高檔紅酒瓶。走近前一看,貼有一紙告示:僅供陳列。父親也一樣,只剩下一副空架子,陳列的資格都不具備了。
父親老了,我突然覺得,他的身子像陽臺上的花,天晴了,需要搬出去曬曬,天陰了,再搬回屋子。
十一
第一次趕回西安那天,大姐問我幾點到。我說如果航班正常,大概11點到。說這話的時候,我心虛。成都這地方,航班不正常,才是正常;如果正常了,反而不正常。坐上飛機,我在內心祈禱,快滑行吧,快滑行吧。只要飛機拖動、滑行,就能很快起飛。也有例外的,在上海浦東機場,滑到跑道盡頭,竟然流量控制一小時。大姐問我啥時回去,主要還是父親手術簽字問題。周一要手術了,當天必須簽字,不簽字,手術就要推后了。在農村,只要有兒子,手術簽字,女兒是不代簽的。剛坐下來,飛機就顫動了一下,接著開始滑行。真是天意啊。飛機正常起飛,提前五分鐘降落咸陽機場。我不信迷信,但偶爾還是有著說不出的天命感。外甥接到我,問我先回家,還是先去醫院?我說先去醫院。從西二環拐入南二環,車速開始放緩。這條曾經塞滿了司機的抱怨,一條無法掉頭的單行道,時常擁堵得難以前行,又不能后退。那天,僅僅只是放緩了速度,還能勻速前行。我再一次晴朗了內心,上天保佑啊。
前一天晚上,我做夢了。那天晚上太奇怪了,一個夢接一個夢。大量而密集的細節反復出現,模糊而不可靠的夢境,逐漸變得清晰而真切了。驚悸、不安,咬噬一般。一棵高大的棗樹,掛滿了拳頭大的紅棗。哪有這么大的紅棗啊?一顆顆落下來,我雙手抱著,撿不過來。再看樹根,已經枯朽了,手掰一下,掰出的是木屑。為什么是紅棗?為什么又是朽木?紅棗?家里有人要生孩子嗎?我想到了外甥,外甥的妻子預產期就在那幾天。早生貴子,應該是男孩。果不其然,外甥給我發短信,說是生了一個七斤多重的胖小子。朽木呢?我本來不是一個敏感的人,但現在的心卻像一個米篩子。后來的事實的確應驗了。父親摔倒在我家院子,院子是水泥地,已經81歲的老父親,像老舊的機器,零件已經生銹了,怎么經得起這樣的摔跌。
因父親有高血壓,腿腫脹得像木椽,不能直接手術,需要吊瓶子,降壓、消炎。父親住院期間,我除了見過幾次護士,沒見過主治醫生查房。這家醫院要做的手術太多了。每天都能聽到病人大聲喊叫,或者有氣無力的呻吟。對面床位住的患者剛做完膝蓋骨碎裂手術,疼得直喊,豆大的汗珠,咕嚕嚕往下滾。他妻子去找醫生,醫生卻無視他,從冰冷的口中,甩出一句話:沒時間,手術都顧不過來,哪顧得上做過手術的。那一家是鄉下人,他們有些膽怯,低三下四。他們穿著陳舊,寒酸,散發著生存真相的氣息,潦倒、破敗,像卑賤的塵埃。
我正要問護士父親口服藥的用量,護士愛理不理。其實,父親住進來,已經找了多重關系,送了煙,得到的也是同樣的禮遇。看了電視劇《心術》,說的就是醫生的職業道德。我覺得,如果這家醫院的醫生像電視劇演的那樣,或者只有一半的樣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父親老了,城市依舊那么年輕。父親曾是城市的一員,卻被城市拋向了農村。
十二
父親曾是我的驕傲。和同學說起,總拿父親的手藝炫耀。但之后的一件事,讓我對父親產生了懷疑。
父親做得一手好木工活。一把椅子,一對箱子,不需要半根釘子,僅僅靠卯榫,就完成了整個工藝。屏風上鏤刻的花,隨手就來,一幅松鶴延年,紅梅報春,高山流水圖便躍然而出。我喜歡繪畫,就是從模仿父親的雕刻工藝開始的。父親帶了許多徒弟,村上的年輕人,大多數喊父親為師傅。逢年過節,他們提一包點心,來家里,說是看父親,其實是想多學點絕活。那年月,糕點是稀罕物,家里雖然苦,雖然窮,但因為父親,我能吃上糕點。去年春節,在河北工作的同學回陜去看他姨,他姨夫在村西頭,也是父親的徒弟。同學喊我過去,我們一起喝酒,神聊。那個徒弟喝多了酒,借著酒話,說父親脾氣太差,總愛罵人。技術一般,還死倔。我心里有些不快,但沒說出來。父親老了,我不能得罪村里任何人。討好別人,就是對父親最大的好。我心里想,沒有父親手把手教你,你能有今天?那個徒弟因做木工活,后來越做越大,帶了一幫子工程隊,做起了裝修活,現在已是遠近呼風喚雨的人物。他興許說得對,要不然,他已發家了,父親還在苦苦地熬日子。他說,父親只會卯榫,不靈活,該釘釘子,卻堅持不釘,既浪費時間,也浪費材料。這話說得對,我家裝修的時候,買來現成的木工板,不用刨平,直接能用。不用卯榫,工人師傅拿著氣釘槍,“噠噠,噠噠”幾下子,一副板式木柜做好了。太省心了,還美觀。
要不是十年前摔傷骨折留下后遺癥,父親的老手藝雖然不會丟,大概也沒有人用了。省心省錢的事,誰不愿意做,誰希望磨磨蹭蹭做老活?但我想,如果父親還能拿起木工活,仿明清家具,沒問題。父親做的活,是老輩人傳下來的。父親十四歲進木器廠,從一名學徒工,變成一名普通工人。一名沒文化的普通工人,掙錢少,還不受人尊敬,他就返鄉務農,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天命,我上班的單位,在木器廠緊鄰。從廠門前經過,總會想起父親。我很想進去看看,也許還能踩著父親留下的汗滴,撫摸父親曾經用過的工具。門衛瞪著眼睛,把我攔在門外。我能告訴他什么,告訴他這是父親曾經創業的地方?他該不會把我當神經病吧。
那個徒弟,也就是同學的姨夫,打小被父親帶到木器廠。父親從城里回來探親,后街的劉半仙過來閑話。父親知道劉半仙是高人,擺上酒,趁著喝得高興,問他哪個徒弟將來有出息。劉半仙指著一個正在動箸抿酒的小子說,這娃將來了不得,單看印堂、眉心,還有耳輪,了不得。父親讓劉半仙再往下說,劉半仙端起酒盅,仰脖一口灌下,很舒坦的樣子,站起來,背著手出門了。臨出門的時候,狡黠地一笑,說,天機不可泄露。探親結束,父親就帶著那小子進城了。帶著他,父親只能住平房。職工宿舍太少,四個人住一間,帶著一個徒弟加楔子,沒人會痛快。父親只能帶他住那間又潮又暗的平房。那小子的確聰明,學什么會什么,不久就出師了。出了師,父親不再帶他,讓他自謀出路。先期,他走村串巷打短工,后來,在一家大型企業謀了職,給廠子修修補補,做些零碎木工活。干了幾年,政策有所變化,他辭工回鄉,帶了一幫人干起裝修活。他敢闖敢干,給人家做壞過,賠償過。吃一塹長一智。他的活越做越好,名聲越賺越高。父親上了年歲,也被工廠辭工了。辭工后,父親給徒弟打過一段時間工,干不長久他就回家了。徒弟做自己的老板,他臉面上無光。
父親不做工,閑在家里,整日無事。無事反而搜事。他時常出外和人吃酒,把錢花光了,母親說他,他脖子一梗,比母親還要厲害。父親吃酒的時候,很少帶我在身邊,唯一的一次,還是被徒弟硬拉著去的。父親沒有酒量,別人敬酒,他雙手抱拳,做出不能喝的架勢。我看不慣他們故意灌父親酒,伸手接過了酒杯。有一個父親的老伙計說不能替,不能替,要替,喝三杯。三杯就三杯,再丟人也不能丟臉。我不知道酒的厲害,喝第一杯時,差點把眼淚辣出來;第二杯下肚,像要把喉嚨和腸子點燃了。很快,難受感就過去了,第三杯喝下去,體內似乎升起了興奮的暈眩感。
他們對父親說,酒壯慫人膽。你這娃厲害啊,了不得,了不得。事實上,我除了能喝酒,好像再無其他能耐。尤其是面對糾糾葛葛、紛繁復雜的人際關系,總是茫然無措。以至于人到中年,游走他鄉。父親住院期間,除了周末回去看看他,平日里,只能干著急沒辦法。
昨晚又做夢了,是兒時的記憶。父親牽著我的手,走在麥田里。其實,父親從來沒牽過我的手,最多,用單車馱我進過一次城。夢境如此模糊,猶如宣紙上洇開的墨跡。地里的麥子還沒有長高,時光正停留在冬日,整個土地顯示出沉寂的景象。其實,我知道,麥苗在孕育生機,暗暗發力。開春解凍的時候,分蘗的麥子,以它自然的力量穿破泥土,呈現出旺盛的活力。父親健步如飛,扯著我的胳膊,走得風生水起。我正納悶父親的腿怎么好了,被馬路上一聲急剎車驚醒了。我坐了起來,在心里默默祈禱著,父親快好起來。但我清楚,今后的日子,父親恐怕只能靠拐杖生活了。父親做了一輩子木匠,最終還得靠木拐支撐。這也許就是宿命。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