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從理學到樸學》

《從理學到樸學》是美國學者艾爾曼先生研究中國學術史和社會思想史的名著。與傳統著作的思想史研究理路不同，艾爾曼更注重哲學的框架，以中日學者研究成果為基礎，把曾經促使十七、十八世紀江南學術共同體繁榮的內在觀念史變化與外在社會政治機制結合到一起考察。艾爾曼通過分析大量的中外研究資料，敘述了十八世紀前后的中國學術史。同時，在分析考據學形成的理路時，使用了書信、札記等前人較少利用的材料，引起了后來學者的注意。但是，艾爾曼在分析和運用史料的時候，也存在一些可供討論之處。茲以一九八五年江蘇人民出版社中譯本為底本，謹述如下：

第11頁：“清代文禁是政治性的，很少涉及思想學術領域。”按：其實不然。《四庫禁毀書研究》一書指出，思想文化上的禁錮不能不影響到《四庫全書》的編纂以及當時的學術思想。任何時代的思想都是統治階級的思想。《四庫全書》的編纂和禁毀，都是嚴格按照最高統治者的意志進行的，既不是自由的學術活動，也不是文化長河自然演進的結晶。乾隆禁書有嚴格標準，首先是禁毀那些在政治上反對清廷統治的圖書；其次是禁毀那些在思想上擁護前明的圖書，明末清初的史籍和詩文集是禁書重點；第三是禁毀那些在學術上離經叛道或不符合傳統觀念的圖書，比如清代撫州生員劉震宇，著有《佐理萬世治平新策》一書，僅因其中指出朱熹注錯誤若干，并請貶關圣封號、祀典及更衣制度，乾隆聞訊，將其人即斬、其書板查明銷毀。而且在歷朝歷代的文禁中，除了政治性的學術傾向和道德性的文字描寫之外，思想文化也是文禁的重點。

第12頁：“在乾隆朝的官方文化中，朝廷的目標設想為考據學運動提供了支持。政治和學術通過龐大的修書工程結合起來，這些工程表明，清廷的主張與當時學術思潮的主流基本上是一致的。”按：雖然很多學者對《四庫全書》的修纂宗旨都是漢學的主張，如張維屏《紀昀與乾嘉學術》云：“《四庫全書總目》可說是一部富有尊漢抑宋色彩的學術思想專著”，但是，清廷纂修《四庫全書》的初始設想并不是有意發展考據學以繁榮漢學，而是保存文獻。在整理文獻的過程中，需要辨偽、輯佚等考證工作，所以客觀上為考據學的發展提供了機遇。而且清廷的官方主張一直是理學，如編修《性理大全》、器重李光地等理學名臣，而當時文人學者的學術思潮和學術方法是樸學，并不太一致。

第44頁：“戴震曾參與《四庫全書》的編纂，從《永樂大典》中輯出五種古代數學文獻，他為之狂喜。這些文獻后收入《四庫全書》天算部分，有關書目提要由戴震撰寫。”按：這五種數學文獻的提要并非皆由戴震撰寫。正如葛兆光所說，艾爾曼有時以追述的方式來進行史實敘述。另據司馬朝軍《四庫全書總目編纂考》考證，戴震所校十四種《永樂大典》本之卷首提要僅有《海島算經》、《夏侯陽算經》及《九章算術》三則。

第102頁：“它（天一閣）以收藏宋元善本、抄本、北宋金石拓片聞名于世。”按：天一閣藏書以明代地方志和登科錄最為珍貴。崔富章先生也認為范欽是取法乎下的，明以前刊本很少收藏，而是保存了具有傳世價值的明人著述和明刊明以前書籍，不以搜求珍稀古本為己任，而是致力于收集當代的著述和地方文獻。

第102頁：“一七七四年，范懋柱（一七二一——一七八零）從天一閣挑選六百三十八種珍本獻予朝廷，助修《四庫全書》。”按：崔富章《天一閣與四庫全書——論天一閣進呈本之文獻價值》一文認為天一閣進呈圖書總計六百四十種。艾爾曼在表五列舉了獻書種數在三百種以上的藏書家，并非全面而準確，漏掉了鮑士恭進呈的六百二十六種和周厚堉進呈的三百六十六種，且汪啟淑進呈圖書實為五百二十四種。

第103頁：“阮元任浙江學政時，主持完成了天一閣藏書目錄，全書著錄四千余種，五萬三千余卷藏書，但不包括欽賜《古今圖書集成》一萬卷。”按：除了《古今圖書集成》，還不包括進呈四庫館的書，因為天一閣進呈的書并未發還。

第107頁：“鮑廷博……編輯《知不足齋叢書》……他在世時共刊印了二十八集……收錄了一百四十八種書籍。”按：鮑廷博輯錄二十七集，卒后，其子士恭踵而成之。凡收書二百零八種。

第112頁：“（《四庫全書》）第三份抄件存放在熱河的避暑山莊。”按：據黃愛平《纂修四庫全書研究》一書考證，第三份存放在圓明園文源閣，第四份才存放在避暑山莊的文津閣。張崟《七閣四庫成書之次第及其異同》亦云：“第一分成于一七八二年，貯文淵閣；第二分成于一七八二年，貯文溯閣；第三分成于一七八三年，貯文源閣；第四分成于一七八四年，貯文津閣。”

第112頁：“武英殿采用木活字技術，以叢書的形式出版，共收書一百三十八種。”按：黃愛平《纂修四庫全書研究》一書有系統考證，實際上，武英殿初刻為四種，均為雕版印刷，之后的一百三十四種才是木活字聚珍版，因此不能說一百三十八種都是木活字版。

第135—136頁：“大量為古代學者編寫年表、年譜是十八世紀轉向實證考據學風的又一標志。……在總計一千一百九十七種著作有據可查的年譜中，清代之前成書的僅有十四種。”按：《宋人年譜集目·宋編宋人年譜選刊》（吳洪澤編，成都巴蜀書社一九九五年版）書前曾棗莊《序》云：“現存宋人編纂的宋人年譜共有三十多種。”且《編例》云：“附錄宋人編前朝人年譜五十六種”，所編多為老聃、孔子、孟子、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年譜。吳洪澤《前言》云：“就所知見的五百五十余種宋人年譜中，宋人編有八十多種。此外，宋人還編有前朝人年譜五十多種，合計達一百四十余種。”可見，并非如所言僅有十四種。另外，從年譜的編纂情況也可看出當時的學術風尚。理學在元明清被奉為正統思想，于是研究程朱理學的著述層出不窮，為理學家編譜也蔚然成風。其中為朱熹編的年譜多達四十多種，約占元明清人所編年譜總量的五分之一。而艾爾曼也認同，“清代為宋代學者編著了不少年譜，這是對宋學做出的重大貢獻”，但是緊接著的結論卻說，“它表明，作為一種影響廣泛的學術話語，考據方法不僅影響漢學，還沖擊了宋學”。筆者認為，正是因為要宣揚譜主的思想和學術，才為宋代的學者編著了年譜，尤其是朱熹和王應麟，后人為其編著了大量的年譜，說明理學還是占據了官方統治地位，文人學者依舊是尊經尊朱的。在古代知識階層中，尊經一直是一種穩固的思想，對正經正史的研究也一直是學術界的主流，大量涌現的理學家年譜正好證明了這一點。

第150頁：“秦漢時代的多數漢字屬形聲字，周代則通行假借字，形聲字極少。”按：裘錫圭先生《文字學概要》云：“在周代，特別是在春秋戰國時代，形聲字增加得非常快。可能早在春秋時代，形聲字的數量已經超過表意字了。”

第176頁：“一九零零年，在義和團運動期間，中國和西方軍隊在北京的戰爭毀掉了《永樂大典》僅存的抄本。”按：張升《永樂大典流傳與輯佚研究》一書指出，《永樂大典》正本毀于明末，但有零星存世。副本在一九零零年之前已經丟失十分之九，在八國聯軍侵華的過程中，流失的僅為十分之一。所以，不管是正本還是副本都有流傳，大概占原書的百分之四。

當然，“艾爾曼對于十八世紀學術史的史實性敘述雖非盡善盡美，但是他在書中透露出來的方法意識，卻極為值得注意和贊賞”。艾爾曼運用新文化史的研究方法，對乾嘉時代的學術源流和學術根基做了深入而系統的剖析，角度獨特，邏輯緊密，史料豐富，是一部上乘的研究乾嘉學術的著作。但是在史實敘述和部分觀點上，尤其是在史料的運用和分析方面，有待存疑和商榷。中譯者基本上對原著進行了理解性的重構，但亦有可商之處。

因此，在研究學術史和思想史的過程中，首先要區分概念，對于經學和哲學、學術和思想的概念要區分清楚，哲學史不等于思想史；其次，正確運用材料解讀歷史；第三，不能簡單化和一元化。考據學是一種研究方法，是對經學和史學的考證，它和官方的理學是并行不悖的。《十八世紀的中國與世界》云：“十八世紀中國社會的意識形態領域，呈現出一種多元化的狀態。當時的學術思想界，在漢學、理學、異端思想等學派、思潮外，還出現了一股方興未艾的經世思潮。”我們不能以簡單化和片面化的態度去看待和分析歷史，認為漢宋之學水火不容。在理學的統治思想下，漢學逐漸成為一種學術風氣。不管是《四庫全書》的編纂，還是在朝廷的提倡及實踐中，都體現了漢宋融合的理論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