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府尹的“為難”與“高招”,說到底是府尹這個司法官員并不獨立,他的心中不只有法律,還有可以左右自己命運前途的“太尉”
中國的古典小說里有許多經典的“案例”,很有味道,《水滸傳》中“豹子頭誤入白虎堂”就很讓人回味。
《水滸傳》里林沖的妻子應當是十分漂亮的。小說雖沒有正面的一筆描寫,但是高逑的公子一見傾心,雖幾番設計,仍不能到手,最后竟害起了相思病,到了“府中臥病”、“容顏不好,精神憔悴”的地步。施耐庵十分老到,把個林沖妻子的美貌寫到了家,真正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可是這樣一個天仙般的妻子,卻讓林沖吃盡了苦頭。看到自己的兒子為了一個女子“癡情”到這般地步,高太尉出面了。他費盡心機,設計了“豹子頭誤入白虎堂”一節,以期借機除掉林沖,讓自己的兒子“夢想成真”。從此林沖就陷入了死罪的官司——“你來節堂有何事務?見今手里拿著利刃,如何不是來殺下官?”(高逑語)
但是高太尉還是有點“現代司法”的頭腦,他沒有自行審理這樁自己一手導演的鬧劇,而是把案子解到開封府。只是同時有了一道口諭:“分付滕府尹好生推問勘理,明白處決!”
高逑的話明白徹底,對案子的處理也下了斷言:“明白處決”,這對于府尹來說就是一道圣旨。想當時,高太尉一手遮天,炙手可熱,他都已經給案子定了調子,府尹也只有依樣定奪的份了。于是硬著頭皮升堂問案。在堂上林沖大喊冤枉,為自己擺出了兩條辯解的理由:其一、此事是有預謀的,高衙內調戲自己老婆,“兩次雖不奸成,皆有人證。”其二、自己前日買了一口寶刀,太尉要看,差人叫我來到節堂,這兩面個引我進太尉府的“承局”可以作證:我并非無故進入節堂,蓄意謀害太尉。
府尹心里明鏡似地知道林沖是冤枉的,可是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問他‘手執利刃,故入節堂,殺害本官’”,也著實讓府尹無計可施。這時府里的一個小吏出了一個主意:林沖的辯解也都無法查實,尤其是太尉府的“承局”到哪里去尋找?看來這只能是一個疑案。林沖本人既然自己招供“不合腹懸利刃,誤入節堂”,我們便可就此下判,“脊杖二十,刺配遠惡軍州”。
府尹聽信了這個叫孫定小吏的話,把審判結果報與高逑,高逑“情知理短,只得準了”。這個小吏因為給府尹出了一個小招,將一“故”字改為“誤”字,救下了林沖的性命,也正是這個小小的招數,讓他在這個遑遑名著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沖的命雖然是保住了,但是我們只要翻過來想一下,就是耐人尋味。
這是一個“仰承上意”的案子,著實讓滕府尹為難!高逑得罪不起,殺了林沖又于情于理于法過不去。假如滕府尹是個“只唯上”的法官,那么他會轟轟烈烈地高調調查,但是查了半天,沒有查出林沖的辯解可以成立:高衙內怎么可能當眾調戲林沖的妻子,高逑的兩個差役又怎么會落在府尹的手上?其結果是殺了林沖,讓高太尉滿心歡喜,自己也會就此成為高太尉的得力心腹,接下來的日子一定是飛黃騰達了。
假如府尹是個寧折不彎的法官,他親歷親為,用堅實的證據證明“內心確認”,那么林沖的辯解并非難以落實:衙內調戲林沖妻子,有人證;太尉要看福至寶刀,有兩個“承局”,只要詳加勘問,自然水落石出。其結果就是把林沖無罪釋放,然后府尹上書皇帝,彈劾高太尉以權謀私,干擾司法,請求皇帝主持公道,還法律一個公正清白的面目。
但是府尹沒有那么做。太尉此時一手遮天,皇帝依仗,位高權重,府尹的官帽攥在他的手上,弄不好,連身家性命都不保,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是,府尹看來良心未泯,他清楚林沖是冤枉的,殺了林沖,歡喜的是太尉,作孽的是自己。一邊是不敢違背的“上意”,一邊是天地良心。最后,他在小吏的啟示下,采取了“和稀泥”的策略:對高俅來說,既然事實都無法查清,那么就沒有辦法按照太尉的“仰批”定罪了,對此即使存心要殺林沖的高逑也啞口無言,而林沖呢?你自己招供是“誤入白虎堂”那按照“過失”定罪,你也無話可說!
這是中國小說中一個經典的“案例”。府尹的“為難”與“高招”,說到底是府尹這個司法官員并不獨立,他的心中不只有法律,還有可以左右自己命運前途的“太尉”。又歸結到了司法獨立的問題,其實,這是司法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