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胃口”的貝瑞特

唐·貝瑞特（Don Barrett）的名字在美國并不是家喻戶曉。走在大街上，沒人會認出這位紅光滿面、身邊緊跟一條拉布拉多犬的68歲老者。但他確實改變了很多美國人、甚至美國本土之外更多人們的生活。因為他，我們中的許多人要么不抽煙，要么在戒煙當中；因為他，我們的子孫后代都不會碰煙。而現在，因為他，大多數人的飲食方式可能會發生改變。

貝瑞特本是無名小卒，來自密西西比河畔的一個小城，卻敢于和全美的大煙草公司一決高低，并最終取得勝利。他將美國四家大型香煙制造企業以產品致癌的緣由送上法庭，爭得了2400億美元的賠償。從此，美國政府開始對香煙的包裝、廣告和銷售采取更嚴厲的管控，美國的煙民數量，逐年下降。這場官司對美國社會影響非同一般，好萊塢導演將其改編成電影《驚爆內幕》（The Insider），由著名影星拉塞爾·克勞和阿爾·帕西諾主演。

對于大多數律師而言，能贏得這樣一場耗時14年、力量懸殊的法律戰爭已經足夠。為了打贏這場官司，貝瑞特一度瀕臨破產，最后抵押自己的住宅為訴訟提供資金，妻子和三個孩子更是因此收到過匿名死亡威脅。然而，在經歷了如此多的磨難之后，貝瑞特毅然說道：“我這個鄉巴佬的使命還沒完成呢。”

他現在瞄準的對象比煙草集團還要強大和富有，這就是食品工業。“食品公司以毒害大眾謀取私利，他們唯利是圖、腐敗不堪的丑惡行徑必須被阻止。我要制止他們、戰勝他們！”貝瑞特坐在位于萊克星頓的辦公室中，堅定地對記者說。

從新奧爾良往北，穿過密西西比三角洲，在濕熱的空氣中駕車四個小時，就能來到這座小城。在這里，貝瑞特與35位來自全美的頂級訴訟律師共同協作，向美國最大的食品制造商提出了30多起訴訟。這些公司包括：可口可樂、百事可樂、雀巢、德爾蒙特、好時、瑪氏、卡夫、寶潔、聯合利華、好市多、七喜、全食以及喬氏。這些公司每年要售出超過一萬億美元的食物和飲品。貝瑞特控訴他們有意將商品包裝成比實際情況更為健康的樣子，以此增加銷量。

獨辟蹊徑的訴訟方案

多年來在美國，不論是政治家還是營養學家，都在努力倡導消費者健康飲食，例如向脂肪、鹽和碳酸飲料課以重稅，或者禁播那些具有欺騙性的食品廣告。然而，每次努力都以失敗告終。最近的一個例子，紐約市長布隆伯格為了強調公共健康，試圖在紐約市禁止銷售容量超過16盎司的含糖飲料，這一倡議在美國引起軒然大波，今年三月終被法院駁回。

如今，貝瑞特認為自己找到了戰勝食品巨鱷們的神奇妙法，如果他贏下這場官司，食品公司要支付的賠償數額將令當年煙草訴訟案中2400億美元的賠償變得像零花錢一樣微不足道。貝瑞特的想法是，他不需要證明這些大食品產業的食物有害健康，而僅僅是要證明食品公司在產品包裝上對食品的描述與事實不符，例如掩蓋產品實際含糖量與脂肪含量、虛假地聲明其用料都是“純天然”、謊報食物的卡路里含量等等。

“法律規定，食品標簽必須屬實。然而很多商家的標簽輕則花言巧語，重則謊話連篇。”貝瑞特說，“我們甚至不必為了訴訟四處搜集證據，我們需要的所有證據都在這些商品的標簽上擺著。”

一旦真的證明食品商標信息有誤，那些大型飲食制造商必須撤回大批商品，并對在過去四年（美國法律設定的期限）購買這些食品的消費者進行補償。最后，他們必須引入新的、準確的商品標簽。

如果貝瑞特贏得訴訟，經濟補償的數目會是多大呢？貝瑞特指著一袋樂事薯片說：“百事公司賣樂事薯片和其他零食的收益為每年130億美元，按四年進行賠償的話，130億乘以4等于520億。以此類推，把其他食品制造商的賠償一筆筆加起來，就能算出總額”。所有的補償都會先交給法院，再由法院分發給具有合法訴求的消費者。

角力

在大型食品制造商們看來，貝瑞特的起訴“純屬無理取鬧”。他們堅稱自己的產品標簽“符合所有法律規定”，否認自己誤導消費者，指責貝瑞特妄圖利用知名律師的身份大發橫財——貝瑞特曾從煙草訴訟案獲得了一億美元的報酬。

一家著名食品企業的總裁向《星期日泰晤士報》說：“貝瑞特發起訴訟的原因就是為了金錢。如果他打贏了官司，就能得到不菲的收益。在你們看來，究竟誰更值得信賴：是一個貪婪的律師，還是一家像我們這樣的為消費者生產美味食品的公司？”

可是，種種跡象表明這些食品生產商坐不住了。貝瑞特控告的公司之一——美國休閑零食第一品牌日光集團（Sunsweet）已經同意修改其產品說明；世界最大的飲品制造商可口可樂公司也于6月宣布，將把產品的卡路里含量正式標注在包裝之上；百事可樂也在悄悄修改產品的標簽，一些樂事薯片的包裝上已經不再標注“零脂肪”。

美國法院拒絕了這些大型食品生產商關于駁回貝瑞特訴訟的請求，將于今年晚些時候受理第一批案件。貝瑞特將提出，這些公司欺騙消費者，使其認為自己購買的食品對身體有益，而事實并非如此。他主要的證據集中在“隱含糖分”上。其中最好的例子就是喬班尼酸奶（Chobani，美國最受歡迎的酸奶品牌，每年銷量高達十億美元）。喬班尼一向宣稱自己生產的是健康食品，其酸奶的成分說明中也絕沒有“糖”這一字眼。但如果細看，會在成分這一欄中看到這樣一個詞——“脫水甘蔗汁”！這種標簽故意誤導消費者，想要為孩子購買健康食品的父母，或因患有糖尿病而不能買含糖食品的消費者，可能在閱讀產品說明之后，認為這種酸奶確實不含糖。而事實上，喝這種酸奶和吃冰激凌并無二致。

那么，還有別的例子嗎？“來，我帶你去看。”貝瑞特一邊說，一邊拿起他林肯轎車的鑰匙。萊克星頓只有一家超市，位于鎮子的幾英里外。大部分超市老板可能會對一位大律師在貨架之間走來走去尋找非法食品的舉動感到不寒而栗，可根據收銀員們紛紛和貝瑞特微笑打招呼來看，這里早已成了他辦公室的延展部分。

貝瑞特一件件拿起那些他準備訴訟公司的產品。首先是一包果干，“看！它包裝的正面自稱‘全部由自然原料制成，不含人工香料’，背面成分一欄中卻又明確標著增味劑，真是自相矛盾！”他又拿起一罐汽水：“產品說明上寫道含有140卡路里，但我調查過，它的實際熱量為180。又是謊言。”

食品制造商的慣用伎倆還有，在產品上貼上“打開包裝后請冷藏”的字樣，而事實是，這些產品含有足量的防腐劑，根本沒必要放在冰箱里保存。“他們想讓消費者誤認為產品很新鮮，這與當年煙草公司的詭計如出一轍。那些公司在香煙上標注產品‘溫和’，仿佛這樣香煙就無損于健康了，但實際它仍然致癌。這種錯誤的產品標簽欺騙人們——奪人性命。”

一個人的戰爭

跟著貝瑞特在萊克星頓這個南部小城轉悠一兩天后，記者驚奇地發現這場斗爭根本與丑聞和金錢無關，而出自一種私人的情感。“我之所以從事現在的事業，是因為我在這里長大，如果你也是在這樣一個小地方出生成長，你會和我做出同樣的選擇。”

萊克星頓所在的霍爾姆斯縣是美國最窮的州中最窮的縣。有工作的人每小時的收入大約為十美元，而無業者則不得不依賴救濟金維持生計。稍有些錢的白人早在多年前就搬離萊克星頓到杰克遜鎮去生活了，那里距離此處有一個小時的車程。如今這個鎮子只有兩千居民，其中85%都是黑人。但貝瑞特一家留了下來，他說：“上帝讓我降生在萊克星頓自有他的原因。”

而這個原因就是一個名叫內森·霍頓的人。他是一個木匠，曾在貝瑞特的農場工作，兩人是朋友。后來，霍頓罹患肺癌，醫生告訴他，吸煙是病因。他詢問貝瑞特可不可以控告那些煙草公司，貝瑞特回答說自己將研究一下。于是，美國現代歷史上耗時最長、最為險惡的一場官司掀開了帷幕。在接下來的14年中，霍頓因病辭世，貝瑞特最終發現了大煙草公司明知香煙使人上癮、致癌卻隱而不宣的確鑿證據。1998年，美國四家大型煙草公司和貝瑞特達成協議，同意賠償2400億美元，直到現在這幾家公司還在支付這筆錢。

和煙草案一樣，貝瑞特向食品公司發起征戰的誘因也是個人原因。“過去20年里，我看到我認識的人和我的朋友們越來越胖，很多人患了糖尿病。”密西西比州已經成為美國這個全球肥胖人口比例最高國家里肥胖問題最嚴重的州。“我知道我的朋友們并不都是懶惰的貪吃者，一定還有別的原因——飲食。”

如今，普通美國人每天所食用的奶酪量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三倍，而每日消耗的糖量則是22湯匙，兩倍于營養專家的建議。所有這些都不是人們自己舀進餐盤里的，而來自加工食品。

就算是這樣，指責這些食品公司每年奪走近30萬人的生命是不是有些危言聳聽了？食物畢竟不是香煙——一罐可樂無論如何也比不上一盒萬寶路的殺傷力。可貝瑞特表示，美國十大致命疾病中的四種——中風、糖尿病、癌癥和心臟病——都和飲食有關。

如果消費者被給予準確的食品信息，他們就會改變自己的飲食習慣。去年，根據新的法規，美國的餐廳開始在菜單上標明食物的卡路里含量。美國最大的三明治連鎖店之一帕尼羅面包餐廳也稱，一經標注后，三分之一的顧客會選擇低熱量食品。由此看來，如貝瑞特所言，食品標簽確有作用。

但是，商家如何看待這一問題呢？任何一家公司的首要任務都是實現利益最大化，食品制造商也不例外，因此不惜包裝產品令其看起來更具吸引力也似乎“無可厚非”。如果他們不這么做，利潤將會下滑，華爾街的投資商能把他們生吞活剝掉。“掙錢和服務股東無可厚非”，貝瑞特說，“但并不意味著這些公司就可以為所欲為，違反法規。”

那這些為忙碌的消費者生產大量廉價美味食物的制造商們都是些荼毒生命的罪人嗎？貝瑞特猶豫了一下，答道：“也許從個人層面上來講他們并不是壞人，但如果他們只想著‘為股東創收是我要思考的一切，其他的與我無關’，這種做法就不可原諒。”

愛吃爆米花的斗士

貝瑞特自己不也貪圖錢財嗎？他雖然看起來并不像個百萬富翁，但卻顯然喜歡有錢的感覺。他在奧斯本和佛羅里達都有自己的度假別墅，擁有一艘豪華游艇和一架私人飛機，如果贏了這樁官司，他會有更多的錢來買更多的奢侈玩意兒。這都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唯利是圖的律師，而不是法律和道德的斗士。

“沒有現在這個案子，我也足夠富有了。但即使涉及到金錢，我所做的也是一件高貴的事情。通過控告和打敗那些煙草商，我和我的同事們拯救了數以百萬的生命；而現在，我要通過起訴食品生產商實現同樣的使命。”

好吧，這位正義的律師，你家的冰箱里又裝了些什么呢？你本人做到言行一致了嗎？要知道，你看起來頗有些身寬體胖，是每晚狼吞虎咽那些快餐食物的結果嗎？“那你想現在檢查我的廚房嗎？”貝瑞特問。

十分鐘的車程之后，貝瑞特進門打開了他那體積龐大的美式冰箱。令人失望的是，其中真的沒有任何經過加工處理的食品。即便是一些餅干，也是出自他的妻子南希之手。這里面也沒有碳酸飲料。等等，這是什么？哈！在他家櫥柜中居然有一包微波爐加熱的速食爆米花。你讀過上面的標簽了嗎？你知道其中含有什么成分嗎？“不知道！也別告訴我，我不想知道這里面有什么。它的味道好極了，我實在不想放棄。”看來即使對這位美國食品企業的頭號麻煩制造者來說，一些美味還是令人難以割舍、不忍控告的。

[譯自英國《星期天泰晤士報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