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費”與“生產”本來并不是對立的,但資本來到世間,使兩者變得對立,而“消費主義”使這種對立發展到了極端。這種對立的消除是否可能?消除這種對立,是一種理想。在生活中,理想不一定能實現,但它會照亮生活,使生活產生意義。
談“生產主義”,要從“時間”說起。我碰到這個問題,是二十多年前,當時我在瑞典留學。瑞典人稱自己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每到“五一”,就有大規模的游行。參加游行的人按照約定到一個公園,黨的社區支部書記自駕私車,運來一捆旗幟標語,分發給接到通知應約而來的本社區的同志,每個社區一支隊伍,依次出發,前面是軍樂隊開道,樂隊奏《國際歌》和其他一些歌曲。最大最長的游行隊伍是社會民主黨的。許多人手持玫瑰花,那是他們黨的標志。從鮮紅變為玫瑰紅,正是這個黨“修正”的象征。社會民主黨時而在臺上,時而在臺下。在臺上時,游行更有氣勢;在臺下時,游行更有激情。除此以外,還有許多別的黨也在游行,甚至有秘魯的“光輝的道路”,舉著毛主席戴紅領章紅帽徽的木刻像。各黨都打各自的標語,代表著各自的政綱。我最感到好奇的是瑞典共產黨,“蘇東事變”后改名左翼黨。他們打出的口號是“六小時工作制”。當時,中國還沒有實行雙休制,假期也不多,每年大約要工作三百天。到了瑞典,發現他們每周只工作五天,再加上各種節假日和帶薪休假,每年工作二百天就夠了。在我看來,這已經夠超前的了,如果再實行“六小時工作制”,那經濟怎么辦?問題的關鍵還不在這里,是工作時間越短越好嗎?我總覺得,這個思路有問題,此后許多年,我一直在回想。“六小時工作制”只是口號而已,二十年過去了并沒有實行,看來也行不通。其實,實行后的下一步,是不是就該提出“四小時工作制”了?到了共產主義,是幾小時工作制?
工作的時間少了,供自由支配的時間就多了。在現今的社會中,這的確能成為一個理想。上班是無奈的。不掙錢,怎么生活?不多掙錢,怎么付得起那些能體現自己的價值和品位的高檔消費?下班是自由的。下班后是自己的時間,不歸老板管,只要不觸犯法律,干什么都行。理想的生活,是少上班,多掙錢。如果能意外發一筆財,就可以不上班了。但是,這似乎又不對。錢很多,一輩子也用不完的人,也照樣認真地工作。對于他們來說,似乎還有人生追求。
如果我們放在一個較長時段考察,就會發現,上班是一個現代現象。在古代社會,農民無所謂上班下班,按照自然的節律,播種、插秧、除草、收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由地享受著勞動及其果實。手工業工人也無所謂上班,想做就做,累了就休息,對手藝精益求精,生活在對自己手藝的自豪感之中。
大工廠、公司出現了,于是就有了上班現象。上班不能遲到,更不能缺席。現代文明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時間觀念的變化。能按時上下班,把工作與休息時間區分開,這是一種文明素質。如果一個民族還不習慣準時上下班,比方說,讓工人八點鐘上班,他們不認為十點鐘來就是一個錯誤,這個民族的經濟就不可以發達。常聽企業主抱怨,到有些經濟落后的國家和地區投資很困難。盡管那里勞動力價格不高,但勞動力質量有問題。工人上班不守時,勞動紀律不好,勞資對立很厲害。這不應從民族或文化上找根源,更不能從人種或基因上找原因。守時是“文明”的表現。現代文明之犁或遲或早會把全世界都深耕一遍,使全世界各民族都變成守時的民族,變成勞動紀律好的民族,上班好好干,下班好好玩的民族,這是由不可阻擋的經濟規律決定的。
上班與下班的對立,造成了工作與娛樂的對立。上班時玩是不對的,下班時工作是可笑的。上班工作,成為下班后娛樂和享受所必須忍受的痛苦。上班時間屬于老板,下班時間才能屬于自己。老板發工資,把時間買去了,就屬老板所有。如果老板要求工人加班,就應該再付錢來買,給加班工資。如果節假日還要加班,工資就得加倍。
現代社會還有一種發明,這就是打卡機,上下班要打卡,用機器把你的上下班時間區分開來。這種非個人化的機器,避免了雇主與工人的直接沖突,使工作與業余的對立變得像自然規律一樣不可抗拒。
在這種情況下,工作中的愉悅被忽略不計了。在上班時找樂是不對的:上班是件嚴肅的事,負有重大責任的人在上班時,開不得半點玩笑,既然上班,就得吃苦耐勞,把事情做好。要尋歡作樂,下班以后再說。上班要拼命干,下班再拼命玩。這樣,隨著機械化、自動化、電子化的發展,生產效率提高了,不需要那么多工作時間了,當然就得縮短工作時間。
這種主張,是建立在工作與業余對立的基礎上的。工作時,人是機器,業余時,人才還原為人。工作時間是人生必須忍受的時間,業余時間才是人作為人對時間的享受。
再來談消費。過去的三十年,我們經歷了從消費可恥到消費光榮的變化。
在我們這一代人的童年時代,消費是一件可恥的事。只消費而不生產的人是社會的寄生蟲,消費城市是寄生的城市。我家鄉在揚州,又生長在重視“生產”的年代,從小就聽了很多對舊揚州的批判。從小學到中學,老師都對我們說,解放前,揚州是一個消費城市,全城只有兩家半工廠,休閑業很發達。揚州人過的是“早上皮包水”(上茶館喝茶),“晚上水包皮”(上浴室泡澡)的生活。老師們又說,解放后,經過一些年的發展,揚州建成了一個工業城市,我們有了許多家的工廠,甚至都能造拖拉機和水泥船了。有一段時間,市里還想建鋼鐵廠,后來中央沒有批準。老師說,賬要算在劉少奇身上。“大躍進”時揚州就大煉鋼鐵,照那個方向發展,早就建成鋼鐵廠了,可惜后來砍掉了。砍掉后再建,就困難了。在那個年代,中國所有的城市,都是生產城市,能生產什么就生產什么。社會不容寄生蟲存在,一個人不能生產,他活著還有什么用呢?揚州城的西南角有一個湖,叫荷花池。“文革”時斗走資派,當時的揚州市長有一個大罪狀,就是妄圖把這個湖變成一個公園。我們當時也覺得該斗。當上了市長,還不想想多辦幾家工廠,建什么公園?
這些年,情況變了,消費變得光榮起來。“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成了介紹揚州的導游詞,誘惑全國人民,都來包一包、泡一泡。荷花池真的成了公園,每天早晚,都有很多老人聚在那里,唱歌、跳舞、做操、抖空竹。發展旅游產業,發展休閑產業,甚至發展養老產業,也能使一個城市繁榮發達。全國各大軍區都在揚州有干部休養所,讓有功勛的老軍人在揚州安度晚年。現在占據著市領導注意力的,是建成衛生城市,宜居城市,生態城市。這太好了,揚州人很以此為榮。
從重視“生產”向重視“消費”發展,這似乎符合經濟發展的必然規律。物資匱乏時,有一個想象,如果物資豐富就好了。但等到物資豐富了,又有了新的煩惱,東西賣不出去怎么辦?物質財富充分涌流了,反而帶來了經濟危機。
經濟為什么會有危機,西方的一些政治家都會說,原因是消費信心不足,人們不敢花錢。消費信心是經濟狀況的一個指標。
我們現在也這么說。通過刺激消費來發展經濟,這是常用的辦法。讓人們放心花錢。人們買商品,于是商品銷出去了,制造業就發展了。人們買服務,于是服務業也發展了。
記得有人曾說,中國經濟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老百姓不敢花錢。有錢總是往銀行里存,留著養老、子女教育、治病,主要原因是社會福利不好。西方一些福利國家就不一樣,人家不怕。養老、教育、醫療都有保障。無后顧之憂,就可放心消費,甚至貸款消費。
聽了這個故事,我總是在頭腦里浮上一個鏡頭:澳門賭場。有一年去澳門,參觀賭場。那時,賭場主要還是香港客光顧。里面供應便餐,以節省賭客時間。賭場還免費送一張回香港的船票,賭客不必留路費。賭場周圍有很多的當鋪,都取名為“必勝押”、“常勝押”等吉利的名字。在當鋪里可以用隨身的手表、珠寶等抵押借款,并可以在香港的連鎖店贖回,不必再為贖當去一趟澳門。這樣,賭客身上所有的錢都可拿出,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可以當掉。為你服務到家,服務你到家,你也就有了消費信心。
是不是我們發展經濟也要這么做?讓人們沒有后顧之憂,有錢就花。人們總喜歡說一個故事:一對中國夫婦攢了一輩子的錢,終于買到房子,住進去沒有幾天就死了;一對美國夫婦貸款買房,然后住進去,邊還貸款邊享受。可見美國夫婦多么聰明。
但是,這個故事已經過時了。更好的刺激消費的辦法,是讓消費成為時尚。對奢侈品的追求,原本是社會上富裕階層的特征。早在原始社會,就有了各種裝飾品的存在,如冠、笄、項鏈、金玉飾品等等。這種少數人擁有奢侈品的現象,在以皇權和貴族特權為中心的傳統社會,被發展到了極致。從曾侯乙墓到明定陵,挖出了大量東西供今天的人對墓主人的奢華生活發揮最充分的想象。到了當代,消費社會的特點,是奢侈品的普及化。人們在各種奢侈品的使用上,進行著激烈的攀比競賽:汽車高檔、衣服靚麗、手表名貴、提包入時、手機新潮,都成了身份的象征。
奢侈品成了經濟發展的新的引擎。而這種消費具有無限性。一個古老的理想似乎行不通了。我們曾相信,物質財富“充分涌流”時,就可“按需分配”了。但現在,消費不再是有限的,吃飯、穿衣、住房,這些消費具有有限性,但現在,人的無限貪婪和無限的對奢侈品的追求,開啟了經濟發展的新的大門。在即使“充分涌流”也仍是有限的物質財富面前,人們有著無限的需求,“按需分配”仍是不可能的。因此,還是要多掙多花,仍是要鼓勵人們能掙會花。這就進入了一個無休止的循環之中。
消費光榮,消費水平代表著品位,代表著檔次,我消費故我在,消費成了人的新的存在方式。
審美、藝術和享受,原本是聯系在一起的。農民看著綠油油、黃燦燦的莊稼地,牧民看著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美景,總是充滿著喜悅。手工藝人則具有半藝術家的性質。在現代藝術觀念形成以前,一件作品并不因被認定為藝術品而得到欣賞。制作者在制作時愉悅,接受者也分享這種快感,這就夠了,與它是否被認定為藝術無關。
機器和資本,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大規模生產剝奪了這種生產的愉悅,形成了生產、創造和審美三者的分離。對生產效率的追求,使得生產過程的愉悅被犧牲了,人成了生產機器中的齒輪和螺絲釘。赤裸裸的功利性追求,原本總是有一點忌諱,這時明白地提了出來。資本的運作,消除了原本籠罩在一些職業上的靈光,“它把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招雇的雇傭勞動者”(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語)。不僅如此,它將所有勞動者對他們勞動過程和成果的享受都剝奪了。對于一位勞動者來說,重要的不再是他的生產過程和他所生產的東西使他感到快樂,而是他的勞動成果所換來的金錢使他有可能去購買快樂。
出現于十八世紀的現代美學和現代藝術觀念,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形成的。現代美學的一個核心概念,是審美無利害。從世紀之初的夏夫茨伯里,經鮑姆加登,到世紀之末的康德,這種思想逐漸成熟,成為一種現代美學體系的基石。在功利主義盛行的時代,辟出一個領域,給心靈一個住所,這是美學形成的一個理由。幾乎與此同時,現代藝術體系和現代藝術觀念也出現了。現代藝術體系,指十八世紀中葉夏爾·巴圖所提出的將詩、繪畫、音樂、雕塑和舞蹈包括進來形成一個“美的藝術”的體系。這一體系在經過修正后,被《科學、藝術和工藝詳解百科全書》采來作為所依據的概念框架的一部分,后來在康德的《判斷力批判》中,與美、崇高等概念結合起來,成為美學體系的一部分。現代藝術概念,從夏爾·巴圖將這些藝術門類歸結為單一的原理,即“摹仿”以后,被人們不斷修正,形成了對藝術本質的共同追求。由此,藝術與工藝被明確地區分開來。這樣就確定了,一些人制作的物品是藝術,而不是工藝或其他工業制成品;一些人的活動是藝術活動,而不是生產活動;一些人是藝術家,他們是與普通人不一樣的一個特殊人群。
當藝術生產與工業和手工業生產被明確分開來,藝術依賴于一系列相關的體制而得以確立的時候,在社會生活中同時發生的,是勞動與享受,工作與業余,上班與下班的分離。在這種情況下,藝術就成了工作之外的時間的填充。藝術要提升業余生活的品位,用美來克服庸俗,成為宗教消退時代的宗教,感情缺失時代的情感的尋找和制造者。這是一個巨大的社會設計的組成部分。藝術不是生活的一部分,但生活又需要藝術,這時,藝術就成了生活的滋補營養品,讓生活的片面性得以緩解。人沒有藝術也是可以活的,但有了藝術,就會活得更好。
消費社會來臨,帶來日常生活審美化,推動了一種藝術走向生活的傾向。這里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產業的藝術化,即產品不再只是滿足生活需要,而且以其外觀滿足審美的需要。通過時尚產品的制作,使消費符號化,成為財富和品位的象征。二是藝術的產業化,通過大規模生產,廉價的復制,利用新媒介的廣泛傳播,就使藝術改變了過去的性質,造成了制作者和接受者的脫離。
在這種情況下,迫使原來意義上的藝術面臨兩個選擇:一是消亡,二是成為生活的救贖。在一個“產業藝術化,藝術產業化”的時代,實際上消除了美與日常生活的距離。這時,如果藝術還想在社會生活中起某種作用的話,只有一種辦法,這就是宣布藝術化的產業只是產業,產業化的藝術不是藝術。藝術要別有一種追求,要針對生活的現狀發言。這里,藝術與美分離了,藝術是生活的救贖,是解毒劑。它不再是滋補的營養品,而是醫治社會之病的藥品。
生產主義(producerism)是從消費主義(consumerism)而來的。“生產主義”是說,“消費”發展了,走向泛濫,從而“為消費而消費”,即“我消費故我在”,并且有了“主義”時,才提出回到“生產”上來,這才有了“生產主義”。
在西方,一些“生產主義”者反對通過增稅來增加非生產者的福利,還有一些人反對外來移民,以保護本國勞工的就業機會。一般說來,在國外,生產主義的提法,都涉及具體的經濟話題,與一部分人的權益有關,這種對權益的維護,有時還很狹隘。但是,“生產主義”也可以有積極的解讀。
勞動本身,并非只是謀生的手段。勞動本身有著快樂。我們在生活中會看到大量的從勞作過程中汲取快感的例子。母親對孩子的無微不至的照顧,其過程本身是充滿著快感的,她不會計算單位勞動時間的產值。從手工藝者對手藝本身的愛好,從科學家對研究工作本身的癡迷,從運動員對比賽的享受,從藝術家在創作時的全身心投入,我們都可以看到一種勞動的快樂。這種快樂,是由人的智力和體力的自由運用所形成的,是由人的“知解力”與“想象力”的和諧運用所產生的,同時,也是自我實現的內在沖動得以體現出來時所產生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工作絕非只是用來購買快樂所需要忍受的辛勞,上班與下班的對立可以化解,生產勞動本身,可以具有審美的性質。
最后,讓我們再次回到這個話題:那么,理想的生活是什么呢?不是工作時間越短越好,掙的錢越多越好,不是“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就好,而是將“最喜歡的事做得盡善盡美”才好。人的理想不應該是不勞動,或者少勞動,而應該是勞動的性質發生變化,不再從事奴隸式的勞動。勞動的解放,生產的快樂,都體現在這一點上。人的全面發展,使興趣與生產結合起來,使每個兒童的聰明才智通過教育得以發展,社會又能使這種聰明才智得到充分發揮的機會,應該成為我們的理想。孔夫子一生最大的感嘆,是“不吾知也”。他的希望,是有人能用他,讓他發揮自己的作用。未來社會的理想,當然不只是讓某一個人發揮作用,而是讓所有的人的聰明才智都得到發揮。一個自由、自覺、自為的社會,當全部力量被發揮出來時,它所能達到的成就,是不可限量的。
人類社會的發展,是一個從自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過渡過程。這個過程不能理解成從強迫勞動到不勞而獲的過程,而應該理解成從勞動被奴役到解除這種奴役的過程。寫到這里,打開電視等待一個重要信息。這些天電視上有一個主題:幸福。電視上打出了一個標題:幸福要靠創造性勞動。這當然是對的,但我想強調的是另外一點:幸福就是創造性勞動,或者說幸福包含了創造性勞動。幸福與勞動的對立消除了,奴隸式的勞動被取消了,人的全面發展才成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