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作家,許知遠十多年來一直活躍在傳媒界,致力于他的“媒體寫作”。從決心以寫作為業時開始,他便確認文學時代已告結束,面臨的是一個“新聞報道的時代”,當此信息蜂擁之際,媒體成了“時代的教堂”,媒體寫作者當然是“時代的牧師”了。于是,他醉心于《時代》、《滾石》、《經濟學人》的新聞寫作,夢想當一名“牧師”,以一種他名之為“新聞體”的形式布道。
實際上,這是一種跨文體寫作。不同于一般新聞記者的記述,他不求“客觀”,不局限在具體的事象里。他喜歡介入,指點江山,臧否人物,分明是一種社會批評。但是,他又不愿意遵守經院里的語言邏輯,相反,追求文字的彈性、韻味和風采,從而帶上一種文學性,不像論文而近于隨筆。
在業已形成的寫作環境中,這是反規制、反主流的寫作,自由的寫作,異類的寫作。用法國哲學家德勒茲的一個比喻的說法,或可稱為游牧式寫作。
許知遠自稱是一個“游蕩者”。在他的身上,有著比一般青年人更激烈的青春的躁動;當他懷著無窮的欲望策馬前往時,卻不像那類紈绔子弟漫無目的地浪游、嬉玩,而是在遠方不斷展開的跳動著的地平線上尋找世界變革的秘密。他宣示般地說道:“生命中應該有一條更為寬廣與緩慢的河流,它的源頭連接著歷史的深處,緩緩地穿越我的一生,并流向下一個年代。這條河流中蘊含著人類一些永恒的情感。”這樣的歷史感已然包涵著一種人類彼此間的聯系,一種共同命運的承擔。他表示,生于七十年代的人,必須擔負起時代變革的重任,除此無以證明自身的存在。
因此,許知遠的游牧式寫作總是帶著他的問題意識,取不同的方向和路徑,從邊緣進入中心。所謂中心,其實是價值核心。它不是封閉的,而是開放的;它吸納來自書籍、網絡和現實生活各個方面的知識和信息,場景和細節,顯示出固有的形態乃至意義的豐富性來。
許知遠是一個愛國者,但又不是那類慣見的國家主義者,反倒更加近似于“世界公民”。他清楚地知道,他和他的同代人正在卷入中國的“一場偉大的試驗”,在剛剛開始的關于變革的戲劇中擔任了“新主角”。他渴望參與,不只一次表示說,要幫助塑造一個新國家、新社會的形成。“幫助”一詞的使用很有意思,其中既有責任感、義務感,又確乎有著一種外來者的意味。誘惑與強制,自由與責任,在許知遠的寫作中形成為一種張力,而隨時隨處表現出來。

在《未成熟的國家》里,他悉心梳理中國的現代化史,比較別的史書,明顯地有著獨特的視角和敘述方式。全書從昨日“帝國的崩潰”開始,結束于今天“社會的焦慮”,他認同中國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整整一代人全數“放棄”的說法,致力于搜尋二十年直至一百年間那些“丟失的東西”,被發展與變革中的巨大的經濟成就所掩蓋和遺忘的東西。
《祖國的陌生人》記錄了許知遠在國內走訪的見聞與思考。從大陸到臺灣,從北京到外省,從曾經作為沿海殖民城市的繁華的大上海到內地灰暗的煤區,從“廢都”西安到迅速崛起的年輕的深圳,他描繪了不同地域間的差異,歷史的皺褶和現實的陰影。書中出現的人物有知識分子、維權律師、作家、報人、市民、民工、小老板……是眾多的鮮活的面孔,組成了陌生的祖國,吸引他去辨識,記憶和想象,并因此陷于思考乃至困惑之中。
新著《一個游蕩者的世界》,是一部世界旅行記。筆涉的地方有印度、不丹、俄國、歐洲和中東。由于許知遠一直帶著他的“中國問題”周游列國,這就顯得很特別,與其說是這是游記,不如說是一部“馬上沉思錄”。他說:“中國社會內部的成就、困境與失敗,在世界的其他角落越發分明。在旅行中,我總是不斷地尋找這些痕跡。”整部書是敘述的,現象學的,但又總是不時地穿插綱要式的議論;這樣,使得敘述中的斷片看上去反而變成了論說的根據。《列寧的陰影》一篇將中國與俄國劃出兩條平行線進行比較。許知遠寫道,中國的經濟增長震驚了世界,但是在社會內部,卻有停滯甚至衰退之感。他以年輕人的職業選擇為例,十年前,大多數大學畢業生渴望進入外資公司、私營企業、自行創業,或成為新聞記者,而現在,他們蜂擁麇集想要考取政府公務員、進入國有企業。他認為,目前迅速膨脹的官僚系統,正在毒害整個社會精神。對于俄羅斯,他上溯至勃列日涅夫時代:領袖魅力為平庸的官僚系統所取代,除了保持現存秩序,不再嘗試任何新事物,社會失去了希望與朝氣,荒誕感和幻滅感到處蔓延。而今,俄羅斯經歷又一次歷史的循環,進入了另一個“停滯年代”。歷史的似曾相識是饒有意味的。
在討論中國問題時,許知遠常常把它置于當代世界政治格局的框架之內。除了晚清歷史,他很少借用史事,或許這與他的知識結構有關,但是重要的是,他意識到,價值判斷必須建立在現代性和現實感兩者之上。他不能不注目先進的西方,敏感于世界各地的新聞事件,尤其是類似東歐和中東社會的結構性變化;在他那里,中國和世界是一體的。
在同一個世界體系里,他比較了多種同質和異質的成分,如毛澤東時代和后毛澤東時代,中國特色和“亞洲價值觀”、“北京共識”和“華盛頓共識”;通過三峽工程、北京奧運會、法蘭克福書展、Google進入或退出中國市場等等國內及國際新聞,他一再解讀中國崛起;他質疑約翰·奈思比、約書亞·雷默、馬丁·賈克等外國人士關于中國的種種說法,對國內學者撰寫的《貨幣戰爭》、《中國不高興》、《中國站起來》等一批大眾讀物,給予猛烈的嘲諷和批評。他的作品,述及眾多國家、地區的人物和事件,立場是一貫的,理念是明澈的,批評是雄辯有力的。其中,尤以和法國作家珍·法蘭可斯雷蒙的同名著作《極權的誘惑》為成熟,表現出了一個社會觀察家和批評家的獨立性。
作為一名知識分子,許知遠的批評是多方面的、尖銳的、凌厲的、持續的。在事關國家、社會、體制等大的方面,除了批判民族主義、發展主義、技術主義、庸俗的實利主義、消費主義等等之外,還特別批判了自己的同類,老一代知識分子在多年的政治迫害和反智主義的沖擊之下,使命感與中心感的喪失,以及年青一代的“思考無能”。
對于一些具體的人與事,包括曾經心儀的師長與朋友,批評更為率直,自然也包含了某種期待的溫情。比如對陳丹青和阿城這樣他稱為“一代最敏銳與智慧的人物”,就懷疑他們的嚴肅與真誠,認為他們的一些觀點的表達只是某種“漂亮的表演”,甚至內心是否存在著某種持續的信念也都成了問題。他指出:“他們有智慧和感召力,卻沒興趣承擔起這個時代所需要的更嚴肅的使命。”
知識分子敢于明言,批判社會,挑戰權勢,卻往往怯于解剖自己。許知遠不然,在他的著作中,會不時看到自我反省、批評和譴責,這在當今志得意滿,自我炒作已成風氣的知識界中特別罕見。他坦言自己知識淺薄,浮游于生活的表層,精神因此變得平庸;又剖白說自己害怕失去既得利益而逃避責任,滿足現狀,缺乏對生活質量的追求,缺乏內心深處的追問。
這是一種品質。知識分子需要具備某種人格特質,作為內凝力形塑自己,不但知識和思想而已。
許知遠的游牧式寫作是富于活力的,這是十足的青春文字,也是先鋒文字。其先鋒性,源頭可以上接五四時期的《新青年》和《新潮》兩種雜志。在過去的動蕩歲月里,北大校園里的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都是開風氣的人物。這支先鋒隊伍的呼號,一代一代,一直激勵著后來者許知遠,使他,一個憂傷的年輕人終于長成勇悍的騎手。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有所謂“實驗小說”,最先以“先鋒”命名。在敘事方式和形式上翻弄點小花樣,算什么先鋒呢?在西方,當“先鋒”從一個戰爭術語演變成政治名詞和藝術名詞時起,它就不限于形式革新。“先鋒”首先是反叛的,它瓦解組織,質疑秩序,否認當下,豈但不憚于自我孤立,而且簡直偏好孤軍深入,而表現為一種英雄主義。
先鋒因向往未來而一直“在路上”。凱魯亞克在路上,許知遠也在路上。凱魯亞克的道路通往反叛與虛無,許知遠的道路同樣通往反叛,但是沒有灰燼,只有火,和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