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看見我關注的科幻作家韓松在微博上說:“明天就要去淶源,希望工程發源地。要給小學生講科幻。糾結了一天也不知怎講……近年淶源希望小學學生去廣州,對廣州孩子一日三餐不理解,因他們只吃一頓。前年有北京人去淶源學校在食堂吃飯,孩子們都回家吃了。問為什么,答因你們來了,提高到一人三元標準,孩子們吃不起。”
讀罷我和韓松說:“你只能講劉慈欣的《鄉村教師》了。”科幻與現實的落差,沒有比在中國更大的。想起上世紀80年代初我在粵西農村讀小學,看到一本描繪日本的連環圖,畫了摩天大樓、玻璃幕墻、小型飛機穿梭,我以為那就是科幻小說里講的未來世界。長大才知道,那是同時代現實存在的日本。后來我更知道了一個與我的幻想相類似的情節:蘇聯大導演塔科夫斯基拍攝他唯一的一部科幻電影《飛向太空》,那些未來的場景直接在日本城市取景,不用特技,毫無違和感,騙倒了一批生活在蘇聯的觀眾。今天淶源希望小學的孩子,如果看一部珠光寶氣的《小時代》,也會懷疑自己在看科幻片吧?如此極端的生存狀況,怎么可能發生在同一個時代?
好吧,我說的是蘇聯而已,一個號稱美好新世界的國家,率先進行宇宙探索,比美國還要早把宇航員送上太空的先進大國,它的國民不知道電影里的未來實際上早已在他們批判的資本主義國家日本實現了,在翹首期盼未來的同時,還要依配給制每天冒雪排隊買一塊黑面包。我沒有去過淶源,這個位于河北歷史悠久的山區縣,百度對它的介紹網頁沒有一個字提到貧窮,盡是各種輝煌往事與招商開發旅游等等。然而一位網友在給韓松的微博留言道:“圖片上的情況還是比較好的,淶源的人民,冬季用麥秸燒土豆一天一頓,條件好的加點自腌制的酸菜,唯一的糧食是高粱面,吃不習慣的會拉破嗓子。”
從韓松的配圖可見,這些淶源的孩子起碼還能上學,有課桌,有微笑。畢竟那是一個希望小學,網上尋找一下“貧困山區教育”,比這凄慘得多的學校有的是,有老師帶領攀緣絕壁翻山上學的,有吊繩溜滑輪渡江上學的,有坐在石頭轱轆上課的,有全班有桌無凳站著聽講的,那些寄宿學生生火做面糊糊當飯—不必描述下去了,更細膩的描寫就存在于中國科幻大家劉慈欣的短篇名作《鄉村教師》里面,讀之使人鼻酸。
寫于2000年的《鄉村教師》是劉慈欣最特別的一篇科幻小說,在“作者附言”里劉慈欣說:“我不敢說它的水準高到哪里去,從中你將看到中國科幻史上最離奇最不可思議的意境”。“意境”二字令人有點難受,這部小說就文筆、構思而論,意境的確高超,非常現實主義,但相較它內容的沉重和悲憫,意境不算什么。
因為這部科幻開篇是我們最貧瘠的現實,在西北山村里,一個鄉村教師走到了生命盡頭,他強撐病體給孩子們上的最后一課,是講述牛頓的三大定律。文中描述的山村學校和師生生活細節栩栩,至今依然重現在微博和報紙對農村教育的報道里。
與現實之痛并行的是劉慈欣拿手的宏大科幻場景,在宇宙深處,一場進行了兩萬年的銀河系星際大戰接近了尾聲,碳基聯邦為隔鎖對手硅基帝國,要熄滅獵戶座旋臂的大量恒星,以制造一條500光年寬的隔離帶。除非該恒星系內有智慧文明能通過他們的智慧測試,才會逃過被摧毀的命運。當碳基戰艦來到太陽系,恰巧抽取了地球中前述中國這個山村的學生為測試對象,智慧測試的題目恰巧就是牛頓三大定律。小學生們答出了正確答案,地球人類文明因此被碳基文明確認為智慧文明。這個死去的鄉村教師,拯救了世界。
“他們有一種個體,有一定數量,分布于這個種群的各個角落,這類個體充當兩代生命體之間知識傳遞的媒介。”小說里的高級文明這樣形容地球的教師,這篇小說其實是歌頌這些不問后果的傳承人。誰也不知道這些孩子、這個國家、這個文明能否獲救,將以什么形式獲救,但只要有人傳遞知識,后者才有獲救的希望。
所以反理想主義的犬儒社會,更需要科幻,尤其是當現實荒誕到了奇幻的地步,才需要科幻的明朗理性之力來樹其正氣。
廖偉棠
香港作家、詩人。曾出版詩集《野蠻夜歌》、《八尺雪意》等,文集《衣錦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