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亮堂的岳家屋內,空氣像要快被什么撕裂。因被認為打破了家中最重要的一口缸,岳飛之子岳云低著頭不知所措。岳飛母正色道:“棍棒之下出孝子,以后岳云歸我管。”岳飛妻不服:“我兒,我管。”雙方相持不下。岳云把臉偷偷轉向岳飛,迷茫地問:“爹,我從誰?”
“從我。”“從我!”難題瞬間拋向岳飛,一對婆媳各自拽著他的衣角,使出渾身解數。從母?從妻?“唰”,岳飛無奈甩開一張招兵令:“我……我從軍!”
臺下觀眾爆笑,鼓掌。導演謝念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笑聲和掌聲:“臺灣連演40場,場場爆滿,一票難求。曾有一位企業家看完后,索性包場請媽媽和妻子又看一遍。”但笑點不妨礙這出戲的柔軟,小S看過后曾“臉上哭脫妝了”,知名劇評人于善祿等也大加推薦。
《當岳母刺字時—媳婦是不贊成的!》由臺灣知名作家張大春、電視節目制作人王偉忠聯合監制,謝念祖導演。這是一出講婆媳關系的劇,主角岳母和岳妻在家中斗智拌嘴,岳飛從軍前,岳母要在他身上刺字提醒他報國之心,一旁磨墨的媳婦卻不贊成—非要讓丈夫忍受疼痛嗎?
“精忠報國、民族大義”的故事太宏大太沉重,卸下英雄氣概的盔甲回到家里,每個人渴望的不過是一碗冒著熱氣的面,和能夠圍爐夜話的溫暖。
岳母刺字的故事幾乎無人不曉:南宋時金兵來犯,皇帝趙構下求賢令,岳飛決心從軍,臨行前,岳母在岳飛背上刺下“盡忠報國”( 引自《宋史·岳飛傳》)4字。據歷史記載,岳飛的媳婦只是在旁側磨墨。莊重的忠孝節義將這個微不足道的女子掩蓋于歷史罅隙中,被人們遺忘—但她當時若不贊成,怎么辦?
這個疑問是張大春提出的。3年前,王偉忠想做一出中國歷史上婆媳關系的戲,問他有沒有好的故事。張大春瞬間想到了岳飛。這個疑問,就這樣被謝念祖做成了舞臺劇。
故事從岳飛家旁的豬肉攤開場。屠夫媳婦在豬肉攤上剁肉,婆婆在旁厲聲數落:“我家怎么這么倒霉,娶了你這么笨的媳婦!”媳婦給婆婆沏涼茶解暑,婆婆一口噴出:“想苦死我嗎?”可那邊廂,女兒帶來一瓶特濃涼茶,婆婆趕緊興奮地喝下:“苦的好,透心涼。”
和豬肉攤上這一幕截然相反,秦檜家的婆婆不識字,數數只能1到6。有天回家想讓媳婦幫她按摩,媳婦卻反讓婆婆去煮面。婆婆怒斥:“你放肆!”媳婦調侃:“你確定是4?不是5?6?”
而岳飛家,婆媳戰爭始于新婚之夜。媳婦伶牙俐齒,連煮面也不含糊,一句“要軟中帶硬硬中帶軟加溏心蛋煎蛋還是荷包蛋”嗆得婆婆喘不過氣;婆婆亦不是省油的燈,喚媳婦兒子反復背誦家訓,一直到天亮。
密集的插科打諢,觀眾從頭笑到尾。謝念祖用戲說3個家庭的例子,概括了古往今來無數家庭的婆媳關系,同時也試圖展現最后一種溫柔的可能—岳飛、岳云父子因莫須有罪名入獄,監獄外送飯的婆媳相互依偎度日。婆媳關系有解嗎?他并不打算在劇里回答這個命題,“婆媳關系說不定什么時候說解就解了,有時候要有契機有時候不需要。”
在張大春看來,“婆媳關系牽涉到同一性別在同一屋檐下對同一男人的占有,而且是兩個不同生命階段的女人卻共時性地擁有一個男人的過程,肯定會有沖突。”然而這才是生活必經之路,生活本身才足夠打動人心,“談空洞的大名詞沒有意義,我們不是為了愛情觀而談戀愛,不是為了人生觀而活著,也不是為了家庭觀而成立家庭。”
“快樂”是謝念祖反復強調的詞,他希望他的每出劇能帶給人快樂,就像一面哈哈鏡,再難再苦的臉也會被它反射出的幽默消解。一身寬松的襯衣、休閑褲,厚厚的鏡片下是大大咧咧的笑:“我家也有婆媳矛盾,岳飛死后岳母和岳妻終于和解,所以我問我媽和妻子,你們是想讓我死嗎?但是顯然她們是想讓我死就對了!”劇里的豬肉攤小哥愛發明游戲,“愛瘋”、“飛鳥撞婆婆”、“切西瓜”等現實中穿越過來的游戲讓人捧腹。有觀眾反映這些和劇情沒關系顯得累贅,謝念祖說,不要談什么深意,讓大家快樂一下不好嗎?

但制造笑點、講婆媳矛盾顯然不是謝念祖想要表達的全部。戲的最后,岳飛、岳云父子在風波亭赴死,順著古老的傳說,往東南方向有亮光處奔跑,魂魄得以回家停留1個時辰。岳云的新媳婦懵懂地問他:“云哥哥,你不走了吧,你走了我可要變成寡婦哦。”岳云不吭聲,才3秒左右的時間,新媳婦像瞬間悟覺了什么,改口道:“云哥哥沒事,父母養我小,我養父母老,別擔心婆婆和奶奶。”這一幕舞臺暗了下來,當大家抱在一起作別的時候,小媳婦縮在舞臺一個小小角落,不知道該進該退,卻要強顏歡笑。謝念祖說,最后的這出場景是他最滿意的,“婆媳關系是和解了,笑過哭過后,里面還是跳出了不一樣的東西。”
“生死離別、陰晴圓缺是最表面的,而在這個社會上承擔巨大壓力和內在責任的人,可能會感受到更深的沖擊,得到一些撫慰。”張大春說。小媳婦在那樣沉重的環境下吞下壓力還要不動聲色,鑿開了人心最堅硬的防線。
最后一刻,向來拘謹的岳家終于彼此吐露心聲,婆媳爭吵的背后其實不乏關愛,岳飛卸下英勇的鎧甲,最期盼的也不過是尋常小日子里親情的溫暖。還魂的創意也是張大春給的,靈感來自明代以前的一則筆記小說,說的是有個醫生被冤枉致死,被砍頭時,劊子手教他念一道符,魂魄可以回家7天。在7天里,醫生寫完一部醫學著作,當人生完全安靜下來時,竟還體悟到平時不曾體悟的、與婆媳相處的溫情。
“齊家真不易,報國有何難?”戲里豐富的詩詞對聯出自張大春之手,他自己對這一句感觸最深,“所有的哭和笑,都來自這句話。”
“生死離別、陰晴圓缺是最表面的,而在這個社會上承擔巨大壓力和內在責任的人,可能會感受到更深的沖擊,得到一些撫慰。”張大春說。
“岳飛在歷史上其實是個很無聊的人,非常木訥,他的死一定程度上是個性使然。”謝念祖剛拿到這個命題作文的時候,覺得有點苦惱。精忠報國的忠孝故事太枯澀,對這樣一個無聊無趣的人,要怎么樣才能把他還原成一個“正常”的、有七情六欲的人?想來想去,只有用家庭生活細節來豐富他的人性。
“戲里包含了正史、野史、小說的成分,可是岳母刺字的故事本來就無從考據,你能說我們的戲就不符合歷史嗎?”為了突出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他把岳母的死從歷史上的早于岳飛,改成了晚于岳飛,并和媳婦和解,最終相依為命。
更多故事是張大春提供的“養分”。比如戲里的岳飛斬妻。岳飛出外時告訴守城副將,“我就算死在外面你也不能離崗”,而后真的被困,岳妻求守城副將救下岳飛。副將被軍令處置,岳妻也要問斬,幸被岳母救了。這是小說改編的,張大春不覺得戲說歷史有什么不好, “戲說的趣味在于豐富了人們理解人情世故的角度。如果這出戲沒有婆媳的真實問題,就不會那么動人。”
整場戲由豬肉皮上的印章始,到“精忠報國印”結束。謝念祖說,豬肉皮上的印章是個隱喻,對豬肉攤小哥來說,蓋了章,豬肉就是他的,后來岳母要在岳飛身上刺字讓他謹記教誨,也是想有專屬性的表現。而這個專屬性,恰恰是婆媳不和的原因。再后來,連金兵的刀槍正反面都分別刻有婆婆和媳婦的叮囑,岳飛一句“原來婆媳矛盾不分海內外”,用戲謔的方式是想提醒天下的婆媳,自己是不依附于任何人的、獨立的個體。
戲落幕時,背景音樂響起,清澈的女聲唱著那首著名的《滿江紅》,沒有詞曲一貫的磅礴,聲音悠長卻似帶著嗚咽。這是謝念祖拋出的終極疑問:“戲的主角是女人,通過干凈的女聲唱這首詞,好像是岳家婆媳在問,岳飛、岳云,你們就這樣默默地走了,家散了,犧牲真的是值得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