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關大屋除夕夜

拄著拐杖，慢慢走在廣州老西關的多寶路上，鄧老停在了一家幼兒園門口，抬頭望向門牌號碼。“這就是我家老屋的舊址，以前是座一千來平方米的西關大屋。我在這里出生長大，一直就沒離開過老西關，但老屋已經(jīng)不在咯。”

清朝光緒年間，鄧圻同先生的祖父，曾任安徽、貴州、山西三省巡撫的鄧華熙在這里買了塊地，建起了“鄧宮保第”，告病退隱后居住在此。這塊位于老城中心，商鋪住宅林立的地段，在一百多年前還是郊區(qū)，居住人口少，毗鄰荔枝灣和盛產(chǎn)“五秀”（蓮藕、茨菇、馬蹄、茭筍、菱角）的泮塘，河道縱橫，綠樹成蔭。自鄧府第一個建宅后，許多官宦世家、殷商富賈也相繼在附近建起了宅第。鄧宮保第則成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西關大屋。

鄧圻同老先生在這里出生后，住了二十多年，每次過年時的熱鬧情景，他都歷歷在目。

“大屋西面是花園、祖先廳和賜書樓，東面則是兩開間各四進深。我父親叔父兩家人住在兩個開間，連仆傭一共幾十口人。每到過年，家里上下都收拾得干干凈凈，華麗的滿洲窗，硬木的趟攏門，木刻門楣屏風，水磨青磚墻，都一塵不染。”

孩童時的他，對過年的印象是歡喜又忙碌的。除了有新衣新鞋襪穿，可以“逗利市”（討紅包）之外，他作為男丁，總要跟著大人參加非常重要的儀式。“在舊時廣州，年三十晚飯前是一定要祭拜神明和祖先的，這比吃年夜飯還重要。”

時辰一到，所有女眷都避回自己屋內，只剩下男丁，在長輩的帶領下，把全屋的神明挨個拜遍：先拜門口的土地神，然后是門廳里的天神，接著是祖先樓里的祖宗牌位。“祖先樓是我們花園后的一座兩層小樓，一樓為宴客餐廳、書房，二樓前廳里供奉著歷代宗親的神主牌位，每位祖先一塊，由高至低按輩份層層疊疊排列。”

拜完祖先，最后去廚房里拜灶君。雖然灶君是最后一個，但也是特別重要的神，每年十二月二十三還要專門點蠟燭“謝灶”，感謝它保佑全家整年衣食無憂。

至于拜神的供品，里面是一定要有“三牲”的：雞（白切雞）、燒肉（整只乳豬）、生菜。加上柑桔蘋果等水果，滿滿當當?shù)財[在門板大的木托盤里。在這個托盤里，還要放上三對筷子，三杯茶，三杯酒，三碗飯。“三”跟“生”諧音，也是取好意頭。托盤由兩個工人抬到每個神位前，拜完這個就抬到下一個神位，最后抬進廚房，料理好了端上年夜飯的飯桌。“總之，要等神明祖宗都吃完，才輪到我們吃。”

由于家里房子大，人又多，浩浩蕩蕩來來回回，等拜完一輪，起碼要一兩個鐘頭。小孩子當然也知道這是很嚴肅的事，但他們最期待的，還是拜完神之后燒炮仗。長長的炮仗掛在大門口，噼里啪啦地要炸上近半個小時，之后，整段麻石板街鋪滿了花瓣一樣的紅紙屑，非常喜慶。偶爾從紙屑里撿出幾個沒燒完的炮仗，可以偷偷藏起來玩。至于煙花，那時是很少見的。

在每戶人家拜神的時候，窮人家的孩子總會手捏一沓紅紙條，每張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上“財神”兩字，挨家挨戶地敲門。門一打開，他就把一張紙條伸到你面前：“財神到！”財神怎么會有人拒絕呢？主人收下紙條后，自然要給他個紅包，他又歡歡喜喜地跑到下一家去送“財神”了。“紅包里通常會放上一兩毫子，雖然不是大數(shù)目，但也夠買十幾二十根油炸鬼（油條）了。跑得勤的小孩，過個年的收入也挺豐厚的。”

拜完神，燒完炮仗，每年到這個時候，傭人們會把平時放在門官廳的兩個大燈籠取出，點亮了掛在門口。黃底紅字，上面寫著“鄧府”二字，一直掛到正月十五。

至于小孩子們，則點起了自己的小燈籠滿街跑。年三十晚玩的燈籠跟中秋節(jié)時差不多，但卻有個說法，叫“賣懶”。小孩子們一邊跑一邊喊：“賣懶，賣懶，賣到年三十晚，人懶我唔懶！”意思就是把懶惰給賣掉，來年就勤勤懇懇，不賴床不偷懶了。那些燈籠都是跟外面的手藝人買的，有各種造型，做得很精致，價錢也不便宜，賣完懶要拎回家叫大人收著，來年再拿出來玩。

跑完鬧完回家，辛苦了一天的大人們也把飯菜準備好了，終于開始吃年夜飯。年夜飯的菜式，肯定有拜年的“三牲”，然后是魚、鴨，鵝倒很少吃。其他的還有羅漢齋、蓮藕煲豬肉湯、蠔豉發(fā)菜等。

“菜式除了好吃，講究的也是好意頭，燒乳豬和魚雞就不用說了，又如芋頭燜鴨，‘鴨’在粵語里跟‘合’音近，就有‘合家團圓’的意思。另外，我們家還會做茨菇，這是廣州老西關的特產(chǎn)‘泮塘五秀’之一，它正好在春節(jié)時分上市，也是個好意頭的時令菜。”鄧老回憶。湯圓是留到正月十五吃的，團年飯這一晚吃年糕，用油煎得又香又軟。至于菜式品種，一定得是五個或八個，五是“五福齊全”，八是“發(fā)財吉祥”。

“舊時代比較封建，主人吃年夜飯的時候，下人們只能在旁邊端茶倒水，等主人吃完了，再撤下菜品，下人自己去屋后頭吃。到我長大一些時，年夜飯就大家一塊兒吃了。”鄧府傭仆眾多：廚師、侍傭、“針子媽”（住家私人裁縫）、家庭教師，加上門衛(wèi)、雜工等等，好幾十口人一起吃飯，非常熱鬧。

吃完年夜飯，大人小孩總會去“行花街”（逛花市）。行花街是廣州過年的傳統(tǒng)重頭戲，會一直持續(xù)到年三十凌晨。花街上除了賣年節(jié)時令花之外，還會有年貨、裝飾品、過年玩的小玩意和零食小吃什么的，孩子們舉著玩具零食在里面鉆來鉆去，歡天喜地，大人們則沾點花香瑞氣，擠掉晦氣，以圖來年風調雨順，幸福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