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的美國日托

現(xiàn)在是早上5：30，肯尼婭·麥爾俯下身來，看著在嬰兒床上熟睡的寶貝女兒肯迪爾。20個月大的她剛能說清楚一個個單獨的詞，比如，對著身邊的布娃娃喊“寶貝”。小肯迪爾昨晚睡得不好，麥爾很想打電話給公司，說自己晚一點上班，好讓女兒多睡會兒。但這天是麥爾開始新工作的第二天，她迫切需要這份工作（休斯敦一家石油公司的接待員），不能給公司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她能做的，只能是輕手輕腳地洗漱、準備早餐，讓女兒多睡一分鐘是一分鐘。

6點半時，麥爾總算把肯迪爾哄騙起床，為她穿上紫色小衫——紫色是女兒最喜愛的顏色，再把一條紫色條紋彈力褲放進背包備用。一通忙碌過后，早上7點，她們坐上車，前往麥爾新近找到的一家照看肯迪爾的日間托兒所。

那地方名叫”杰基托兒所”，經(jīng)營者是一個名叫杰西卡·塔塔的22歲姑娘。從經(jīng)營證件上的注冊信息來看，她是德克薩斯州人。日托所是一幢木質(zhì)房子，位于安靜平和、具有中產(chǎn)階級人文氣息的街區(qū)。常在這里被照看的小孩包括伊萊亞斯，一個矮胖的小孩，16個月大，走路時腿還站不直；還有19個月大的伊麗莎白，當媽媽要放下她離開時，她總是又跳上媽媽的腿。2011年2月那個溫暖的早晨，當麥爾回到車上時，她注意到肯迪爾在日托所門口徘徊不前——看起來有點睡眼惺忪，還有點好奇，向日托所里面張望。對于自己的離開，麥爾有點不安，這僅是肯迪爾來這家日托所的第二天，她對塔塔還不太了解。過了一會兒，麥爾打電話給塔塔，確認孩子是否安好，塔塔向她保證平安無事。

午飯剛過，麥爾的手機響了，是塔塔打來的，她緊張的說：“發(fā)生了火災，所有孩子都被送到了醫(yī)院，檢查他們是否吸入太多煙塵。” 麥爾盡量讓自己鎮(zhèn)靜，告訴自己沒事的，送去醫(yī)院只是為了“檢查”而已。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朋友發(fā)的短信：“之前你說肯迪爾去了哪個托兒所？” 麥爾立刻打電話過去，后者正在觀看休斯敦托兒所的火災電視直播。窗戶和屋頂?shù)耐L孔冒出滾滾黑煙；消防員懷里抱著癱軟的孩子，從房子里沖出。麥爾的朋友說，其中一個小女孩梳著麻花辮、穿著紫色小衫，看起來像肯迪爾。麥爾沖向汽車，不斷告誡自己：別驚慌，不會有事的。

最近幾十年來，在美國，盡管工作和家庭生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切實的兒童保健體系仍不完備。當然，如果你有足夠的錢來支付費用，并有幸找到合適的托兒所，那么孩子會安全些。但總體說來，托兒所的資質(zhì)參差不齊、缺乏監(jiān)控，條件簡陋，堪比狄更斯筆下的悲慘時代。

麥爾之前曾把肯迪爾送去一家名叫“奶奶之家”的育兒中心，那里整潔亮麗、環(huán)境溫馨，并有專業(yè)人員照料，但收費昂貴。由于經(jīng)濟不景氣，麥爾丟掉了工作，不得不把肯迪爾從育兒中心接回來。應聘到石油公司上班后，為了工作，麥爾必須把肯迪爾送去托兒所。她聯(lián)系了十幾間育兒中心，所有地方不是太貴，就是沒有空名額。

接著，解決方案出現(xiàn)了。麥爾的媽媽在塔吉特百貨商場購物時，一位名叫杰西卡·塔塔的女人遞上名片，介紹自己的日托所。為了打動麥爾，塔塔承諾會通過讀《圣經(jīng)》和祈禱的方式，教給孩子們基督教的價值觀，麥爾對此頗感欣慰。最重要的是，塔塔似乎很喜歡孩子。

令麥爾進退維谷的困境曾經(jīng)讓幾代美國家長（尤其是單身母親）苦苦糾結。一直以來，美國社會極不情愿讓孩子離開家庭、到外面受教育，究其原因，不得不追溯到美國人對女性和母親雙重角色的理解上來。組織完善的日托體制從未被視為一種社會理想。

直到二戰(zhàn)爆發(fā)，當時，由于男性當兵參戰(zhàn)，女性進入社會，填補勞動力的空缺。女性外出工作首次得到了社會認可，或者說至少被接納。但其中許多婦女無法離開年幼的孩子。她們采取了孤注一擲的措施——將車停在廠區(qū)停車場，把小孩鎖在車里，車窗打開，用毯子蓋住后座。只有在這種時刻，幼兒的保育問題才在美國政壇成為國家的當務之急。1940年，國會通過了《蘭哈姆法案》，以政府為中心，建立起育兒中心體制，為各收入階層家庭的10多萬兒童提供服務。

但立法委員只是將育兒中心視為戰(zhàn)時應急機制，因為如果日托能讓婦女繼續(xù)在工廠上班，退伍軍人便難以找到工作。因此戰(zhàn)爭結束后，《蘭哈姆法》失效。

20世紀60年代，一項旨在幫助職業(yè)女性，為所有有需求的孩子提供保育服務的法案在美國國會通過。但尼克松總統(tǒng)否決了該法案，他說，不希望政府插手 “公共”保育活動。過去幾十年間，除了增加兒童抵稅額和補貼之外，美國聯(lián)邦政府的育兒政策幾乎一成不變。

但是，美國人的家庭生活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今，約有三分之二的年輕母親在外工作。

起火那天，房間中濃煙四起，杰西卡·塔塔撥打911報警。在電話錄音里，她尖聲喊叫：“孩子們快死了，我什么都看不見，甚至找不到他們。請趕快過來，我的天哪！”

塔塔在休斯敦西區(qū)一個并不富裕的尼日利亞裔家庭長大，16歲時，她成了一名基督徒，并開始在教堂里志愿提供日托服務。2010年，塔塔擴大經(jīng)營規(guī)模，開辦了杰基托兒所。

第一批救援者到達現(xiàn)場時，塔塔告訴他們，起火時她正在盥洗室，找不到任何孩子后，她只有自己跑了出來。一名鄰居試圖安慰悲痛欲絕的塔塔，卻注意到消防員和抱出來的孩子們渾身黑灰，可塔塔的白襯衫、櫻桃紅馬甲和配套的針織貝雷帽卻一塵不染。還有鄰居表示，那天中午，有人看到塔塔開車從外面回來。稍后，一名消防部門的調(diào)查員從門后發(fā)現(xiàn)塔吉特超市的購物袋，購物發(fā)票開具時間在火災發(fā)生前不久。

事發(fā)第二晚，塔塔返回滿目廢墟的家中，翻出護照，坐上飛往尼日利亞的航班，但最終還是被國際刑警組織的特工抓獲。

25分鐘后，肯尼婭·麥爾趕到醫(yī)院，現(xiàn)場一片混亂。家長們焦急地打聽消息，但工作人員無法立刻確認所有孩子的身份。隨后一名護士來到等候區(qū)，手里拿著一條紫色條紋彈力褲，褲子上滿是煙灰，已碎成布條。麥爾幾乎是被攙進了急診室，進到房間，看見肯迪爾像洋娃娃一樣平躺在桌子上，一名醫(yī)生正在用力按壓她的胸部。接著一名護士把麥爾拉到一邊，告訴她，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

那天在托兒所的七個小孩中，四個不治身亡。小伊麗莎白在媽媽趕到醫(yī)院之前就離世了，她的媽媽貝蒂·卡約是一位老師，通過教堂活動認識了塔塔。伊萊亞斯被送到特殊呼吸室，以排出肺部的煙霧。當時，他的媽媽凱夏·布朗剛結束雜貨店新職位的培訓，才聽說托兒所著火的消息。第二天，伊萊亞斯死在媽媽懷里。

蒂凡尼·迪克森的兩個孩子都在塔塔的托兒所：兩歲的馬卡亞和三歲的索馬利。蒂凡尼是休斯頓西部醫(yī)療中心的護士助理。那天午飯后不久，她從對講機里聽到了消息：“緊急救助，P.D.，P.D.”——P.D.是兒科的簡寫。蒂凡尼當時還一無所知，直到數(shù)分鐘后她給托兒所打去電話，才知道所發(fā)生的事情。“上帝啊！蒂凡尼，你的孩子在急診室！”同事告訴她。馬卡亞死里逃生，索馬利則不幸身亡。

在許多國家，托兒所的管理一般被視為重中之重，而非事故發(fā)生后才亡羊補牢。比如在法國有一整套國家體系規(guī)范，值得效仿。嬰兒和蹣跚學步的小孩可送到托兒所，它屬于公眾衛(wèi)生體系的一部分。學齡前兒童可以送到幼兒園，而這屬于公眾教育體系。在托兒所，至少一半的看護人員是從兒童保育或者心理學相關專業(yè)畢業(yè)，而且有兒科醫(yī)生和心理醫(yī)生隨時待命。總體而言，法國政府將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GDP）的1%用于兒童保育，是美國的兩倍多。

在2012年7月的一次講話中，美聯(lián)儲主席本·伯南克說，在兒童生長初期進行大規(guī)模投入，將使美國經(jīng)濟獲得更大收益。今年，奧巴馬總統(tǒng)提出“學前兒童教育”的議案，為每個州提供配套資金，便于各州為3、4歲的兒童建立相應機制，同時，適度為嬰兒和學步兒童加大政府補貼。這項計劃將在十年內(nèi)耗資750億美元，這筆錢將通過提高香煙稅來獲取，這意味著它將面臨無比嚴峻的政治阻力。

自19世紀30年代社會保險誕生以來，美國已經(jīng)經(jīng)過進展緩慢、雜亂無章的過程，伴隨著痛苦，逐漸建立起一套福利體系。兒童保育事業(yè)是該項目中尚未完成的主要部分。可以說，缺乏質(zhì)量高、價格合理的日托所已成為美國女性在工作場所實現(xiàn)完全平等的最大障礙，并很可能使貧困家庭出身的孩子永遠無法獲得出頭之日。這也是其他發(fā)達國家很久以前就把兒童保育作為集體責任的原因。

2012年11月，塔塔被控犯有包括重大謀殺罪在內(nèi)的多項罪名而出庭受審。她的家人和一些老顧客紛紛出面證明她對孩子們的疼愛。一個名叫尤朵拉·沃爾科特的護士稱，塔塔是一流的看護人員，可以讓小孩子停止尖叫，“在我所認識的人中，她是總為孩子們著想的一個。”但是，一位2010年曾與塔塔短暫共事的年輕女士作證稱，塔塔有時會讓她一個人照看一大群小孩長達數(shù)小時，有時她早上來到托兒所上班，發(fā)現(xiàn)尿布扔得滿屋子都是。一位鄰居說，她曾有幾次敲塔塔家的門，無人回應，卻能聽到里面有孩子的響動。

檢察官調(diào)出了火災前在塔吉特超市拍到的監(jiān)控錄像，畫面顯示，塔塔在超市逛了逛，接著進了一家星巴克咖啡店。店里經(jīng)理作證稱，他請塔塔接受一項顧客調(diào)查，但她說沒時間，因為家里的火爐上還煮著東西，孩子們還在睡覺。

塔塔的代理律師麥克·德格瑞并沒有否認她把孩子單獨留在家中的行為，他稱，雖然塔塔犯有判斷失誤罪，但她沒有蓄意傷害任何人。“這是一起嚴重的意外事件”，德格瑞告訴法庭，“而不是謀殺事件。”第二天，陪審團判決塔塔有罪。現(xiàn)在，她在州立監(jiān)獄服刑，刑期為80年。

[譯自美國《新共和》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