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以來,發端于西方發達國家的金融危機席卷全球,引發了全球性的經濟衰退乃至社會危機。在全球經濟暗淡的背景下,中國經濟一枝獨秀,不僅保持著近乎兩位數的增長,而且 GDP 在二零一零年超過日本,升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中國經濟的這份亮麗報表,引發了國內外學者對于“中國模式”的熱烈討論乃至激烈辯論。
“中國模式”之逐漸成形,肇始于當時任職于英國外交政策研究中心的經濟學者喬舒亞·庫珀·雷默(Joshua Cooper Ramo)所提出的“北京共識”(Bering Consensus)的理念。雷默在二零零四年五月七日倫敦《金融時報》上首次提出“北京共識”。當年五月十一日,他在倫敦外交政策研究中心全文發表了《北京共識》報告。“北京共識”概念直接挑戰在西方流行十五年的“華盛頓共識”(Washington Consensus),逐漸引起海內外學者的廣泛關注和討論。二零零五年,該報告的中文版刊載于黃平、崔之元主編的《全球化與中國——“華盛頓共識”還是“北京共識”》一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版)。二零零六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與中央編譯局、社科院國際合作局及天津師范大學聯合舉辦了“中國發展道路國際學術研討會”,國內外近五十名權威政治學家、社會學家和經濟學家就中國發展道路等一系列問題進行了熱烈探討,結集出版這次會議的論文集為《中國模式與“北京共識”:超越“華盛頓共識”》(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零零六年六月第一版),在“北京共識”的基礎上,提出“中國模式”的概念。二零零九年,潘維主編的《中國模式:解讀人民共和國的六十年》(中央編譯出版社版)一書進一步強化“中國模式”的概念,從政治經濟體制、社會結構等諸多研究層面解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六十年來的獨特發展經驗。潘維提出了“中華體制”的構想,認為“中華體制”或“中國模式”所代表的中國道路的成功,挑戰了西方經濟學知識里的“市場與計劃兩分”,西方政治學知識里的“民主與專制兩分”,西方社會學知識里的“國家與社會兩分”等兩分法,認為總結中國模式能夠提供新鮮知識,促進我國學界對本土文明的自覺,從而促進“中國話語系統”的形成及“中國學派”的崛起(潘維:《當代中華體制——中國模式的經濟、政治、社會解析》,載《中國模式:解讀人民共和國的六十年》)。
隨著“中國模式”研究的展開,更多的學者加入了論辯行列。比如,程恩富指出,經濟發展的中國模式區別于其他模式的顯著體制特征,是經濟發展的四主型制度,即公有主體型的多種類產權制度、勞動主體型的多要素分配制度、國家主導型的多結構市場制度、自力主導型的多方位開放制度。考慮到這種模式的顯著特征即公有資本與市場經濟相結合,經濟發展的中國模式又可以稱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模式(程恩富:《中國模式的經濟體制特征和內涵》,載《經濟學動態》二零零九年十二期)。
張宇等人指出,中國經濟模式涵蓋基本制度、經濟體制、發展道路、轉型方式和全球化等多個方面的豐富內容,社會主義基本制度處于核心地位。中國經濟模式實際上是其基本經濟制度在現實的改革、發展和開放過程中的展開或實現。進一步完善中國經濟模式,必須自覺堅持和完善我國的基本經濟制度,實現其與市場經濟的有機結合(張宇、張晨、蔡萬煥:《中國經濟模式的政治經濟學分析》,載《中國社會科學》二零一一年三期)。
綜合來看,“中國模式”的倡導者認為,中國能夠創造如此優異成績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國獨特的經濟和政治體制:它有一個強勢政府和有著強大控制力的國有經濟,因此能夠正確制定和成功執行符合國家利益的戰略,“集中力量辦大事”,從而創造了北京奧運、高鐵建設等種種奇跡,持續保持9.8%的平均 GDP 年增長率,并且能夠在全球金融危機的狂潮中屹立不倒,為發達國家所爭羨,足以充當世界各國的楷模。
同時,對于“中國模式”的提法,也存在著相反的觀點,盡管眾說紛紜,但基本認為并不存在獨特的規律性的“中國模式”。比如,經濟學者陳志武指出,沒有所謂的“中國模式”,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中國經濟模式的成功,不過是又一次地印證了一條顛撲不破的經濟規律,自由法治的政治經濟制度能夠最大限度地釋放人性的積極因素,從而創造出驚人的經濟增長。用陳志武書中的表述來說,就是“基于自由法治的市場經濟更促發展”這樣一條普世規律,中國的經濟發展并未超越這一規律;對于過去三十年來的中國來說,“民間自由每增加一點,經濟發展就增加一籌”(陳志武:《沒有“中國模式”這回事》,臺北八旗文化二零一零年八月版)。經濟學者黃亞生在其二零一一年的新著中,通過中印對比,中國與拉美經濟發展的過程、城市化進程的比較,指出并不存在所謂的“中國模式”。到目前為止,中國的經濟增長并沒有脫離一般的經濟發展規律,其經驗和缺陷都可以在其他國家的經歷中找到印證。而未來持續的經濟發展,還是要依靠“市場”、“法治”來解決(《“中國模式”到底有多獨特?》,中信出版社二零一一年六月版)。經濟學者姚洋在《中國道路的世界意義》一書中,對于黃亞生的觀點可謂是有所呼應。他同樣對于“中國模式”一詞表示異議,認為“模式”過于強調特殊性,而他所謂的“中國道路”則比較中性、客觀,具體描述中國三十年經濟崛起的過程,總結其中的經驗及意義。他指出,之所以不贊同“中國模式”的說法,是因為“模式”的提法過于強調特殊性,但世界各國的社會經濟秩序的發展,在他看來,并無多少特殊性,都是要走“民主與法治”的道路(姚洋:《中國道路的世界意義》,北京大學出版社二零一一年一月版)。
有些學者即便承認“中國模式”之說,關于“中國模式”的獨特性,也存在著不同評價。比如,香港科技大學丁學良教授二零一一年的新著(《辯論“中國模式”》,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零一一年一月第一版)即對于“中國模式”可能存在的需要警惕的問題進行了評價。丁著提出了“中國模式”的幾大社會成本:對弱勢群體的剝奪,體制性的腐敗,污染和環境成本,以及公共政策缺乏透明度。
丁著的論點,與一系列國際研究可謂異曲同工。比如,對弱勢群體的剝奪,一個突出的表現是收入不平等問題。這個問題,相關的研究比較多。英國《中國季刊》(The China Quarterly)二零零八年有一期關于中國國民收入不平等的專題,指出伴隨著中國經濟增長,中國的國民收入不平等呈現出比較復雜的形勢。卡恩和里斯金(Azizur Rahman Khan and Carl Riskin)的研究——基于二零零二年的一次關于中國家庭收入的調查——發現,自一九九五年以來,中國城鄉的收入不平等都有所降低。然而,由于城鄉收入差距的增大,中國的總體基尼系數保持不變。該研究還指出,中央政府致力于公平導向的一些政策,比如“西部大開發”戰略,開始減少總體收入不平等的某些方面。農村移民開始納入城鎮人口,提高了城市的不平等,而使城鄉差距有所降低,但這一城鄉差距以國際標準來看,仍然是非常高(Azizur Rahman Khan and Carl Riskin,“China’s Household Income and Its Distribution, 1995 and 2002,”The China Quarterly No. 182 (Jun., 2005), pp.356-384)。
周瑩瑩(Zhou Yingying)、韓華(Han Hua)和哈雷爾(Stevan Harrell)的研究也表明,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經濟不平等顯著增長,但在沿海與內地、城市與鄉村之間存在著復雜的不平等。即使在內陸農村地區,村莊之間和村莊內的不平等也大大增加。在二零零五至二零零六年,他們與四川民族研究所合作重新調查了三個村莊,他們原本在一九八八年調查過這三個村莊90%的家庭。他們發現,在這三個村莊,收入不平等大幅增加(Zhou Yingying, Han Hua and Stevan Harrell,“From Labour to Capital: Intra-Village Inequality in Rural China, 1988-2006,”The China Quarterly, vol.195, September 2008,pp.515-534)。
在成熟的市場經濟環境中,可以想見的經驗是,人們并非無法容忍收入不平等,只是對于缺乏機會平等造成的收入不平等更缺乏容忍。這也得到了一些研究的驗證。比如,吳曉剛(Xiaogang Wu)調查了香港和內地社會公眾對于收入不平等的認知態度。在過去幾十年中,盡管制度發展路徑不同,收入不平等在內地和香港都大幅增加。香港較之于內地,對于收入不平等的容忍程度要高,對于收入分配的公平性的認知程度也高if8RAOV8wG+IXf3D72fcafxIYy20uG/Ww4fZK77LiGc=于大陸。在這兩個社會,對于收入不平等的規范性支持與人們對于機會的認知呈現正相關(Xiaogang Wu,“Income Inequality and Distributive Justice: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Mainland China and Hong Kong”,The China Quarterly, vol.200, December 2009, pp. 1033-1052)。
在微觀的視角之外,我們也注意到一些宏觀比較的視角。比如,德國波恩大學的韋德(Erich Weede)在比較中日經濟發展時,從宏觀比較的視角,提出了后發達國家在經濟發展過程中一些值得注意的觀點(Erich Weede.“Comparative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China and Japan,” Japanese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5( 1 )69-90, 2004)。韋德指出,三百年前,中國和日本人均收入大致相等。但到二十世紀初,日本的人均國民收入是中國的七倍。他把這種巨大差距的原因追溯到清朝和德川幕府統治時期。他指出:第一,清政府和德川幕府都未能像西方國家那樣建立起安全的、完整的保護商人、生產者的產權的制度。但是,日本政治上的分裂和封建制,提供了對于專斷的政府力量的制衡,這一點是中國所缺乏的。第二,日本自上而下的革命,較之中國的自下而上的、徹底摧毀帝制的革命來說,破壞較小,使得日本的政治秩序恢復得更早、更快。日本的革命(其實是明治維新)保存了日本的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而中國革命(推翻帝制和國民黨統治的革命都是暴力革命)則對此二者造成了大規模的破壞。第三,民族主義。日本的民族主義比中國更早地被引向了對外征服和尋求海外市場。第四,日本追趕西方的腳步,比中國早了大約一百年。盡管歷史上看,中日兩國都有著高額的國民儲蓄和投資,也都注重人力資本培養,但中國的發展先是受到二十世紀長期的政治不穩定的阻礙,繼而又因為產權制度和激勵機制被扭曲而落后。
根據韋德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經濟在二十世紀最后二十五年中獲得了難得的機遇:中國重建了激勵機制,開放了經濟,并且基本建立了私有產權的替代物。韋德因此認為,中國經濟將在總體規模上超過日本經濟并迅速拉大與日本的距離。這在今天當然已經是實現的目標。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就人均國民收入而言,韋德認為中國距離日本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追趕。
韋德的中日比較分析,可謂既指出了我們三十年來經濟改革的動力機制的根源,也警醒著我們在未來的改革道路上謹慎前行。吳敬璉指出,現代經濟增長的原動力(根基)和傳統社會(如農業社會)不一樣:在基礎上,需要公平公正的市場環境,充分保護創新者的權益;在發展實質上,依賴人的創造力,而非要素投入。如果要真正實現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必須滿足基礎與實質這兩方面的要求。因此,對于公平正義的市場環境、法治環境的建構,與對創新者權益的保護、對創新性人才的培養,才是“中國模式”的正道(吳敬璉:《中國增長模式抉擇》,上海遠東出版社二零零八年版)。
國際學術視野中的“中國模式”之辯,對于“中國模式”——中國特色的政治經濟社會發展路徑和規律——的見解,可謂異見歧出,紛繁多樣。這應當說是件好事——在這種國際視野中,我們所引入的廣闊的學科參照系,對于更好地、更全面地認識中國未來的發展道路,或許別有教益。這些研究所體現的不同學科、不同視角、不同取向的“中國模式”的研究路徑,對于我們比較精確地研判現狀、預見問題、評估風險和未雨綢繆地籌劃全面的對策、決策和戰略,提供了很有意義的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