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流年
小北風掛破村莊的問候,讓通往野茶灞的盤山鄉道奔跑得流光溢彩。
泥沙俱下。秋風綿長。家住岸汀的水鳥,早已疲憊成季節的逃兵。那些由遠及近、由外到內的往事,攪得農歷的口袋坐臥不安,讓村莊亢奮在記憶的懷想里。
對野茶灞來說,還是那時的村莊。還是那時的河流。還是那時的土地。
卻已不是那時的人物和故事,而都是此時的物是人非了。
稗草的宿命
一生如影隨行。一世魚龍混雜。稗的名聲昭著讓稻子欲罷不能。
怎樣的偽裝,也無法藏匿無奈的形跡。稻子揚花的時候,便是稗死無葬身之時。
也有欲蓋彌彰的遺憾。稗與稻亭亭并列于豐收的田疇。正人君子嘴臉的扮相,讓農人手中的鐮刀眼花繚亂。
然而,稗的以假亂真最終被識破。當金光燦爛的顆粒脫穎而出時,稗的孱弱在父親那雙青筋暴脹的大手,眨眼間便被撕扯得身敗名裂。
稗。最終還得宿命地還原為草。
回家的感覺
夜色迷蒙。回家的路被踏著鄉間小路的蟋蟀統攬。把我金黃的稻菽追逐成一地雞毛。
月光如水。舉著李白和蘇軾的浪漫,卻只聽見雁陣驚寒的傷感。仰望天空,我把自己流浪的雙足,悄悄放回村莊的童年。
像露珠依偎花蕊,似牛哞期盼圈欄。我數著自己孑孓的腳步,回到那個名叫野茶灞的村莊。
卻發覺自己回家的感覺,依然停留在二十年前的童話時光。
老牛盯住自己的影子
我在城市中聽見了你的哞叫,童年的老牛。
一些農具,如犁、枷,在秋后的季節被父親小心翼翼地收藏。牛哞的悠遠,犁鏵的鋒利,曾經讓這個村莊驕傲成威風的鑼鼓。
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那塊古老而樸拙的土地上,總氣喘吁吁地流淌著一些銀質的鏗鏘。深入或淺出。耕耘與播種。我的父老親人們,在牛哞聲中逆光勞作。
他們的影子像大山揮之不去的夢魘,一陣又一陣地抽打著鄉村牛哞聲聲的影子。
田野的月光
一滴月色。浸染得村莊的臉頰,暮氣沉沉。
最后的一聲山雀子鳴叫,讓田野在朦朧的月光下,欲罷不能。
稻、粱、薯、菽。松、野、菊、杉。夜色的絢麗讓紅蜻蜓失去了高空的翅膀。我曾為自己生在田野而迷茫,又曾因跳出農門而惆悵。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當我嘗試著用手中的刀鋒割斷那牽牽扯扯的羈絆時,才猛然發現那一鐮一鐮割出的,僅僅只是歲月的某些懷想。
走在蛙鼓聲聲的田埂上,我看見渾圓的月亮像鄉村農婦忽閃的乳房,滿懷激情地跳動,只因為這相思的一地月光。
鄉間的月光。曠野的月光。
鐫刻我一生一世的生命之光啊。
諾水河
當諾水河卷起的波瀾掠過野茶灞的屋檐時,老村的爐火已把一江的船工號子煮熟。
沿著河岸,我逆流而上,把童年的學校和鄉場逐一放飛。那些在水流中游弋的魚兒,甩動的尾巴將我滿腔的歡聲笑語過濾得干干凈凈。
我只是這條清清河流的一個赤子。
我們的命運就像江流的浩渺,洗濯著塵世間的溝溝坎坎。
唯一遺憾的就是,三年前的一場洪災摧毀了沿岸的吊腳樓。讓我的村莊像一個沒了老婆的光棍,從此的生活充滿著坎坷和憂傷。
浣衣女
河流站在初春的氤氳里,我浸洗衣裳的母親們,把凍僵的手指,呵護成村莊的犁耙。
諾水河,就像一個表情莊嚴的母親,攜著哈欠連天的我戴著紅領巾的飄揚。
父親們扛著鋤頭在山頭勞作。他們時時手搭涼棚,向著母親們浣衣的河流張望。
那個時刻,鋤頭里的父親們,河流中的母親們把一江春水的洶涌想象成風調雨順的吉祥。
踏著春天的腳步,我用稚嫩的雙手攀摘初蕊的花蕾,卻不小心驚醒了諾水河兩岸黃鸝的鳴唱。
她們的啼叫,讓這個季節的向往變得更加歡暢。
吊腳樓
一陣風吹拂,村莊的吊腳樓開始清清干渴的嗓子,把一江漁歌放飛和徜徉。
一溜參差的木樓。一灣綠水的波浪。建造吊腳樓的先人們,未曾在石頭上刻下自己的不朽,唯有河流的喧囂如泣如訴,向村人訴說著往日的輝煌。
吊腳樓上的女子伸出纖纖玉手,只輕輕一勾。便把諾水河的船工號子攪得風生水起,卻最終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三十年后的仲夏時節,一個寫詩的男孩孤獨地站在岸邊,他揮動手中的筆,卻無力復原昔日的風光。
米倉道
一條古道。一條幽邃的米倉古道。
就像一條曲曲折折的羊腸山徑,沿著諾水河的波濤,悄悄地把川陜兩地貫穿。
古道似藤。許多根須冒出泥土的頭顱,舔舐清冽的河水,卻只能把自己滿腹的心事重重懷想。
諾水河的夜色越來越沉重。那些曾經沿河而居的吊腳樓,那些岸邊似草的舟筏,早已蛻變成歲月枯槁的模樣。
河流。古道。村莊。歲月。
在滄海中消失。在桑田中改變。
誰能告訴我:那一曲曲地老天荒的歌謠,它們的哼唱會最終去到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