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1964年前后,我在一本刊物上讀到一個獨幕劇《月上柳梢頭》,署名李心田。那正是突出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的“四清”期間。這劇本雖然也以農村階級斗爭為中心,卻又滿有抒情氣息,有幾分詩意。我覺得挺新鮮,從此記住了作者李心田的名字。文革中不止一遍地看了電影《閃閃的紅星》,很喜歡,知道是根據李心田的同名小說改編的,又去讀原著,覺得清新之氣撲面而來,一口氣連夜讀完,逢人就夸好。那時并不知李心田是何許人,我尚在另冊,沒有條件也沒有心緒去打聽。
第一次見到李心田已是1995年,我受邀參加他的長篇小說《銀后》的研討會。《銀后》是以一位當紅女明星為原型的。女明星是怎樣走上明星之路的?又是怎樣成為大富婆的?她怎樣和黨政官員打交道?怎樣在商海里撲騰?她的婚變內幕和性愛真相是怎樣的……這些都是小報樂意“炒”而文化消費群很感興趣的,李心田讓這種好奇心在《銀后》閱讀過程中得到了相當充分的滿足。這時我已讀了他的一些兒童文學作品,對他形成了“兒童文學作家”的定位,想不到他陡然一轉身成了這樣的暢銷書作家,而且一下子站上了暢銷書的制高點。研討時問他寫作路子為什么來了個急轉彎?他說:說不上急轉彎,兒童文學還是要繼續寫的;就是還想練練另一種寫法,初學乍練,請大家多多指教。問他怎么對女明星的生活這么熟悉?大家想挖出點內幕。他只是淡淡地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這次接觸他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平易近人,質樸溫厚,完全沒有某些作家那種才氣橫溢、鋒芒畢露的樣子。得知他跟我是同鄉,無形中多了一層親切感。
1998年又讀到了他的長篇小說《尋夢三千年》,這是一本以高揚“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為主題的,內容嚴肅厚重、寫法又富有探索性的作品。中心人物是某省社科院院長、哲學博士何之光。李心田巧妙地采用了AB式的雙線結構,與何之光的升沉起伏經歷相對應,先后用專章寫到了周公旦、管仲、老子、孔子、屈原、嵇康、馬寅初、王蒙等人物。描寫的重點是知識分子和當權者的關系,也涉及了知識分子和知識分子之間的關系。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讀這本小說時就像讀一本以我自己為描寫對象的書一樣,全神貫注于小說內容,但我還是不由得為它的藝術風采所打動。書中古今對應又交織的雙線結構,寫意式的情愛描寫,婉而多諷的喜劇性細節,都顯出了作家藝術功力的老到和圓熟。原以為讀者圈子很小,想不到在安徽某縣做水利工程師的侄兒從我這兒拿去這本書,在他周圍傳開,大受歡迎,當地買不到,托我買了好幾本寄去。
1998年底,山東省作協聚會慶祝李心田創作50周年。我回顧他的創作歷程,把他已出版的一些書名連綴起來,湊成了兩段賀詞,剛才竟然在一本筆記里找出了底稿:
在一個《月上柳梢頭》的黃昏,我第一次聽到你的莊重而迷人的聲音,從此我成了你的忠實的讀者。在妖霧迷天的“文革”暗夜,你高舉《閃閃的紅星》,給我和億萬讀者以撫慰和鼓舞。改革開放的春天終于來了,另一個《黃昏來臨的時候》,你手擎一株《跳動的火焰》,懷揣《隨身攜帶的鑒定》,又帶領我們去領略更加廣闊的世界:去參觀《第六演播室》,也去觀賞《屋頂上的藍星》;去結識珠光寶氣的《銀后》,也去結識《夜間掃街的孩子》。你用長詩帶領我們一同高歌《金色的花環》,也用小說引導我們一同思索為什么矢志忠于人民的一些黨政軍干部會蛻變《潛移》。你不愿在五彩繽紛的現實世界停步,還把目光投向《神秘的帆影》,投向《衛星窺測不到的地方》。你帶著我們跨上《夢中的橋》,哪怕《尋夢三千年》也要追尋那理想的境界。
心田!你有一片憂國憂民、勇于探索的心田;你又有一片爭天拒俗、永不安分的心田。我真誠地向你致敬,向你學習!在你創作五十周年、即將進入古稀之年的時候,祝愿你擁有“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心田,又擁有《青春紅似火》的心田。你總是《歡迎別人勝過自己》,相信你更能不斷地自我超越!(1998年12月26日于老轉村餐館)
年逾古稀的李心田并沒有停歇前進的腳步。2003年,他又出版了長篇小說《結婚三十年》,正面處理反右派斗爭的重大題材。由于男女主人公都是文藝工作者,有一個還是作曲家,因而音樂描寫在書中占有很大分量。這對老作家是一個難度很大的挑戰。李心田知難而進,專門有一章細致描寫作曲家創作二胡獨奏曲《春風誤》的情景,通過文字美構成了意境美,傳達了音樂美,又折射出了幾個人物的心靈美,以及五十年代初期那種整體時代氛圍的美好。多重美整合起來同時作用于讀者的心靈與感官,產生了超常的審美效果。
2011年春,他已82歲高齡了。有一天他又邀集宋遂良、袁忠岳和我等幾個老朋友聚談。我們為他準備了一些保健養生的話題,出乎意料的是他竟拿出了幾份厚厚的打印稿,是剛剛完成的一部長篇小說的初稿。他讓我們帶回去閱讀,毫不客氣地提出意見,特別囑咐我們請一些年輕人看看,“最好請研究生、本科生開個座談會”,了解年輕人有什么反應。這部小說涉及官場、商場、學界,既直面現實又有偵探色彩,更突出的是采用了開放式結局,關于偵查結果寫出了多種可能的設想。因為我們幾個人都已離開教學崗位,讀后認真交談了一下,知無不言地向他提出了意見和建議,又把打印稿轉給了在崗的教師。不知這部書稿現在是否還在打磨?
我和李心田曾有兩次同赴外地,無意中窺見了他作為作家的內心一角。1998年秋,我們一同參觀了吳橋的“雜技大世界”,在那里住了兩天。看到七八歲的小女孩驚險地在高空踏在層層摞起的磚頭上玩“盤技”,又看到年近花甲的老藝人表演“縮骨術”。他一直沉默不語,若有所思。我問他有什么感想?他說:“聯想到龔自珍的文章《病梅館記》,心里不是滋味。許多雜技節目都要傷筋動骨地從小訓練,這不是戕害孩子健康嗎?雜技的發展怎樣和人體健美的發育統一起來,這是個大事。”由此我體會到了他的悲天憫人的情懷。2002年秋,我們又一同到臨朐參加“中國第一屆五大鎮山旅游節”。他是嘉賓,但是在開幕式上和宴會中一直顯得有些倦怠而淡漠。第二天登山游覽,尤其是參觀東鎮廟(其中有一些極其珍貴的元代文物)時,他卻興致勃勃,不顧疲勞地邊看邊問,時而談笑風生,時而會心頷首。回到住所,應舉辦單位之請,他立即揮筆成詩,留下了墨寶。在他身上,我似乎看到了一種物我相得、主客呼應的靈感狀態。
李心田不僅在創作態度上是我的師表,他的人品也為我樹立了榜樣。常言說“文人相輕”,李心田卻恰恰相反。談到文朋詩友,不論年老的,年輕的,他總是說某某有才氣又有思想,某某眼界開闊又功底扎實,某某善于抓細節,某某語感超人……有一次談到已經去世的詩人孔孚,他說:那年曾和孔孚一同到新疆旅游,同住一室,聽孔孚談詩,的確別有慧心。有一天一塊去看沙漠日落,孔孚后來寫出了兩個字的詩歌杰作“圓 / 寂”,我就寫不出來,因為沒有他那樣的感受。文友們送給他的作品,不論小說詩歌或學術論著,他都要認真抽讀幾篇。我曾聽他由衷地稱贊孔范今關于茅盾創作得失的論文寫得好,“進入了文學內部,也進入了作家內心”。他還對我說:“你寫母親的那篇散文,我讀了止不住流出了眼淚。”他曾用舊體詩的形式為一些文友們畫像,2005年4月22日濟南日報曾以《詩相冊》為總題發表了20多首,其中既有老友如苗得雨、邱勛,也有新交如韓青、路也,既有名家如王蒙、張煒,也有碌碌如在下。寥寥幾筆,形神兼備。他給我的贈詩是:“回首來路多坎坷,手中有筆不寂寞。耿耿忠臣作逆子,堂堂公民入另冊。喉中有骨終須吐,燈下無劍暗吟哦。艱難困苦成磨礪,四十年后一個我!”我把它作為深情厚誼的紀念經常溫習。
李心田絕不是不分是非的好好先生,對于愈演愈烈的不正之風和腐敗現象,他痛心疾首,憂心如焚。“連幼兒園的娃娃也對潛規則習以為常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連連感嘆中,透出了他這個爺爺輩的兒童文學作家特有的痛楚和憂思。從2008年起,他多次給我們幾個老友打電話,希望發起召開一個專題研討會,研討當前文化界的不正之風及其對策。由于種種原因,座談會始終沒有開。他又提議我們幾個老友一塊圍繞這個中心湊一篇文章,“一定要高質量的”,或者上交領導參考,或者爭取在報刊發表。這篇文章至今也沒有湊成。不過李心田的這個提議一直像警鐘一樣響在我心頭,提醒自己至少不要同流合污。
2013年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