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和政治之間的關系不是一個簡單的話題。有韋伯的名篇演講和徐復觀的名著在前,似乎沒有多大討論的必要。但討論馬基雅維里在學術與政治之間的糾葛、回顧馬基雅維里的故事,或許會有新的意味。
哈維·曼斯菲爾德(Harvey Mansfield)的英譯《The Prince》第二版,由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在一九九八年出版。著重要討論的是馬基雅維里關于《君主論》的兩封信,第一封信是《獻辭》(Dedicatory Letter),也叫作《獻給洛倫佐·美第奇君主的一封信》。第二封信是寫給他的朋友維托利(Francesco Vettori)的,寫于一五一三年十二月十日,這時馬基雅維里剛剛寫完《君主論》。
馬基雅維里為什么要寫信給洛倫佐·美第奇?誰是洛倫佐·美第奇?美第奇家族在十五世紀初期篡奪了意大利的政權,實行僭主統治,當然也資助了大量的文藝家和思想家,例如達·芬奇就是其中之一。一四九四年,法國入侵意大利,美第奇家族遭到放逐,佛羅倫薩人民在修道士薩福那羅拉的領導下起義,重建了意大利共和國。一四九八年,薩福那羅拉遇害,馬基雅維里受命出任國務秘書,在執政團領導下負責共和國的防務和外交。一五零一年,馬基雅維里被索德里尼賞識,成為其重要助手。馬基雅維里除了多次銜名出使國外,還從城郊農村招募士兵,建立民軍,并親自指揮出征比薩,獲勝而歸。直到一五一二年,教皇、西班牙和威尼斯的“神圣聯盟”打敗了民軍,美第奇家族在西班牙軍隊扶持下重返佛羅倫薩,恢復了僭主統治。洛倫佐·美第奇正是當時美第奇家族的領導,也是意大利的君主。馬基雅維里是他的手下敗將,是被征服者。
馬基雅維里一度遭美第奇的逮捕和刑訊,獲釋后移居在父親留下的一小塊地產上過著貧瘠的農夫生活,同時也在此期間寫作了《君主論》。馬基雅維里在給美第奇的信中隱藏了“敗軍之將”這個身份,通篇沒有因此而過于貶低自己,甚至在有些句子中透露出自己可為帝師的驕傲。
在此信的開篇,馬基雅維里透露了自己的第一層目的,就是祈求獲得洛倫佐的恩寵。但他并不是直接表明自己的意圖。他說想獲得君主恩寵的人要么獻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要么獻上他們認為君主最喜愛的東西。但這兩種獻寶法其實是有差異的。
所以馬基雅維里獻上的是這本《君主論》。毫無疑問這本書是與眾不同的,馬基雅維里首先說這是研究偉大人物的事跡的書,其次是自己經過長年累月孜孜不倦的研究的精華,并且沒有使用華麗的語言是因為相信“睿智”的君主能重視這本書的內容和主題。
至于說馬基雅維里為什么想要獲得洛倫佐的青睞,看看他筆下的君主之術,這個后面的目的并不復雜,就是希望找到一份工作。若有一份政府的公差,無疑能使他的生活體面起來。而在馬基雅維里時代,體面生活具有重要的意義,如果一個人不體面,他甚至不能參與公共事務。
然而馬基雅維里這本《君主論》的命運是,洛倫佐根本沒有關心這本書,而是忙著打獵去了。
曼斯菲爾德在英譯本中的第一個腳注就說“acquire”這個詞,贏得或者說獲取君主的青睞,這個acquire本身是一個經濟學的用詞,但馬基雅維里卻用于非經濟的領域,尤其是指軍事領域的征服(conquest)。當然這并不是因為主流經濟學的原因。主流經濟學并不討論目的的選擇,而是注重目標既定條件下的手段最優化問題。因為早先的政治經濟學傳統中,并沒有如此嚴格的區分,政治和經濟問題并不分家。即便如此,這似乎也表明馬基雅維里并不討論目的或者說價值,而專注于討論手段,其很早就意識到事實與價值的兩分,或者說韋伯后來論證的“價值中立原則”。這種價值中立的原則在正文討論摩西和以色列王的例子中也有體現,價值上的判斷并不在馬基雅維里的考慮之內。
但即便這可以作為馬基雅維里有學術能力的證據,又何以知曉其是不是想成為一個學者呢?首先馬基雅維里多次指出自己長年累月的研究,對歷史和當下重大事件的研究等以表明自己可以長期從事研究工作。例如在獻辭的第一段提到長期經驗(long experience)和持續閱讀(continuous reading),第二段提到研究多年(so many years),最末段再一次出現“持久的”(continuous)這個詞。這些關于長期經驗的論述,一來當然是為了體現自己所獻的寶的重要性和獨特性,同時也兼具提振自己信心的作用。因為這無疑顯示出馬基雅維里自身有能力來完成這樣重要的論著,并且為完成這樣的論著是不怕吃苦的。
這種小心謹慎的背后隱藏著自己可以成為教育君主的學者的心思。不妨讓我們重回文本,仔細探究。馬基雅維里在獻上自己的這本《君主論》時先提到的是對洛倫佐的一片忠心(homage)。之前的版本中servitù這個詞被翻譯成servitude,servitude將自己的地位和身份降低到卑微的奴隸的級別,實際上可能不太符合馬基雅維里在《君主論》中體現的意思。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曼斯菲爾德用homage這個詞不失忠心之意,卻沒有將自己降為奴隸的過度自貶。這符合馬基雅維里的身份,首先是洛倫佐的手下敗將,所以要表忠心,盡管這一點被小心隱藏;但自己又畢竟曾和洛倫佐斗爭過,如果自降為奴,恐怕就沒有資格來寫一本書教育君主了。
這與第二段中關于高山與平地的論述是完全一致的。馬基雅維里近乎忐忑地指出作為一個地位卑微的人指點君主不應該被看作僭妄,他的理由是這跟要描繪山峰需立于平地一樣,要理解君主應立足平民。而自己恰是在平地上仰望高山,也是在平民中了解了關于君主的知識。不僅如此,自己還從古代偉人的事跡中學到真知灼見,也已經是站在山頂領略過風光的人。這里馬基雅維里已經不單單是獻寶者的心態,而是帶有復雜的但又小心隱藏的教育君主的心態。他指出君主要了解百姓,就像了解平地風光要立于山頂一樣,因此君主應該朝下看。而朝下看什么?馬基雅維里在最后一段有回應,他期待有朝一日洛倫佐能察覺他不應承受命運之神如此惡毒、持久、巨大的折磨。這樣的折磨背后隱藏的是馬基雅維里不甘沉寂試圖有所作為的心思,這復雜的心思里夾雜了尋求工作、推銷名氣和試圖教育君主的意圖。
這折磨的具體展現隱藏在他寫給維托利的信中。馬基雅維里給維托利的信實際上是一封回信,在信的第一段馬基雅維里以謙卑的口吻感謝維托利寫信給他,并對維托利的公務行為表示贊美。維托利當時是佛羅倫薩駐羅馬的大使,他向馬基雅維里描繪了他履職的情況,按部就班、平靜如常的一天。馬基雅維里認為這非常合適,所以回以維托利自己的一天是如何度過的。日出而作,到樹林里劈柴,將柴賣給附近的人獲得些許報酬。而后到自己的養鳥場,途中閱讀但丁或彼特拉克或提布盧斯(Tibulusi)等人的作品,以體悟他們文字中的熱情。接下來到小酒館,與人們尤其是過客聊天以增廣見聞。中間找地方吃個飯,接著返回小酒館放縱一下身心,直到夜幕降臨返回住處。
白天的生活和夜晚的生活,對馬基雅維里來說,完全是兩個不同的面相。當回到住所后,馬基雅維里更換衣服,開始潛心從事研究。這有點類似中國古人從事一項重要活動之前,要沐浴焚香更衣以示莊重。馬基雅維里這樣描述自己的研究狀態,進入古人的世界,仿佛身臨其境,而自己則天生適合做研究(was born for)。在這個與白天全然不同的世界里,馬基雅維里與古人交談,探詢古人的智慧。在這樣近四個小時里,進入幾乎忘我的境界,忘記疲乏,忘記痛苦,忘記貧窮,甚至忘記死亡的威脅。理解而不反芻不能帶來知識,所以馬基雅維里說自己的成果是De Principatibus,也即是《君主論》的前身。這很明白地顯示出馬基雅維里在自己研究方面的信心。所糾結的不過是要不要獻寶,以及怎么獻、獻給誰的問題。
從給維托利的信中可以看到,馬基雅維里幾次提到自己的貧窮狀態,這一狀態與前面所言要找一份工作是可以相互印證的。在這封信的倒數第二段,馬基雅維里也明示想為美第奇效勞的意思,甚至不介意從事比較低下的工作。這里馬基雅維里用了一個比喻“滾一塊石頭”(roll a stone),這對于工作而言有很多種意思。首先不介意苦力,其次這也喻指西西弗的苦力,包含有日復一日重復無聊的勞作。此喻似乎表明貧窮對馬基雅維里造成了比較大的壓力,所以他對工作的渴望是很熱切的。但前面實際上也說他在研究的時候就已經忘記了貧苦和死亡,也正面表達了自己善于研究精于學術的意思,只是這份研究如果不能得到美第奇君主的青睞或者其他高層的賞識,就無法從物質上提升其生活水平。
這些分析和對獻辭的分析是一致的,馬基雅維里糾結在找工作、推廣名氣以及試圖成為教育君主的學者等多重目的之間。可以說明的是,馬基雅維里對自己的研究具有相當的信心,并且也認為自己具備成為教育君主的學者的能力。他自信滿滿地認為只要有人、尤其是君主讀他的書,就會意識到他之前的時光是沒有白費的,是用心從事研究的。但他所困惑的乃在于自己的學術并沒有為自己帶來一份理想的工作,而他所謂理想的工作在于公職,而不是成為一個學者。吊詭的是,由于在被美第奇放逐之后無法找到公職,馬基雅維里最終成了一個事實上的學者。當然,從馬基雅維里所處時代的政治與學術之間的糾葛來看,可以說當時的學術與政治之間的分野,并不像韋伯所在時期那樣明顯。專事研究的大學數量以及規模也遠不及韋伯時代,因此這種個人式的糾結更多指向內心,而非外在制度。但這絕不意味著研究馬基雅維里在學術與政治之間的糾結就是一件無意義的事情,相反,這不僅可以增進我們對馬基雅維里和《君主論》的理解,對于進一步討論學術與政治的關系也是有助益的。
〔N.Machiavelli, The Prince ( Second Edition ), translated by H. Mansfield,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