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規模的撤點并校終于叫停了。有研究整理1998年—2007年的《中國教育統計年鑒》發現:10年間,農村平均每年減少學校31740所,平均每天消失80多所。上溯三十年,那時已取得“鄉有中學、村有小學”的普及教育成就;上溯一百年,隨著西式教育理念傳入,中國鄉村興辦新式小學甚至中學,已蔚然風行;上溯一千年,宋明以來,家學、私塾、書院,整飭著中國的鄉村生活,孕育著一方山水的文脈文氣,涵養著中國人的精神生活。頃刻,卻“換了人間”。
這十年間,學校從鄉村撤離。我們有若干經驗與推論支持撤離的正當性:其一,城鎮化進程中,農村適齡兒童減少;其二,村民有意愿、有能力主動選擇城鎮更為優質的教育資源;其三,規模辦學,教育投資更富有成效———在這樣一套“社會工程”的工具理性治理下,學校的布局逐步上移。
我們來看遠離村莊的學校,不難看到規范達標的寄宿制學校,開足開全的科目與課程,專業水平提升的教師……重心上移的學校出現特有的教育景觀:市縣一些重點小學出現近百人的超大額班級,省市一級出現壟斷優秀生源與優秀師資的超級中學,一個年級能有30~40個班級構成。一個百人的課堂,教師能記住學生的名字嗎?教師還能知道學生的興趣與喜好嗎?一個幾千人的年級,考試成績的一分之差,名次可以下墜幾十名,如此唯恐落后半拍,除了整齊劃一地齊步走之外,學生們還可以選擇散步、漫游、發呆甚至另辟蹊徑嗎?什么是適度的教育?什么是溫暖的教育?
我們再來看沒有學校的村莊,有這樣一個打動人心的說法:一個村莊沒有了學校,就如同一個家庭沒有了孩子。鄉村生活中許多習焉不察的慣習與制度,是圍繞學校建立起來的,上學散學的鐘聲,奠定起居作息的基本節奏;瑯瑯讀書聲,將逼仄有限的一隅之地置放于寥廓悠長的時空中;學校中的國旗、通行的普通話、教育中的價值觀,象征著國家的權力符號。而學校的操場,運動中的嬉戲,是村莊的活力與青春。村莊的孩子們,在村民的注視中,自然生長。這種注視,猶如農人注視莊稼,放松達觀、樂享天成。學校并不僅僅教育孩子,學校也絕不僅僅屬于國家。學校同樣是村莊的靈魂。
多年前,青壯年外出打工,但家尚在村莊:辛苦掙的錢匯回來,思念關切縈繞于此,情感依戀維系于此,身體雖遷徙輾轉,但人有根,心安穩。如今,學校拆了,孩子們走了,村莊衰老了。孩子在學校,母親或祖父母環繞學校賃屋而居,城鎮擁擠而喧囂,村莊卻冷清了。遷走的學校,把鄉村的撫育性功能強行外移時,家沒了,根斷了。
“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這句盛行的口號,具有價值合理性嗎?鄉村需要如此無聲地被消除嗎?守護文化、延續文明的學校,需要充當城鎮化的“推手”嗎?
擴而視之,學校不僅撤離鄉村,學校教育也從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消隱,悄然無聲卻銷骨蝕魂。學校不再立基于平實樸素的日常生活,學校的根基在哪里?學校的根基由下移上,由內而外,在所謂專業化的旨趣下,在高利害的競爭性選拔中,隔離于社會之外,凌駕于生活之上,努力培養著“超人”;學校的知識離生活越來越遠,所培養的人才心儀的目標是“高處”與“遠處”,而非“此地”與“內心”。吊詭的是,此種消隱并非遁于無形無物,而是衍生出一套壓迫性的制度籠罩你我。
學校的根基究竟在哪里?當學校不再將根深植于下,深植于村莊與社區時,學校將失去根基,失去學校的社會同樣將失魂落魄。究其實質,學校可以不遙遠,教育可以不昂貴,它們發生在家族的祠堂里,傳遞于村莊的大樹下、寺廟中。在田間地頭、俗話俚語、儀軌與傳說中,真實的教育如春雨潤物,自然地傳承著。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教育學院)
(摘自《中國教育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