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人在古代社會一直是卑微的,卑微到什么地步?即便自己深受寵愛、歡迎,掙錢再多,生活再奢華,也不敢在人前放肆、大言夸耀,至于說放縱子弟仗勢橫行,以至于與浮浪之徒“輪流發生性關系”,通常情況下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伶人這種卑微的身份,自然有深厚的歷史原因。中國古代社會基本上形成了這樣一個規律:凡是獲利豐厚容易者,身份卑賤;而獲利微薄艱辛者,身份尊貴。假設一下:如果給伶人以尊貴的社會地位,給其中的佼佼者以代表、委員的榮譽,乃至與讀書科舉而仕進的士人以同樣的地位,則伶人無疑能占盡天下所有的好處與風光。今人與古人同情理,一個明星、偶像的影響力和號召力實在是太大了。如此,會使社會很快處于嚴重的失衡狀態。人的天性,本來就好逸惡勞,你這樣一設置,使天下人心紛紛熱衷于從事這種行業,以這種行業為尊貴,誰還愿意耕田種地,保家衛國?必使田園荒蕪、邊備疏松。而為政之難,在難于收拾人心,人心既亂,萬事不成。
這一點,那些有自知之明和正直之心的伶人自己也知道——元代名伶連枝秀,色藝俱佳,有人問她:你愿意嫁給一個上市公司老總當小妾嗎?連枝秀說:“娶倡為媳,誰肯與之尊嚴?與其嫁而導淫于人,寧自守以獨居而死耳!”就是說,我身份卑微,不愿意連累任何人,也不愿意嫁入富豪之家,引導社會風氣,讓天下那些有點才藝的女孩子都以嫁富豪為心中歸宿。在這里,可以看見,古代伶人雖身份卑微,但是其心卻向往尊貴,連枝秀因此受到后人的贊賞,將她的故事寫成一部小說以規導世人。
身份卑賤,但心向尊貴,是古代伶人的集體人格。伶人一生的努力,數代人的奮爭,就是要脫離卑賤的身份,哪怕受窮,也要爭取一個正常的社會地位。伶人中那些有見識、心性高傲有志向的人,對自己的要求極為嚴格,行為言談、家教治理甚至比很多官宦人家和讀書人家都嚴格,為的是一有機會,就表現出他心向尊貴的人格。
清同治年間。山東遭大災,饑荒嚴重,伶人郝金官以演藝致富,將家財全部捐獻出來做慈善賑災,為朝廷分憂,解燃眉之急。事后,山東官員奏請朝廷:讓郝金官當代表、委員什么的,都不能匹配他對國家的貢獻,應該給他授官、嘉獎。可是,安守本分的郝金官卻誠懇地說:我是個伶人,即使當官,也會被其他讀書人出身的官員同僚看不起,我就不要自取其辱了。假如朝廷能開恩破例,準許我子孫與常人一樣參加科舉考試,我就感激不盡了。
朝廷經過討論,準予他的兒子參加科考。郝家有錢,崇尚讀書,郝金官的兒子郝如篪不但考中進士,還當上了翰林。
潘光旦先生說,歷史上未見有伶人對“良人”表現出矜貴之態的。潘先生所言,是正常情況下的伶人,其實歷史上也有非常少見的例外:五代后唐莊宗李存勖,勖字讀若“續”,很多人讀成李存帽,我看讀存帽更合適——這個李存勖真是個傻帽兒,非常喜歡伶人,喜歡到了千古獨步的程度:舉兵給他父親報仇,攻入梁都汴京,戰亂之中,最關心的卻是他喜歡的一個名叫周匝的伶人怎么樣了。周匝到李傻帽馬前拜見,李傻帽竟然悲喜交加,與他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十分地文藝。周匝當場要求李傻帽封自己和另外兩個藝人當刺史,李傻帽竟然同意了!
在李天下的驕縱下,他喜歡的那些伶人飛揚跋扈到了極致,伶人們形成了一個利益團伙,當官的當官、賺錢的賺錢,十分張揚,還滲透朝政直到把持朝政,弄得許多文官武將紛紛巴結這些伶人,即便不干謁求進,也不至于讓伶人老爺們認為清高而惹禍。在李傻帽手里,伶人及其子弟要是找個女孩子“輪流發生性關系”,是極為可信的。
多行不義必自斃,后唐莊宗在位不到四年,就被這些伶人禍害得身死國滅,連同他喜歡的那些樂器一起被火化了,用現在文藝青年常說的:李傻帽到了天堂里永遠有吹拉彈唱。歐陽修對五代后唐伶官亂政有沉痛的反思與批評。可以說,五代后唐這些跋扈的伶人,其身份因寵而尊貴,其行事卻明顯地表現出心向卑賤。正所謂:給你尊貴,你卻向往卑賤;給你陽光,你卻不愿意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