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新年來臨之時,總有人問我來年的打算。多數時刻,我愿意做而不說。這倒不是說我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需要隱藏,或者是城府深到像馬里亞納海溝。我固有學習精神強旺的長處,但也深知自己泛濫無歸的毛病。閱讀、研究、寫作的興趣多到自己要活幾輩子,時間都還不夠用的地步。我一些研究和寫作的戰線扯得太長,貪多求大,時常中間插播其他寫作節目,甚而出現了“爛尾樓”。
比如我比較大的“爛尾樓”就是《中國告密史》的寫作,準備了很多年,但至今仍未能蕆事。當年覺得此事既好玩又好辦,哪知深入進去,讀了二十四史,才覺得它固然好玩有趣,但在史料的裁擇和研究角度上,不甚好辦。原先想無非從政治運營、統治成本、牧民管控、告密方式、道德倫理、群眾心理諸方面寫個一卷本,就可以向自己交差了。但寫起來才知道不那么簡單,你要研究中國的告密,那么其他國家的歷史要不要加以借鑒呢?比如學者費格斯的大部頭著作《耳語者:斯大林俄國的私人生活》你能漠視么?《竊聽風暴》一類的電影有無介紹之可能?如果有,那么是否單獨列一章來進行中外比較?
由于關心自己孩子的成長,我也非常關注中國教育,自從寫了本比較宏觀地批評中國教育的《沉疴:中國教育的危機與批判》一書后,也沒閑著,繼續寫散篇教育文章,終于部分結集為《給你愛的人以自由》一書而即將出版。但這還是不夠。幾年前我就準備了要想寫一本《百年中國語文教材變遷》的書,來解讀中國這一百年來,我們的第一課、語文教材編寫、出版與競爭、教材編寫者、教學方式、教育心理學、教育社會學、教育傳播學等方面的問題。比如我會選擇從社會學和傳播學的角度,來解剖諸如林覺民《與妻書》這樣的文章,為何臺灣在實現教材編寫民營化后,民營和當局編的教材都不再選用,以及香港似乎從不選此文的原因為何,其間包含著什么樣的教育目的觀和價值內核。這樣的書寫作起來,無論從材料搜集和研究方法上,其難度可想而知。但不管怎樣,我想先來收拾這座“爛尾樓”。
著名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警告得好:“對于一個只有一把錘子的人,任何問題看起來都很像釘子。”我常常捫心自問,更害怕這樣一種此生只交給一把錘子的狀態——哪怕這把錘子通往金光大道,但它究竟只是一把錘子,不是花園,更沒有春天——因為人生的問題不會順著我的意愿只來釘子。再者,與短平快的現實主義和充滿毒藥的成功學走得太近,而使自己缺少一點“為什么要如此活”的思考空間,實在不是我所需要的人生捷徑。
那么有人會問我寫作不是為了掙錢出名嗎?我不想否認,而且甚至喜歡這個庸俗的想法。為名圖利的想法,換成經濟學大師亞當·斯密的話,會變得讓你能感受到其中的美好和實在。他說:“我們每天需要的食物,不是出自于廚師的仁慈,而是出于他們的自利。不要討論他們的人道,而要討論他們的自愛,不是對他們講我們需要什么,而要講什么對他們好。”我不希望有思想上的上級,亦不希望有語言上的領導,只希望用自己的思考和語言,來換取購買者的認可。與其說我要用甜言蜜語來迷惑大家,不如說要使別人看了還覺得生活有這樣的款式,對得起自己的良知,而生出某種“吾道不孤”的共鳴。
再浩瀚的夢想,都需要點滴努力。我早已過了大喊口號的激越年齡,但我的理性和韌性,比年輕時候更多,我希望它成為自己的標配。有人問“日拱一卒”到底有何用處?社會并沒因你而有什么改變。哈維爾說,我們做有些事情并不是它立馬有什么用處,而是因為它是對的。換句話,就像我的寫作一樣,永遠不可能產生“傳檄而天下定”的譫妄效果,但我愿意承認它還算有點意思。也許我的夢想就是讓自己盡量光明,客觀上能為他人帶來螢火之亮。我的一位老友在《被背叛的臺灣》一文里說了一句話,深得我心:“國家可以走多遠,是一個令人害怕的假設。我們可以走多遠,是一個溫暖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