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自己的獨立人格

一

二〇〇四年春，在濟南致遠書店淘得《閃閃的紅星》（花山文藝出版社二〇〇二年），扉頁有作者李心田的簽名。記得曾給孩子買過此書，這次買是為了作者的簽名。少年時在農村多次看過電影《閃閃的紅星》，亦曾和同伴一起自己模仿演電影，我扮演潘冬子。購得有作者親筆手跡的這本書，也是重溫兒時的一段溫暖的記憶。

在我的印象里，李心田是“革命作家”、“兒童文學作家”，直到一九九八年購讀他的長篇思辨小說《尋夢三千年》（江蘇文藝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后，才改變了原來的印象。書的扉頁上有他的親筆簽名并鈐章，還寫有一句話：“珍惜自己的獨立人格。”這句話當時就觸動了在書店里閑逛的我。“內容提要”稱：“這是一部以全新視角、獨特的表現手法，寫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的力作。作家通過某省社科院院長何之光向省委書記提意見；同時因秉公處事，抵制領導循私情而獲罪、遭貶官。作家以極具思辨力的筆觸，撼動了經濟轉軌過程中人們敏感的神經，揭示了人際復雜的關系和激烈的思想斗爭，本書縱覽了三千年來中國知識分子所走過的不歸路。本書作者李心田，代表作為《閃閃的紅星》，本書是他四十多年創作歷程的最新開拓。”

全書共九章，每章分A、B兩部分。前者寫何之光及其周圍的人的現實生活，后者寫夢境和歷史人物的生平際遇，依次涉及孔子、屈原與老舍、齊桓公與管仲、馬寅初、周公旦、嵇康、老子、王蒙等。第九章只有二十多個字：“本章原是寫何之光與當代周公的，為了眾所周知的原因，本章略。”說是寫歷史人物，第八章卻寫了右派作家王蒙復出后官至文化部部長又辭職的事，于是又打通到當代社會。結構奇特，現實與歷史就這樣相輔相成，像繩子一樣緊密地扭結在一起，展示出作者對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的深刻拷問，散發出高貴的浪漫主義氣息。

作者在《后記》中透露了他的意圖：“本想無拘無束地寫一本書，寫中國知識分子憂國憂民的心懷，寫他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傳統范式，寫他們想做忠臣偏被視為逆子的際遇，想從古代周公寫到當代周公，寫他們沐雨櫛風，跋涉三千年做著一個共同的夢。而目的是想呼喚中國知識分子從‘皮與毛’的關系中掙脫出來，建立自己的獨立人格……不管怎么說，我們當前處在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大家敢于敞開思想問題了。中國知識分子在自己的那條路上走了幾千年，可是走得不遠，在二十世紀末，也許能邁出新的一步。”

應當說，作者選了一個難啃而又敏感、不易把握的題材，最后寫周恩來、毛澤東的一章出版時也付之闕如。一些學者對知識分子問題有過深刻的理論探討，而作者是運用長篇小說再加上感受古人心靈并使之形象再現的手法切入的，縱橫捭闔的空間更大，有其獨到之處。倘改編成電視劇，隨著鏡頭的切換自會光怪陸離而又發人深省，獨樹一幟。

從某種意義上說，《結婚三十年》（香港漢典文化出版公司二〇〇三年）是《尋夢三千年》的姊妹篇，只是鏡頭完全對準了當代的一個部隊文工團的生活和工作。劇作家司馬龍與畫家杜鳳舉，一九五三年結婚，至一九八三年，共三十年。他們經歷過反胡風運動、反右派斗爭、反右傾、社教運動，直至“文化大革命”，歷盡種種磨難，但頑強地活著，并活出自己的風采來。這部長篇小說是用司馬龍、杜鳳舉兩個第一人稱交叉敘述的，有大段的內心獨白，讀來有蕩氣回腸之感。書中有小橋流水，也有暴風驟雨；有風趣幽默，也有撕心裂肺。有人性，也有獸性；有活生生的個體，也有冷冰冰的政治。也許是作者太熟悉這段生活并有太多的感觸，也許是作者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并灌注了漫長的思索，加之具備駕馭多種文學體裁（如長、中、短篇小說，電影劇本，話劇，兒童文學，散文，敘事長詩）的能力，于是，當他全神聚焦于社會大背景下的這個苦難的家庭，則理性與感性并重，筆力狂放，汪洋恣肆，故這部作品無論思想深度還是藝術水平，都無愧為作者的代表作，也是當代長篇小說的杰作。比較而言，在渾然一體方面似乎更勝《尋夢三十年》一籌。

《尋夢三千年》、《結婚三十年》是李心田的心愛之作。他說有兩個心愿，一是出版一個完整的《尋夢三千年》的版本，把最后一章補上；二是在大陸出版《結婚三十年》簡體字版。

二

同在一個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年，直到二〇〇六年夏天才有緣見到李心田先生，得以聚飲閑聊，是老詩人苗得雨先生力邀才來。他的家鄉口音不太好懂，聽力也不太好。我向他請教，電影《閃閃的紅星》是在哪里拍的，答曰外景地是景德鎮。他似乎不太愿意多談《閃閃的紅星》，不知是因為以前談得太多了還是其它原因。聞知我看過《尋夢三千年》，他更愿意談這個話題。問《尋夢三千年》中用小說筆法寫了王蒙，且有尖銳的描寫，當初手稿是否給王蒙看過，他說：“給王蒙看過，他默許了。”他整理好自己的作品和手稿，已應邀捐給中國現代文學館，文學館希望能將《尋夢三千年》未發表的最后一章手稿一并捐出，他沒有同意。

一次一起參加岳麓書社濟南讀者座談會。在書店里買不到港版《結婚三十年》，猶豫再三，冒昧商請可否向他買一冊，他慨然從自己的存書中拿了一本，用報紙包好贈我。見了他，自然請他在我收藏的書（包括電影連環畫《閃閃的紅星》、《兩個小八路》）上簽名題字。曾在別人的文章中見到他寫的詩《自畫像》。故請他在《尋夢三千年》扉頁賜書之。李老寫畢此詩，又在旁邊寫四句：“每日伏案數百字，只問耕耘不問收。讀罷夕陽讀黃昏，常向自己要自由。”他說，《自畫像》正式發表時已將原來的后四句改為這四句。我倒覺得，原詩更可見出他的一些“叛逆”的思維。

李心田的座右銘是：“不欺人，不負人，少麻煩人。”書房名為“思之齋”或簡稱“思齋”。他說：“‘思’就是‘心田’二字，我還是我，更重要的是這些年來我特別愛思索，思索天下，思索人生。我常常枯坐在屋里，任思想遨游，古往今來，人生百味，或自我拷問，或褒貶他人，無拘無束，常常是異想天開。想得多了，頭腦就活泛了，我一九八七年后的作品，注入了許多新的東西，崇拜權威的東西少了，獨立思考的東西多了。”如果由此認為他是一個整天皺著眉頭思考的古板的人，那你就錯了。他曾對《家庭健康》的記者說：“家庭之樂、夫妻之愛是我健康的第一支柱！”這是一個很會生活也很有意思的老頭，且看其自述：“我沒有電腦，自甘被拋棄于紛繁的世界，只圖點清閑。上午伏案寫一個半小時；午睡后讀點想讀的書（現在第三遍讀《尤利西斯》）；晚上，看一個小時體育節目。日子過得安適。我的黃昏，暖融融的，泛點兒胭脂紅。”

三

明祥同志：

遵囑，寫了“逾矩”。文人字，無甚講究。你有空，到我家來一下，我再送拙作第一部長篇《夢中的橋》與你。知音難遇呀！

李心田

二〇〇六·十·三

收到這封信后，我即到李府，受贈《夢中的橋》（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五月）。請李老在扉頁題字，他想了想，抄了一段書中的話：“一個誠實的人，當他發現欺騙別人的時候，他是痛苦的；如果發現自己也欺騙自己的時候，他就覺得可笑了。”

《夢中的橋》是李心田反映成人生活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主要內容：“一九八〇年春天，在后灣公社發生了一起農民哄搶山林的嚴重事件。在農村各項改革正待深入展開之際，這一事件觸動了省、縣、社各級領導。以此為中心，發生了一場觀念、道德、政策以及進步與保守、改革與反改革等方面尖銳、復雜的斗爭。”此書寫于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可知他很早就關注農村改革。

四

二〇一〇年四月初，淡廬邀請李心田夫婦、邱勛等到東山居賞梅花，中午聚飲。李心田耳背，酒桌上聽不清別人說什么。大家請他講幾句話，八十一歲的他站起來，即興背誦了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

意猶未盡，他接著又背誦了莎士比亞劇本《王子復仇記》中的一大段臺詞：

我為你祝福。有幾句教訓對你來說務必要記在心里。

不要想到就說，也不要隨便想到什么就做。待人要和氣，但是不要輕佻。

凡是交情經過考驗的朋友們，就該把他們緊緊地拉在身邊，可是不要對每一個半生不熟的相識過分地去周旋。

當心跟別人吵架，不過吵了就要讓對手下次不敢碰你。

要多聽別人說，自己少說。

有錢可以辦貴重的衣服，可是不要奇裝異服。富而不俗，因為衣著可以看出人品。

不向人借錢，也不借給人錢。借出去往往是人財兩失，借進來會叫你忘了勤儉。

首要的是對待自己要忠實，猶如先有白晝才有黑夜，要這樣才能對人也忠實。

李心田的朗誦中氣十足，有感染力。后來，我查對下原文，幾乎一字不差。他的記憶力令我贊嘆。

這次賞梅聚晤后不久，李老贈我一首詩，今抄錄如下：

明祥寫意

讀書評書做書人，潛廬常聞水龍吟。

何期秉我春秋筆，直書大人和小人。

八一老漢李心田庚寅仲春

二〇一一年初，八十二歲的李心田完成了長篇小說《風箏誤》，可謂寶刀未老。在他看來，寫作也是一種運動，寫東西是“精神散步”。每天寫兩個小時，用了整整一年時間寫完了這部長篇小說，初始寫了十九萬字，后刪改成十一萬字。其中有一章《詩經之舞》，書中有個人物要把《詩經》中的篇章翻成大型舞蹈，搬上舞臺。這種浪漫主義的構思表達了小說家李心田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熱愛，也體現出他作為一個劇作家（他是一級編劇）的藝術功力。

不久前，我與友人自牧去看李老。他告訴我們，《風箏誤》的最后一章《一個死者與生者的對話》要刪掉，添上三行字：

子曰：“我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陳毅詩：“誰不愛粉黛，愛河飲盡猶饑渴；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本書作者忠告：“不要踐踏鄰家花園。”

這就是八十三歲的老作家，他對自己的作品還是那么精益求精，念念不忘。

二〇一三年三月五日于泉城就簡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