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鋪村又不是江蘇的華西村,我們這里有的村民蓋一座房子蓋了5年,掙一點錢就添塊磚,再掙一點再加塊瓦,如此貧困,需要的不是什么精神上的陶冶,而是實實在在的錢啊”
7月15日,《方圓》記者從河北衡水坐車去冀州,一行人途經中湖大道時,正逢衡水湖荷花盛開,來自冀州的司機頗為自豪地談起冀州市政府近幾年對衡水湖的改造和城市文化旅游發展,卻唯獨沒有提到衡水湖南岸的那座河北省第一座大型民間博物館——冀寶齋博物館。
這令人感到奇怪,因為在過去的一周里,冀寶齋是如此“有名”。
冀寶齋博物館成名始末
7月7日,作家馬伯庸發表了一篇題為《少年Ma的奇幻歷史漂流之旅》的博文,講述了其與朋友去河北一家博物館參觀的“不可思議”的經歷。文中詳細披露了博物館里的“雷人藏品”,包括“雍正年制”的金陵十二釵大缸(雍正去世時曹雪芹才21歲)、“三英戰趙云”葵口盤(《三國演義》記載的是“三英戰呂布”)、夏商朝的青花瓷、分公母的青花釉里紅描金十二生肖等等,馬伯庸戲謔道部分藏品“足以毀掉觀者三觀”。
該博文一經發表,立刻紅遍網絡。有人揭露,這座博物館坐落在河北省冀州市,名為冀寶齋博物館。
隨后幾日,關于冀寶齋博物館的爆料越來越多。有媒體指出,雖然博物館贗品成堆,但當地相關部門仍認定其為國家3A級旅游景區、省少先隊實踐教育基地等。有人還翻出2010年冀寶齋博物館館長、冀州市二鋪村村支書王宗泉接受當地媒體采訪的報道,報道稱冀寶齋博物館是由冀州市二鋪村投資5400萬元興建,占地面積60畝,館藏珍品近四萬件,“時間跨度由遠古至明清,是衡水市乃至全省最大規模的民間博物館”。
根據相關報道,王宗泉所收藏的這些寶貝,也曾經受到質疑,有業內人士曾評價冀寶齋“就是個低仿假貨集中營”,王宗泉則反駁:“專家沒見過的東西就是假的?”
冀寶齋在網上走紅以后,王宗泉一直抱病在家不見外人,冀州市相關部門則迅速作出了反應。7月10日下午,冀州市文廣新局會同相關部門成立聯合調查組,展開了對冀寶齋博物館的調查。同時,冀寶齋即刻摘除科普教育基地、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等所有稱號。
7月14日,河北省文物局正式公布了對冀寶齋博物館的調查處理結果:鑒于冀寶齋成立時未按相關規定向省文物局申請設立,冀州市民政局撤銷其民營非企業單位注冊登記證,勒令其閉館整頓。
雖然各種報道都稱冀寶齋是二鋪村集體投資所建,但《方圓》記者在二鋪村卻發現,部分村民與館主王宗泉有著很深的積怨,他們不僅不因冀寶齋被曝光而擔憂,反而是歡呼雀躍。
“從頭到尾,這都是王宗泉一個人的冀寶齋,我們從來就不歡迎建這座博物館。”一些村民告訴記者。
“他當年是個頂呱呱的人物”
61歲的二鋪村村民劉世春回憶,上世紀80年代,二鋪村就是在王宗泉的帶領下致富的,“當年是一個頂呱呱的人物”。
1966年王宗泉當上了二鋪村的村支書。那時的二鋪村是一片鹽堿荒灘,窮得響叮當。改革開放以后,王宗泉帶領二鋪村集體創業,辦暖氣片廠、玻璃廠、汽車維修廠等等,1984年,二鋪村人均收入超過了小康水平,村里人很多都在廠里工作,算是安居樂業。
1986年,王宗泉又作出了“累計動土近百萬方,投資1200萬元建立原衡水地區第一個旅游景區靈秀山莊”的“壯舉”。
隨著王宗泉威信日盛,他本人開始驕縱起來。所有人都知道,王宗泉“不好惹”。村里有老人見識過王宗泉的厲害,“因為他是文革‘民兵連長’出身的,大家都被他打怕、嚇怕了,都叫他‘王司令’。”
“我們私底下當然不同意了,他賣了我們集體的地搞旅游開發,誰知道能不能掙回幾個錢來?”二鋪村村民李英杰告訴記者。而現在靈秀山莊已經廢棄了十幾年了。
但那時的二鋪村村民還沒有預料到,興建靈秀山莊的同時,另一個“發展文化事業”的念頭在這個“一直就很有想法”的村支書心里萌發,那就是后來的冀寶齋。
“什么陶瓷殘片,從來就沒有”
王宗泉怎樣與藝術結緣,愛上瓷器古董,有兩種說法。
冀寶齋博物館的副館長邵寶明說,當年興建靈秀山莊時,從地下丈余深處挖出了陶瓷殘片。有些古董販子便聞風而至,常出沒于施工現場。這個情況引起了王宗泉的關注,于是就有了二鋪村以“弘揚民族文化,發展旅游事業,促進經濟增長”為宗旨,籌建冀寶齋古瓷博物館的重點項目方案。
王宗泉本人肯定過這一說法,但當記者求證于冀州市委宣傳部的工作人員時,他們對“據說開發靈秀山莊挖出陶瓷殘片”的說法未予置評,但特別強調了“據說”二字。因為時間太久,誰也沒能親眼看到過當年的挖掘現場。
自稱做過幾年古董生意的村民劉世峰則一口否定“二鋪村挖出陶瓷殘片”的說法,“什么陶瓷殘片,從來就沒有!”劉世峰把王宗泉愛好古董的原因歸結為其對上世紀九十年代“收藏熱”的跟風行為。
無論是什么原因,王宗泉開始收古瓷建博物館已成不爭的事實。二鋪村村民還未來得及消化村支書這個“先進”的想法,鄰村的人已帶著各式各樣的瓷器蜂擁而至。
自靈秀山莊建成以來,衡水湖西南角屬于二鋪村的土地就再也沒有停止開發的步伐。據曾經擔任村鐵廠廠長的黃建文反映,為開發建博物館,從八十年代開始,王宗泉一直在賣二鋪村的集體土地,如今的吉美購物廣場、熙湖茗苑等地都是王宗泉賣出去的。“吉美購物廣場于2008年前后被賣,17畝地,賣了1700萬。”黃建文回憶。二鋪村的熙湖茗苑樓盤也被以每畝50萬元的價格賣出60多畝,價值3000萬。而據另一位村民說,王宗泉今年又將博物館對面的地賣了6000萬元左右。
對于普通村民來說,所有這些賣地的細節一直是籠統的、不公開的,村民也無法左右賣地的進程。當時村里陸續有企業倒閉,很多年輕人都失業了,而賣地的錢卻遲遲未發,王宗泉收集瓷器的進度也從未停止。村民與王宗泉的矛盾漸漸升溫。
沒有拿到賣地錢的村民一直上訪,村委會在種種壓力之下,實在沒有辦法,才答應把4200萬的土地款分下來。“但不是一次分清,而是承諾在一年半以內分清,可從2008年到現在,5年來,那筆錢還沒分完,每人都還差幾千塊錢。”有村民推測,因為2008年正是王宗泉買瓷器最猛的年頭,他很有可能用部分錢買了瓷器。
王宗泉當然否認“賣地建館”的說法,他表示,建博物館的資金都是二鋪村歷年來積累下來的,基本從村里企業拿的錢,賣地的錢已分給村民,沒分到的原因是賠掉了,與建館無關。“紀檢部門查了我20年,村里的賬目也查了,沒查出什么問題。”王宗泉說。
2009年5月至12月,紀檢部門的確對王宗泉做過調查,最終以投資失誤賠了近千萬元為由,給予他黨內嚴重警告處分。
但黃建文同王宗泉共事20多年,他在2005年退職時,曾看過王宗泉收藏品的賬目,大概總價值3000萬元。曾擔任村里會計的楊寶謙證實,王宗泉收的古董全部是打白條,白條上寫著文物名稱、件數、總價值。“館內工作人員拿著白條到財務領錢,然后把錢交給文物商。”
博物館是“各方”支持的結果
“有些報道稱,父親不只拿賣地的錢建館,還通過這個博物館洗錢。”言論的“一邊倒”讓王宗泉的二兒子王金松頗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感覺。7月19日,在村委會醫療診所里,血壓偏高的王金松,心力交瘁地坐在椅子上休息,門外“反對派”們聲勢如雷,而他能做的只是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煙。
“沒有證據就報道出來,這很不客觀。”王金松向《方圓》記者表達多日以來對媒體報道的不滿,“冀寶齋無論如何都是父親的心血,只是他的想法得不到理解,他又不是那種會去解釋的性格。”
王金松說,父親王宗泉很在乎這個博物館的建設和經營。2007年11月,冀寶齋博物館奠基,隨后開始了緊張的施工籌備工作,王宗泉放棄了自己第二年春天的心臟搭橋手術,在施工現場搭了個鐵皮屋子,一邊親自監工一邊規劃心中的博物館藍圖。
其實,看似王宗泉“一意孤行”的表象下,他有一半以上的自信來源于“上面領導”的支持。
冀寶齋博物館顧問魏英俊告訴《方圓》記者,王宗泉和省里、市里的一些領導都是朋友。建館之前,王宗泉在村里將收集到的瓷器辦了個展覽,請領導們參觀了一下,都很滿意,王宗泉就正式提出要修一個館。正好那時冀州市正著力打造“九州之首”的文化品牌,冀寶齋博物館就在這種情況之下“應運而生”。
“這座博物館沒有衡水市原市委書記陳貴(2010年因涉嫌違紀被免職)的首肯,不可能建在那個地方。”魏英俊說,市里當時給出了建館政策,至于批文,因為都是朋友,彼此都心照不宣,不用出具。但他同時又否認媒體認為他們沒有辦館手續的說法:“外界說咱這個館沒有任何手續,我不同意。我親自辦的就有兩個文件,一個是衡水市文物局的批復,他們同意建博物館,這是個紅頭文件;再一個就辦了冀州市民政局的注冊。”
按照《博物館管理辦法》的規定,冀寶齋博物館的申辦須經三個步驟:首先要通過衡水市文物局的踏勘和初審,然后通過河北省文物局的復審,最后持審批材料到冀州市民政局注冊。
魏英俊承認冀寶齋建館審批程序上存在失誤,即少了河北省文物局的批復,但他又指出,省文物局在這件事情上也有責任。“開館前,省文物局的人來過一次,當時還給我們提了意見,說你們報吧,我們批。他們并沒有告訴我們不申報會有什么后果,我認為他們存在不作為的情況。我們不明白程序,他們總應該明白吧。”
魏英俊告訴《方圓》記者,至于“河北省省級科普基地”、“河北省少先隊實踐教育基地”、“衡水市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以及“國家3A級旅游景區”等代表官方認可的“官牌子”,除了“國家3A級旅游景區”是冀寶齋主動向全國旅游景區質量等級評定委員會填表申請的,其他稱號都是因為“名聲”大了,相關部門主動找上門來的。
在各方的支持下,冀寶齋博物館在二鋪村“紅紅火火”地辦起來了。博物館規定,除了二鋪村本村人免費參觀以外,游客每人門票30元。
可就算有“優惠政策”,除了開館第一天有二鋪村人跑來看熱鬧,后來基本就很少有人來了。因為游客少,每年僅20余萬元的門票收入不足以維持經營,雖然據說有上級政府的文化產業補助資金的支持,但魏英俊表示,博物館每年仍舊有200萬元的缺口需要村里掏錢。
冀寶齋經營不善,員工的工資發放就成了問題。最初,博物館員工從保安到講解員加起來有三十幾人,到如今只剩下8人。問起每個月的工資,作為顧問的魏英俊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每個月只有1500元,可以想見員工們的待遇更為微薄。
展品是真是假與我們無關
除了手續是否完備、名譽稱號從何得來這些問題以外,公眾更關心的還是博物館藏品的真偽問題。魏英俊告訴《方圓》記者,館內藏品從展覽到篩選全部由王宗泉一人定奪,他自己有時候也負責布展工作。
對于馬伯庸質疑的藏品,魏英俊表示,那些都是冀寶齋自己也無法斷定真偽的展品,用意是供文物愛好者參觀、研究。那些有關“冀寶齋內絕無真品”的說法,魏英俊認為是外界實在不理解王宗泉“寧濫勿缺”的苦心。
而且現行法律并未對藏品真偽作出任何硬性規定,任何一家民間博物館都不能保證所有藏品是真品,《博物館管理辦法》也僅僅只是規定了博物館申辦時需列明藏品目錄和合法來源,沒有把藏品的“真”作為民間博物館的申辦條件。
對于藏品真偽問題,館方公開發表的《冀寶齋專輯》一文早已做出過解釋,文章中提到:“器物的真偽是器物本身決定的,我們也就只能讓器物自己說話,是根據器物自身提供的‘真的證據’對器物進行的選擇。”王宗泉和魏英俊都認為,傳統鑒定結論往往是依從權威的結果,認證結果不一定是真實歷史,冤假錯案比比皆是,他們這樣做,不僅是收藏,更是保護。
而至于為何不經文物部門鑒定,邵寶明說,館內的確只有部分展品經過了文物專家的鑒定。因為每件藏品的鑒定費都在千元左右,4萬件藏品如果一一鑒定,費用將高達4000萬元,這是博物館所不能承受的。
二鋪村村民對館內藏品的真偽也有說法。村民王麗華曾負責幫助博物館清洗收來的文物,她說,新館址沒建成之前博物館就在村委會大樓里,由于收的東西太多,二樓三樓都放滿了,后來,東西就擺在村委會大院內,再后來還搬了一部分放在村澡堂里。“(藏品)從北京潘家園整車整車地拉來,有的新得都不用洗,怎么可能是真的?”王麗華說。
然而,大部分二鋪村村民表示,冀寶齋內的藏品是真是假,與他們無關。
“就算里面的東西全是真的,那又怎么樣,能用來吃飯嗎?二鋪村又不是江蘇的華西村,我們這里有的村民蓋一座房子蓋了5年,掙一點錢就添塊磚,再掙一點再加塊瓦,如此貧困,需要的不是什么精神上的陶冶,而是實實在在的錢啊。你弄個廠子經營倒閉了還能說得過去,弄個博物館出來,不是正常的營生,算什么!”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抱怨。
劉世春有一句未能說出口的允諾:“把賣地該得的錢分下來,踏踏實實搞企業。”許多村民想要的就是這個,而對于冀寶齋的未來,一些村民表示“最好砸掉,或者該賣的都賣了,把錢還給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