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籃橋監獄會不會關閉,現在還沒有明確的答案,但在監獄附近居住的人們時時為拆遷做著準備
1903年投入使用至今,號稱為遠東第一監獄、東方巴士底監獄的提籃橋監獄在今天看來,算是外國殖民主義者侵犯中國司法權的產物。在上個世紀的前半段,提籃橋監獄先后經歷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日本人、汪偽政權和國民政府的“四朝”統治,各種政治力量輪番在提籃橋登場謝幕。如今,這座上海黃浦江畔私密、堅固的建筑物,因為一則要拆遷的傳聞重新被人提及,關于此地的記憶又被人重拾……
提籃橋鉤沉
上海地處江南水鄉,河道縱橫,不但橋梁眾多,而且橋名色彩繽紛,帶有幾分詩情畫意,如楓林橋,白渡橋。作為地名的提籃橋最早可追尋到清代乾隆年間,當時上海吳淞江下游的江邊上有一座下海廟,該廟原為當地漁民供奉海神的廟,漁民、農民和其他香客為了進香方便,就在吳淞江的支流下海浦建起一座寬6尺、長3丈的木橋,進香的人提著籃子,帶著香燭過橋拜佛,橋因此得名“提籃橋”。
昔日小橋流水的提籃橋已成為通衢大街,但名稱依然保留。如今提籃橋區域的范圍一般為:西北近楊樹浦路和惠民路,南接黃浦江,西至東大名路南端,東北臨霍山路,西北通海門路一帶。但在大多數上海市民眼中,提籃橋,指的是一所監獄,或者說是上海監獄的代表。
鴉片戰爭以后,英國人通過《南京條約》首先在上海建立英租界,接著美國人也來到上海灘,在蘇州河以北地區建立美租界,1863年,英美租界合并成立公共租界。隨著殖民統治的日益加劇,上海各巡捕房的監舍設備擁擠不堪,1868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在廈門路建立了主要關押英國籍犯人的監獄。1895年11月工部局警務總監唐納·麥肯齊向公共租界董事會提議設立一座新監獄,并拿出一副新監獄的草圖,全部設施約需要6萬兩銀子。后來經過公共租界董事會批準,在虹口新建監獄,于是唐納·麥肯齊買下了靠近霍山路的22畝土地。1903年5月18日,新監獄交付使用時,整個監獄其實是圍在一垛17英尺高的界墻中。
初建時,監獄大門開在今天的長陽路111號,規模比較小,除去辦公樓,炊場等設施外,只有兩幢各4層的監舍,共480間牢房。后來公共租界的押犯人數急劇上升,據《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年報》記載,1903年底監獄押犯僅156人,1911年底達1302人,1927年底竟上升到2457人,所以提籃橋監獄在20世紀20年代,就陸續向北和東面擴展。
當時,提籃橋監獄東邊基本上沒有什么房屋,僅有中國人搭建的幾間平房和一兩間小店。在工部局的干涉和批準下,提籃橋東邊的愛爾考克路(今安國路)被圈入監獄的范圍內,幾戶居民另行搬遷。到1935年,進過幾輪擴張后的提籃橋監獄已經占地60.4畝,形成今天監獄的規模,其建筑風格是英國式的,共有各類監室3700多間。有人形容,如果一個犯人每天換一間監室,10年下來,全監獄的監室他還沒有輪遍。由于提籃橋監獄建筑精良,規模宏大,又大于同時期的印度孟買監獄、日本巢鴨監獄,因而有“遠東第一監獄”之稱。
這座遠東第一監獄在1903年投入使用至今,又被稱為東方巴士底監獄,今天看來算是外國殖民主義者侵犯中國司法權的產物。在上個世紀的前半段,提籃橋監獄先后經歷公共租界工部局、日本人、汪偽政權和國民政府的“四朝”統治,各種政治力量輪番在提籃橋登場,英國人、俄國人、日本人、汪偽政權、國民黨當局各種政權匆匆而過。眾多歷史風云人物如章太炎、鄒容、張愛萍、任弼時、江上青、周立波、陳璧君等人都曾在此羈留。在時光流轉中,那些因為各種因素曾囚禁于此的名人反過來給提籃橋監獄的歷史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公共租界時期的司法
作為上海灘最重要的入口監獄,提籃橋監獄不但關押了中國人還關押了外國籍犯人。這也與上海灘風云變化的歷史有很大關系。
提籃橋監獄于1905年起開始接受第一批外籍犯,到1925年8月,因為時局原因,所有外籍犯被移押到廈門路監獄關押。到1935年9月,廈門路監獄被撤銷,所有外籍犯人又重新回到提籃橋監獄。1937年8月13日,日本人侵犯上海,淞滬會戰爆發,提籃橋監獄一度處于中日作戰區,曾有炮彈擊中監獄圍墻,造成部分犯人傷亡。在緊急形勢下,關押外籍犯的監樓暫時關閉。外籍犯全部放出,輕型犯提前釋放或假釋,重刑犯移送香港等地。
關押在提籃橋監獄的外籍犯大多是在公共租界內犯罪,人數不多,最高峰為1938年的562人,涉及來華的20多個國家的公民和一些無國籍人,案由為殺人、搶劫、強奸、縱火、吸毒販毒、酗酒鬧事、私藏軍火等30種。
舊上海分為公共租界、法租界和華界三大行政區域、三大司法體系,提籃橋監獄關押的犯人主要來自公共租界區域。這些犯人有些是經過領事法庭判決的,但大部分是上海地方法庭判決的。由于判決單位不同,犯人的管理費用來源渠道也不同,這導致外籍犯人在提籃橋監獄有兩種伙食標準,由領事法庭判決犯人的管理費用由各國領事屬(即領事館,彼時上海稱領事屬)開支,伙食標準高,而由上海地方法院判決的犯人管理費用由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開支,伙食標準低。
當時在提籃橋監獄里,中國籍犯人和外籍犯的待遇也不同。比如監獄內有一幢“十”字狀監樓,專門關押外籍男犯,建筑面積6500平方米,還建有電梯。另有一幢“一”字形、專門關押外籍女犯的。這些關押外籍犯的地方成為“西人監”,單獨圍城一個院子與中國籍犯人分開。西人監內有140間單獨囚室,每間8平方米,遠大于普通的3.3平方米監舍,而且配有固定的單人床、凳子甚至抽水馬桶。
1945年8月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收回租界,上海形成統一的行政和司法管理體系,提籃橋監獄仍然關押了來自東歐和朝鮮等幾十名外籍犯人。一直到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上海監獄系統在對外籍犯的管理中開始堅持貫徹與中國籍犯人同等管理的原則,外籍犯從此一律穿起囚服,佩戴罪犯標志。
在公共租界時期,提籃橋監獄內的管理人員根據國籍是分層的,它從側面反映了當時各國在國際地位上的差別。監獄的最高長官典獄長大多數由英國軍人出任,監獄下設的科室是歐洲其他國家的人,比如捷克斯洛伐克人、俄國人、挪威人、西班牙人等,統稱西籍人員。負責監房看守的看守員因制服袖口上的幾道橫條,俗稱一道頭、兩道頭、三道頭,三道頭級別最大,他們主要是印度人和菲律賓人。
1930年,一起由50多名印度看守舉行的監獄大罷工,給英國人管理的監獄在管理理念和人員的構成上帶來了歷史性的變化,中國人開始進入提籃橋的管理層。
當時,提籃橋監獄典獄長擬在200多名印度看守中提拔一名中層管理人員,但聲望頗高的49號看守意外落選。于6月27日,監獄中的四分之一印度籍看守實行罷工,監獄管理工作頓時亂了套,犯人的日常管理、包括用餐、放風都沒了時間感念。值班看守該下班,沒法下班,各崗位該接班的,沒人接班,有的則是拆東墻補西墻,到處借人。
英國駐滬領事最后采取強硬手段,對出頭的印度籍看守以“煽動罪”問罪,對其他參加罷工的看守一律開除公職。不少印度看守丟了工作,只能暫去虹口東寶興路的一個印度教堂內棲身。
在看守人員缺額的情況下,華人很快被納入看守的行列。據《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年報》統計,到1934年底,華人看守已經占到所有看守總數的42.5%。到1936年,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獲得犯罪學博士學位的浙江余姚人嚴景耀出任提籃橋歷史上第一任華籍典獄長,華人在租界的地位上開始逐漸提高。
民國抗戰的往事
提籃橋所在的虹口區在抗日戰爭時期一直是戰場中心。1937年“八一三”淞滬會戰打響,日本的海軍陸戰隊從提籃橋附近的匯山碼頭登陸,向虹口、閘北進犯,次日拂曉,中國軍隊向日軍發起全面反擊。此時的提籃橋監獄一直處于炮火的前沿,原本駐守在監獄擔任警戒任務的上海公共租界萬國商團俄國分隊撤離。炮火襲擊下的提籃橋監獄多次遭到日軍的轟炸,累計有9名犯人被炸死,70多名犯人及12名看守受傷,多處監舍被炸。 1945年7月17日抗戰勝利的曙光到來時,提籃橋一帶的隔離區再一次遭到轟炸,這次是來自盟軍美國人的“誤炸”。
“飛機在頭頂上呼呼的飛,我們以為日本人又來了,一枚炸彈掉在舟山路那里,還有幾枚落在了居民的樓頂。當時我15、6歲記得很清楚。”
這是一段史書上很少提及的插曲。2013年8月1日,今年82歲的宋仁飛在他家的祖宅里,向《方圓》記者回憶了那個血色的午后。
時年15歲的宋仁飛當時還在日本人管理的上海國棉十九廠做童工,他的家就在提籃橋附近的臨潼路上。7月17日那天潮濕而悶熱,天空陰云密布,幾聲空襲警報剛剛響過,炸彈就開始傾瀉爆炸,很多老房子被炸毀。由于虹口的大多數房子沒有地下室,為了躲避橫飛的碎片,一些家庭在桌子上堆上床墊,空襲時就鉆到桌子底下避難。
宋仁飛的母親從四行倉庫那邊跑回家里,帶著宋仁飛兄弟姐妹一行人往河邊跑。“村里的人都躲在楊浦路、軍工路,那些一聽到炸彈聲就往屋子里跑的人好多都炸死了。我們躲在河浜的斜坡上,就沒事。”
轟炸過后的第二天開始下雨,雨水透過炸壞的屋頂和墻壁灌進房子里,泡壞了內壁,毀壞了難民和很多居民積累的家當。
這場誤炸還導致了提籃橋區域31名猶太難民死亡,500多人受傷,700人無家可歸。當時與提籃橋監獄相隔不到百米的就是日本人在虹口設立的“隔離區”。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為逃避納粹屠殺,數以萬計的歐洲猶太人逃亡上海,這其中至少有一萬四千名猶太人被強迫遷入提籃橋一帶的隔離區內。如今提籃橋監獄對面的舟山路上一排維也納式的閣樓建筑就是當時富有的猶太人留下來的。
歐洲猶太難民到達上海時,大多數身無分文,他們先在提籃橋的隔離區落腳,當地許多學校、倉庫和兵營被匆忙改建成收容所,各收容所容納300至600名難民不等,男女分開居住,最大的一件屋子可容150人。初來乍到的猶太難民一時很難找到正式工作,他們只能到處打零工,干些雜活糊口,如送煤球,修電器、賣報,漸漸地他們開始跟中國居民雜處。當地上海居民雖大多屬于社會底層,但他們為猶太難民讓出房子、介紹工作,甚至給他們送去炊具,教他們生煤爐。
宋仁飛回憶:“盡管我們跟這些猶太人在提籃橋生活了好幾年,但很少有說話的機會,他們很多人被圈在一個范圍內不能隨便出來。”在虹口隔離區一帶,兩處猶太人居住最密集的弄堂,一度被日本人在出口處焊上了鐵柵門。
共同記憶之地
建國后,宋仁飛離開國棉十九廠,進入大學深造,后來被分配到上海元件五廠一直做到車間主任退休。由他負責的車間生產的半導體元件曾伴隨著我國第一款試驗衛星東方紅號進入太空。關于提籃橋監獄的往事,宋仁飛記得上世紀90年代,上海人民使用的“勞動牌”扳手就是里面的犯人制造的,還有一些光學儀器也是里面生產的。
在提籃橋一帶生活的人們或多或少對監獄有過直接的印象。舟山社區居委會離監獄僅隔著長陽路相望。每逢有車來送犯人時警笛大作或者士兵出操時發出的洪亮聲音,住戶們都能本能地識別出聲音的方位。
宋仁飛的三女兒宋建萍告訴《方圓》記者,她在1983年生兒子時就住在與提籃橋一墻之隔的虹口區中心醫院,病房的窗戶對著監獄樓頂,每天早上她都能看見穿著囚衣的犯人成排站著倒馬桶。
在較長時間內,上海人的口語中,“提籃橋”就是監獄的代名詞。提籃橋監獄既具有重要的司法功能,而且還具有重要的文化和歷史價值。1994年2月,提籃橋監獄被上海市政府列為“上海近代優秀建筑保護單位”,也是中國目前唯一一座在原地保存完好并使用至今、具有百年以上歷史的大型老監獄。
在眾多虹口區老年人眼中,提籃橋不僅僅是一座監獄,而且幾代人的上海記憶。因為歷史上與猶太難民的重大淵源,提籃橋也成為猶太民族的“諾亞方舟”。以色列前駐滬總領事蘭·毛爾曾說:“除了提籃橋地區,全世界所有猶太人在二戰中聚集過的地方都成為了世界文化遺產,但展示的都是扭曲、殺戮,只有提籃橋展示的是友誼、陽光、生命。”
位于提籃橋監獄斜對面的長陽路62號摩西會堂,當年曾是許多猶太難民維系宗教情感的所在,如今作為上海猶太難民紀念館對外開放,述說著猶太難民在上海獲得新生的過往。
2013年8月2日11時,在摩西會堂的誦經臺下,來自以色列的耶賽胡·巴山和比拉·巴山夫婦聆聽著大學生志愿者張馳的講解。在聽到載著到達上海的歐洲猶太難民的卡車隊通過外白渡橋駛向提籃橋難民接待站時,比拉默默地流下眼淚,她激動地對在此場的每一位中國人用英語說:“我愛上海,我愛中國人。”正是70年前,提籃橋一帶底層的中國人收留了巴山夫婦的祖父輩,才讓他們有機會來此憑吊那段充滿溫馨的往事。
今年58歲的宋建萍曾是南京某冶金單位的員工,2003年單位被上海寶鋼接管,在縮減人員的政策下,43歲的宋建萍早早退休。如今,她每天早上會去霍山公園是帶領一群老年人跳倫巴,70多年前這個公園是猶太人避難的唯一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