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赤峰道76號少帥府,會客室里臨時支起的簡易支架上,吊裝起七幅立軸水墨畫卷。稀松平常的花鳥、山水構圖,在裝潢考究的環境里,顯得寡淡。湊近畫幅細看,稚拙的筆觸,蓋不住畫布上的斑斑霉跡,倒是落款處的題字,顯出這些習作的來路不同尋常。
一幅常出自水墨初習者筆下的杏李壓枝圖,邊上用娟瘦的小楷題了一行“三千結實之累”;一幅雙禽圖,頗不合常情地寫著“你使我心里快樂”;而一幅巉巖立孤松的卷軸,更是題寫著“神愛世人……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湮滅”,這些化用福音的題詞下面,都落了同一個名字“綺霞”。
“綺霞”是趙一荻的字,她更為人熟知的稱謂,是“趙四小姐”,就是那段被后世一再演繹的梨花海棠之戀的女主人公。
如今這些品相參差的字畫,經張學良的族侄張閭實從散落在港臺、加州的親友手里收集起來,首次以展覽形式公之于眾。而當年題畫下這些山水、畫鳥時的趙四,已與她的愛侶“少帥”張學良在臺灣陽明山幽禁之中,雙雙皈依了基督教。
蔣介石生前最后一趟與張學良同桌用膳,有備而來地拋出一份秘件,當著一桌食客的面就讀開了,“漢卿,這是周恩來的紀念談話,‘張漢卿將來能援救出來最好,但無論如何,他是千古不朽的人物了……’”
聞此,已是一只耳聾、一只耳背的張學良,在趙四照料下,仍是顧自低頭吞咽芋頭,“現在我除了讀讀《圣經》,對其他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了”。
“東北王”張作霖生前明媒正娶了六個老婆,失東北后,第五個老婆“壽夫人”一支香火延續,率族人從沈陽經由天津一路逃到臺北。張學良和趙四在1960年代落腳臺北附近的北投復興崗之前,已經三番四次地轉徙島內,被迫變更軟禁之所。
五弟、六弟為壽夫人所出,但比起長兄張學良來,年齡上卻小了一輩。1960年代,到訪五弟張學森在臺北的家中,在他膝下孩孫們的嘴里,張學良已被叫成“大爺”,而趙四小姐則被呼作“大媽”。
六弟的獨子張閭實,清晰地記得,臺北的族人相聚,每次都隔著在客廳里放哨的便衣,難言舊事;反倒是在北投住所附近一棟門前栽種著梅花的木屋里,張學良夫婦和幾位都到了耄蓍之年的故人,由著性子玩得興逸湍飛。這個自號“三張一王轉轉會”的小圈子,“三張”指得是張學良、張大千外,還有國民黨的元老張群。
張大千和趙四之前就有一段師徒情誼。早在1928年,趙一荻跟隨張學良前往沈陽居住,在當時沈陽知名的畫社“湖社”學畫,而“湖社”中就有齊白石、陳師曾、黃賓虹以及張大千等人。這段時光因被“九一八”事變打斷而告結束。
不想半個世紀后,在張大千的寓所摩耶精舍,趙四重又提起筆。她筆下的蘆葦蕭蕭,頗得孤寂之氣;而在巖石間幾抹云彩,則又罩著難言之隱。
而在剛到臺灣時,外面的政治環境詭譎,張學良夫婦險些被遺忘在深山。
1953年移居高雄之前,他們曾短暫寓居在清泉的一處別墅。那年秋天的葛樂禮臺風,瘋狂地襲擊了這塊群山環繞中的盆地。臺風過后,趙四發現原來深陷在河岸之下的河床,在一夜之間滾落下數不清的大石塊,塞滿了往日流動的小河。他們原來居住的小木樓,被死死壓在下面。
最險惡的一次是在1946年“二二八”事變后,看守部隊因一個多月都沒糧食及補給運送進山,就把唯一的進山道路“桃山隧道”整個封閉,靜觀外面的局勢再做決定。幸而附近原住民將山中打獵補獲的野味和自種的地瓜送進張學良軟禁處所,才讓他們撐到了事件結束。
張閭實從趙四后來所作的山水畫中,看到了巉巖間的險惡之氣,認為“跟他們當時的幽禁生活有某種關聯?!钡珡漠嫹叺念}詞來看,趙四的基督信仰在渡過劫難后變得越發虔誠,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她甚至用“趙多加”的化名發行了兩個教義小冊子。
每逢春節到張學良的居所過年,是那時候臺灣張家人的習慣。
在張閭實印象里,每次進出門禁森嚴的“大爺大媽”的住所,都像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住所的林中栽種了茶花、杜鵑、桂花及蘭花,假山旁有水池里,有鯉魚和金魚游動。直通廚房后門的,是利用池塘旁車道,特意開鑿出一個小型射箭場。
趙四小姐總會dJHTyfEsYQgJk24vLwOHQg==在這時備下一手西餐,從英式烤肉、通心粉到馬鈴薯色拉、燙青菜,口味正宗,但菜式變化不大。過年的紅包更是二十年沒變,一直都是200元。“大爺大媽”對于外面世界的改變,已一點概念也沒有。
在張家例行的節日聚餐上,甜鮮的粵菜或者韓國烤肉成了主流的口味,沒有人再惦念東北菜。年紀老邁的“大爺大媽”在家人眼中,也變得越來越任性?!按蠹一ニ偷墓澣斩Y物,大媽都是當場就拆,有些還當場轉送”。
而大媽隨手轉贈親友的禮物中,不乏她在禁中的畫作,有些甚至來不及成為完整的作品?!爸灰牭絼e人說喜歡,便送給對方,她對自己的畫作,似乎從來沒把它們當回事”。
到了八十年代,趙四的畫筆漸漸擱置了下來。李登輝的上臺,讓對張學良夫婦的看管進一步放寬。趙四的獨子、也就是張閭實喚作“五哥”的張閭琳,也時常在舊金山和臺北之間往返,探望禁中的老人。

在五弟家幾個子女的運作下,張學良夫婦開始籌劃前往美國安度余生。當時不過月入四五萬新臺幣的張學良,在另一個侄女的一再勸說下,同意拍賣早年的私人藏品,包括徐渭的《葡萄圖》、陳洪綬的《蓮花鴛鴦圖》等名家真跡。
在軍中服役度過了成年禮的張閭實,此時已操起新聞業的營生。有一次在菲律賓做旅游采訪,遇到臺灣《典藏雜志》總編輯,才得知“大爺”所有的收藏都拍賣了。他壓不下心中的疑竇,“這些收藏是大爺的珍愛,我們以前想看都無法看到。現今全賣了一定有原因,我們沒看到大爺的兒子(指張閭琳)回來處理,又是為什么?”
在他印象中,全家人最后一次相聚就在“大爺大媽最后在臺北富都飯店切完生日蛋糕之后”。那幾年有許多人想要拜訪“少帥”,親戚間的聚會也少了,唯獨五大爺的三個女兒都圍著大爺打轉,讓張閭實自認不便去探望大爺。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七八年,張學良和趙四離開了臺灣幽禁地,臺灣的張氏族人在一波波的返鄉熱潮中卻顛沛四方。在張學良夫婦散盡的私藏里,張閭實一家所得僅僅是“媽媽從大爺家的窗臺上抱回的一盆蘭花”。如今他從散居各地的親友手中重新收集的趙四畫作,他自陳價值達到平均每幅300萬元。
在少帥府的觀光客散去后,張閭實把七個卷軸打包在塑料提兜里。結束了在天津的小規模巡展,他計劃將趙四的畫展南下推向上海,“那也是趙四和張學良情感的路線圖”。張閭實自2007年踏上漫漫回鄉歸途,循著張家人當年發跡的路徑,由關外而關內,可謂煞費苦心。
他還記得上世紀末族人在臺北聚餐時,“大媽看到我們一家也慢慢好轉起來時,不是很高興,問到,‘你們是不是拿著張家的名義在外做事呢?’我母親回答:我們這一家可沒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