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搞不定？泡湯！

從登別出發的火車分秒不差地正點到達洞爺湖車站，冷冽的空氣讓在車廂中昏昏欲睡一整路、敞著大衣迷迷糊糊走下車的我被凍得打了個寒戰，立即精神起來。回頭看看四周，若干節車廂里都沒動靜。除了我們，鄰車廂還有一對男女走下車。我們幾個前后腳上了Windsor酒店接送客人的中巴，大家算是這個時節極少數來洞爺湖享受閑暇的人。

我像在其他地方碰巧再次遇到同路人一樣，向他們微笑點頭表示友好。花白頭發、立著呢子大衣領子的男人先是一怔，然后擠出一個帶著距離的禮貌笑容，同行一身名牌的女人則在熱情鞠躬之后，一臉懷疑地快速打量了我們一番，兩人迅速坐到中巴的最后一排角落中，沉默地看著窗外，互相之間一聲不吭。長期被各種推理日劇、小說“毒害”的朋友觀察到這樣的場景后，突然東野圭吾附身般，八卦十足地分析起他們的身份，不倫戀情、犯案跑路、躲避追殺……不著邊際地盡情胡謅讓因為積雪而緩慢行進的路程變得沒那么無聊。在這樣飄著零星小雪的陰郁天氣里，對面幾乎看不到一輛車，不用過分營造，都有些懸疑日劇里的味道。

冰火兩重天

Windsor酒店寬敞、華麗而現代化，跟眼下的天氣和氛圍完全不搭。不過如果沒有獨自占據一座山頭的排場，幾年前那次八國首腦峰會，愛排場的各國領袖嘍啰們也不會選中這里讓他們下榻。

與外面一樣，溫泉中此時也空無一人。脫光衣服，將身體沖洗干凈，我便迫不及待扎進中央巨大的熱水池，勞頓一天的身體在熱水中緩慢復蘇，我甚至能感覺到身體內的血液循環在熱水刺激逐漸加快的跡象。室內外的溫差讓窗戶被水蒸氣模糊住，我伸手抹開一片，從那里望出去，此時天正黑下來，外邊正從白茫茫逐步變成冷冽的藍色，地上的雪、樹、遠處的洞爺湖和湖心小島像是被薄霧一股腦加了層柔光，模糊出水墨畫般的意境。

當我哆哆嗦嗦地拉門走出室外，要去感受一下露天風景的時候，雪很配合地大了起來，雪片紛紛洋洋灑下來，與黑色石頭邊緣的浴池、白色鵝卵石小路、濃郁的水蒸氣一起構成濃厚的日式禪意。在這個季節，只有赤裸裸跳進那一池池熱湯，才能算真正領略到它的真諦。而浸泡周身的熱水則與落在頭頂的雪花、吹在臉上的冷風形成鮮明對比。我在熱水中緩了緩神，慢慢站起來，用裸體迎著風雪，然后鼓起勇氣扎到旁邊冰冷刺骨的冷水池中，還沒有十秒的工夫，我便感覺身上的每一根血管如同都被凍住了一般，蹦出來，再次回到熱水中，仿佛被化開一般。這樣的“折騰”進行了數次，我回到室內，坐在休息室椅子上的時候，變紅的皮膚感覺很好，就像是煥發了一次新生，一路的勞頓一掃而光。此時才明白為什么那么多當地人推崇這種“冰火兩重天”的泡法，不在冰與火之間穿梭幾次，就無法領略到泡湯的真諦。

湯池社交

除了冷熱水交疊，當地人還講究“一日三湯”，起床后、下午和睡前各泡一次。我錯過了早上的，下午的又略顯匆忙，所以晚上這次不能馬虎。為此，我做了準備：晚餐沒有吃得太飽，并且只喝了很少的酒。在晃蕩了一陣子后，便直奔浴池。

與晚飯前比起來，這會浴池里熱鬧了不少，十來人赤條條出沒在幾個水池中，有的閉目養神，有的水中靜坐，這里似乎成了此時酒店男性住客最集中的地方。

“泡湯比待在讓人渾身不自在的餐廳里有趣多了，你說是嗎？”我剛進水池，旁邊的人張口說話，口氣好像很熟絡的樣子。我看看周圍，水中沒有藏著其他人，才確認他正對我說話。見我一愣，他睜開眼睛，拿下蓋在頭上的毛巾，我這才認出原來是同車來酒店的那位先生，趕忙回話：“真巧，又碰到您了。”他微微一笑，此時的笑容比下午上車時要自然許多，接著就打開了話匣子.原來這位看起來年過五十的先生可以說流利的英語，這在日本似乎并不多見。此時他的健談樣子，與之前的拘謹簡直判若兩人。

行走者語

1 在泡湯之前不宜吃得過飽，最好不要飲酒。在熱水中浸泡，一次連續不要超過十分鐘，而一次泡湯時間，最好控制在一小時之內。

2 多數日本浴池有“午夜換湯”的傳統。在每天午夜結束營業后，男女浴池進行互換。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讓浴池陰陽調和，而同時可以讓男女客人享受到通常只有一個的戶外浴池。

“我們只在居酒屋和澡堂里才會毫無拘束地與生人聊天，喝酒和洗澡都可以促進血液循環，讓人變得更為放松。這是我們業余時間最喜歡做的兩樣事情。”當我委婉地表達兩次對他的印象對比時，他樂呵呵地慢條斯理解釋起來，聽上去頗有道理。“電影里不是常常會出現那些澡堂歌手嗎——只在泡澡時才能引吭高歌的主兒。”確實哦，我想了一下，有這樣橋段的電影一下子可以想起好幾部。

“從幕府時代開始，日本就將澡堂作為重要的社交場所了。大家只有在放下劍、不帶兵器的時候，才更容易心平氣和地好好談談。從山口組的利益談判到大財團的合并重組，日本的很多重要事情都是首腦們在這里談妥敲定的……”

“門口牌子上寫的‘有紋身者禁止入浴’的招牌，就是針對幫派成員的嗎？”我聽到他說山口組，一下子想起門口那個告示，好奇地打斷他。“沒錯，很多浴池都有這樣的規矩。不過那些人可有的是辦法，他們常常會包下整個浴室談判或召開會議，或者干脆自己當老板開一個了事。在這種地方談判，大家都不穿衣服，不用擔心遭到暗算，就算話不投機，也只能靠拳頭決勝負，很公平！”這位仁兄真的學識淵博，從歷史到江湖八卦，全能娓娓道來。

原來澡堂確實能像居酒屋一樣，拉近陌生人的距離。這或許是我今晚活絡筋骨外的另一個收獲，穿著印著藍色海浪的傳統浴袍，踩著榻榻米嘎達嘎達穿過長走廊回房間的路上，我看到墻上一張2008年八國峰會首腦的合影。照片中首腦們西裝革履正襟危坐的嚴肅樣子，不禁讓我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如果讓他們赤條條地到浴室中去談論那些棘手的世界議題，是不是可以更快地就更多問題取得共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