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奧爾格·特拉克爾(Georg Trakl,1887-1914),奧地利著名詩人、表現主義詩歌先驅,生于薩爾茨堡,早年在維也納攻讀藥物學,畢業(yè)后充任藥劑師,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他加入了奧地利軍隊,在前線當衛(wèi)生員,殘酷的戰(zhàn)爭使他幾乎精神失常,后來在精神病院自殺。他出版過《詩》《塞巴斯蒂安在夢中》兩部詩集,還留下許多遺作。他筆下的精神風景有負面性,他主要描寫其衰微、腐朽和頹敗,充滿對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雙重幻覺。但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荒蕪
1
再也沒有什么能打破荒蕪的沉寂。在陰沉古老的樹端,云朵飄過,被映照在那如同無底深淵閃耀的綠光藍的湖水中。靜止不動,仿佛沉入了悲哀的順從之中,靜謐的水面歇息——日復一日。
在這寧靜的湖泊中心,一座城堡用鋒利而搖搖欲墜的塔樓和屋頂指向天宇。野草在黑色殘墻上瘋長,陽光從陰云密布的圓窗上彈回來。鴿子在黑沉沉的庭院中四處飛翔,在墻縫中尋找庇護所。
它們似乎總是害怕什么東西,因此它們膽怯地匆匆飛過窗口。下面的庭院中,一座噴泉發(fā)出黯淡輕柔的飛濺聲。干渴的鴿子們不時從一個青銅噴泉盆里飲水。
穿過城堡狹窄骯臟的通道,一絲沉悶的狂熱氣息飄蕩,使得蝙蝠們驚駭地振翅飛起。再也沒其他什么打破這深沉的寂靜。
然而。一個個大房間都因為覆滿灰塵而發(fā)黑。高高的,光禿禿的,結著霜,堆滿了被遺棄的物品。有時,一絲細微的光線刺破那陰云密布的窗戶,黑暗再次將那光線吞噬殆盡。在這里,往昔已經死了。
在這里,它在某個時刻硬化成了唯一被扭曲的玫瑰。時間漫不經心地經過它的空虛和無形。
荒蕪的沉寂滲透萬物。
2
再也沒有人能進入公園。樹枝被鎖在千倍的擁抱中,整個公園不過是一個單獨的巨大活體。
在樹葉編織成的巨大華蓋下面,永恒的夜晚沉甸甸的。最深的沉寂!空氣滲透了腐朽的發(fā)霉的蒸汽!
然而,這公園有時從它不安的夢中被驚起。然后,它散發(fā)出對涼爽的星夜的回憶,對它暗中監(jiān)視狂熱之吻和擁抱的深深的隱秘之地的回憶,對月亮變幻出黑色背景上的困惑影子時,充滿熾熱光輝和榮譽的夏夜的回憶,對那些溫文爾雅。動作充滿節(jié)奏,在它那樹葉的華蓋下散步的人的回憶,那些相互喃喃說出美妙的、瘋狂的話語和露出精致而迷人的笑容的人。
然后公園再次沉陷到自己死亡般的沉睡之中。
水上,搖晃著紫葉山毛櫸和樅樹的影子,從湖泊深處,一聲悲傷的,被壓抑的喃喃低語升起來。
天鵝劃過微光閃爍的水面,慢慢伸長纖細的脖子,一動不動,僵硬。它們圍繞著那死去的城堡繼續(xù)滑行!目復一日!
湖畔,黯淡的百合花在過分鮮艷的草叢中生長。它們投在水面上的影子,比它們本身還要蒼白。
當這些東西消逝,其他東西就從深處長出來。它們就像死去的女性的小手。
巨大的怪魚,長著目不轉睛的玻璃般的眼珠,它們圍繞黯淡的花朵游弋,然后再次潛入深處——無聲!
荒蕪的沉寂滲透萬物。
3
伯爵坐在那崩潰的高塔的房間里面。日復一日。
他用目光追隨那在樹端上光輝而純潔地飄過的云。在夕陽西沉時,他樂于從黃昏的云層中看見發(fā)光的太陽。他聆聽空中的每一個聲音,聆聽一只飛過塔樓的鳥兒的鳴叫,或者聆聽風在城堡周圍掃掠時發(fā)出的共鳴的爆裂聲。
他看見那個公園怎樣躺在枯燥的沉睡中,還觀察天鵝在城堡周圍游弋時劃過閃光的水面。日復一目。
水面有一層綠光藍的光澤。然而,云朵飄浮在城堡上空時,被映照在水中,它們投在水面上的影子有一種純潔而明亮的微光,與云朵本身的微光一樣。睡蓮像死去的女性的小手召喚他,它們在悲傷的幻想中,對著靜悄悄的風聲而搖曳。
那可憐的伯爵俯視著圍繞著他漸漸死亡的一切,就像一個受到某種災難威脅的被迷惑的小孩。他再也沒有力氣去生活,如同早晨漸漸縮小的陰影。
他僅僅聆聽他的靈魂的小小的、悲哀的旋律。消失了的往昔!
當黃昏降臨,他點亮古老的發(fā)黑的燈盞,從厚重的發(fā)黃的書本中閱讀往昔的偉大和光榮。
他帶著一顆狂熱而共鳴的心閱讀到現在。他并不屬于現在,漸漸消失。然后那往昔的影子起身——猶如巨人。他過著這種生活,他的祖先的奇妙而愉快的生活。
某些夜晚,暴風雨在塔樓周圍猛然沖擊,因此墻壁的根基震顫,鳥兒們在他的窗外驚恐地尖叫,伯爵被一種莫名的悲哀所征服。
災難重壓在他那精疲力竭的古老靈魂上。
他把臉緊貼在窗上,注視外面的夜晚。于是,萬物在他看來似乎都碩大無朋,如夢似幻,幽靈一般,而且可怕!他聽見暴雨狂怒著穿過城堡,仿佛要掃除所有死去和消失的東西,將它們消散在風中。
然而,當夜晚困惑的影子像被喚起的陰影漸漸寂滅——荒蕪的沉寂就再次滲透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