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注定是光線中的淚水,用軀體的平面,抗拒刀砍劍刺,在時間中閃耀,不朽,展覽。我注定要在此刻獨醒,被溫柔擊中。請用你的博大寬廣,容納下一切疼痛。
眾神端坐。云端縹緲著縹緲。
請把秘密告訴我,告訴我這個——
手無寸鐵的人。
飲血的兵器,幻化成鳥的形狀。飛。飛。大片的鳥群騰空,遮天蔽日,飛鳥最能接近神祗,帶著信仰的圖騰。尖銳的矛。裝上長桿,在有限的距離中,愉悅地飛;鋒利的戈,刺,劃,勾,不同的動作,滿足相同的吮血的欲望。
大片的鳥群飛來,穿越時空。大片的鳥群扇動雙翼,布陣,亂鳴。時間中的幸存者,面對眩暈的墜落。你是鎧甲,是屏障,從萬米高空,從鼓盆聲里,墜落,墜落進死亡的墓穴。
死亡不是終結。而后,一場盛大的土葬,開啟新生。
泥土與火焰,早已封住走漏的風聲。那個俊美的少年,身體變形,暗藏利器。他穿過云夢大澤,在一場場戰爭里:存活,健壯,熱愛死亡。他起先是馬前卒,年輕的軀體對抗兵刃;而后,車馬是他的屏障,他幸存下來,坐在地圖前,眾多亡靈在超度中再次死去。
箭簇如雨。我聽到虛構的聲音,我看到鳥喙的箭簇劃出美麗的直線,而后是弧線,刺進柔軟的軀體。我惶恐,攤開溝壑縱橫的手掌,不再占卜,卜辭不可信。黑暗中的舞蹈和攢動的火把,召回客死他鄉的靈魂。你看穿生死,你端坐,眉目安詳。
你說無花之果,無槳之船,無岸之河。
你說驚弓之鳥,竭澤之魚,落阱之獸。
幼鹿生長出枝椏完整的角,厚厚的棺木隔開人世,飛鳥的圖騰在顱頂照耀。上下未形,何由考之?穿越鴻蒙,江河水湯湯揚揚,在太陽舞蹈的江岸,巫師唱著祝詞,絕望的誘惑。
向上,高山絕頂,必須幻化成飛鳥,抵達神的寓所,抵達遙遠的宣言。
向下,母鹿丟失的眼淚,滲進泥土,弧形的大地洗去罪惡,七顆頭顱,祭奉太陽和飛鳥。
你把手伸進大地的腹腔,摸到開裂的盾。
一只三足神鳥,飛進太陽。
殉葬坑里的叫喊,混合成青銅的敦厚。一枚流箭,刺破喑啞的殺戮,在放慢的時間里,刺進雪白的顱骨。棧道崩塌,一切成為回不去的歷史;九土城臺被攻陷,鮮血落地,生出青銅之綠。
你們歡呼,你們哭泣,你們高舉著戰爭的榮耀并死去。
帛畫被時間吸去肌膚里的水分,罪惡之身伏地,腐朽,萬劫不復。一尊絕世好鼎,從天而降,我用漢字一環連一環的密碼,打開通神的咒語。
亂象叢生。巫師舉著神杖,神的諭旨還沒有來,太陽搖搖欲墜,天地間一場盛大的土葬,正在開始。你是不死之身,你高舉盾牌,擋開一切致命的利器。
你的雙手帶著血污,你挖掘過巖石,擺好一排排失血的頭顱。你射殺坑內掙扎逃竄的戰俘。并在黑暗和墳墓中與他們相遇,你們徒手相搏,你們用拳頭、用牙齒,你們擁抱,放聲悲泣。
我再一次攤開手掌,溝壑中有魚游出,從大海到大澤,到江河,到灘涂,到壁畫,最后,到尖底的陶罐。抽象的魚游弋,交尾,產卵,繁衍出水中的種族。
云夢大澤,面對金黃的土地,獻出血液和肉身。血色的宮殿,長眠不醒,地下的城池不知沉陷的命運。
太陽的頭顱閃耀著神圣的光芒,無數的魚游出,散發金光,游進祭祀的柱門,游進神廟大殿,游進驚恐眼睛、口腔。游動的魚變成飛鳥,飛向太陽。高飛之鳥,眾神之鳥,巫師祭拜,巫樂凌亂,神杖發出聲響。從澤畔的太陽初升,到日懸中空,巫師不斷重復一句卜辭。神秘的魚和飛鳥,被無形的手高舉,黑暗收回光芒,篝火燃燒著另一個太陽。
戰爭走進墳墓,墳墓里開啟殺戮。參天的樹木的牙齒咬住泥土,密密匝匝的枝葉,承接雨露。一棵樹木里必然有祖先的血液,有飛鳥的神諭和魚的尾鰭。先放下全副武裝,然后放下盾牌,放下抗拒,放下柔軟的內心,放下惡毒的咒語和圣神的贊美詞。歷史在陰影里默哀,七朵蓮花枯萎。戰爭,飛翔的箭鏃,飲血的戈矛,消弭在凌亂的塵埃里。
逆著光,大地上長出莊稼,萬頃良田生長桑梓、水稻、棉花、大豆,生長小麥、高粱、玉米、油菜。眾神閉目。太陽神鳥幻化成萬千形狀,巫樂變奏出萬千聲音。黃金與青銅的蠱惑,取代永生之誘。母鹿回頭,消失在叢林中。
——帶著血污的雙手,高舉盾牌,高舉飛鳥和魚。
田野里的風吹動莊稼,地下暗流涌動。土地的腹腔里,安放著盾牌。
烏鴉鉆出巖洞啼鳴,再一次預言未知。肥沃的泥土,濕漉漉的砂石,折斷的閃電,破音的雷鳴,隕石如雨,星象的迷圖疑云籠罩。浩蕩的送葬行列,從正午延續到黃昏。青銅器皿逾越禮規,黃鐘大呂,燃燒聲音的火焰。
棺槨是盾,箭鏃是盾,刀口是盾,黃金的大地是盾。冰冷的兵器被血溫熱,死亡的唇,親吻驚恐的眼睛。沾上犀角之血,雙手緊握,兵器碰撞出愉悅的聲音,茍延殘喘的軀體也是柔軟的,勇武的死亡也是柔軟的。
一千只鳥蹈海赴難,不留片羽;大片的魚群跳上岸灘,絕水而亡。分享黑暗和火把。
此刻,通神的人,蒙上雙眼,舞蹈。
土葬,水葬,天葬……盛大的戰爭后,盛大的葬禮在隕落中升起。
高處,更高處,星宿暗暗變換。穿越時間的砂石,鐵銹,空空的顱骨,把木頭還給土地朽爛,把青銅還給泥沙生銹。
孤獨在無邊的遼闊里輝煌,無晝無夜。澤畔大夢已經醒來,地下不腐的尸體,心如巖石。
用龜甲,用青銅,用竹簡,用絲帛,記下昏沉大夢、鐘鳴鼎食、馬嘶嚎哭。濺血的旗幟倒下,朽爛,失去統領號令的威嚴,歸于塵土;眾王之王的詔書失效,眾神之神的諭旨丟失。巫師遁隱,巫樂失傳,通神的儀式,消隱在水國澤畔。
飛鳥皈依山林,魚群回歸水域。阻擋住切口,阻擋住蝴蝶翅膀的蠱毒。山脈暗中的走向,親近神圣。忘掉戰爭,忘掉青銅大鼎的誘惑,箭鏃在飛,長矛在飛,鳥翼的利戈在飛。
眾多靈魂安放著,躲進溫柔的空間,眾多僵死的軀體中,你最先醒來。
三千里的疆土,鼓動心臟,面對蒼茫的水域和放大的時間,想念盾、飛鳥和魚。
鳥在空中,魚在水中,盾在墓中。
母鹿的眼角掛著淚,七朵蓮花重新盛開。閃電尋找地下的遺址,戰爭的蹤跡,被時間吞吃。暗中的暴動已經平息,巫師還在時間里邊舞邊蹈,巫詞再一次丟失,巫樂散在水邊,散進風里。一匹公馬的頭骨,在田地里被翻出,留有被箭鏃射殺的傷痕。
誰還能記起那場盛大的戰爭、盛大的葬禮,祭臺上的頭顱一致向南,神鳥遁進太陽。眾神消失,諸王的詔書消失。眾人要你祭奠,而你的頭顱獨生。
江山在墓葬之上,盾牌在刀鋒之前。
竹簡與帛書寫滿香草美人,青銅的箭鏃戈矛、神器大鼎,在泥土中生銹、腐朽。
你們再一次丟掉盾牌,徒手相搏。你們用拳頭,用牙齒,用頭顱,而后坐地擁抱,放聲悲泣。
我不言語,充當通神的巫師,在七月的荊楚,剝開一枚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