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全球化背景下,現代國家的邊疆穩定與區域安全面臨著更為復雜的局面,迫切需要重新審視以民族國家為前提的地緣政治、歷史認識、族群社會文化研究。文章試圖把國家政治框架與地方社會生活銜接,結合歷史與現實分析中越邊界的形成與演變,闡釋中越邊民跨境交易產生的影響,從生活脈絡中探討國家邊界的意義與邊境民族的國家認同意識。
【關鍵詞】中越邊境 跨境民族 國家認同 跨境交易
邊界:跨境民族的生存空間
國家、民族、邊界一直是現代人類社會關注的熱點。現代民族國家邊界是國家政治中心的主權與國家關系的體現,所以邊疆研究多是反映國家權力中心的意志。近年來,在全球化跨國流動的大背景下,現代民族國家的邊疆穩定與區域安全面臨著更為復雜的局面,民族國家的體制與國家邊界的觀念被動搖,以民族國家為前提的地緣政治、歷史認識、族群社會文化研究迫切需要重新審視。
關于現代民族國家與國家邊界,社會學家韋伯的定義頗具權威性。韋伯認為民族國家是現代國家的主要形態,“國家者,就是一個在某固定疆域內肯定了自身對武力之正當使用的壟斷權利的人類共同體”①,并明確指出現代國家的特征之一是以特定領土為疆域。換句話說,國家邊界是現代國家形成的重要前提條件。此后關于邊界的論述,基本上以韋伯的國家理論為基礎。而國家邊界的有無,也成了國家形態上區分傳統國家和現代民族國家的指標。正如吉登斯指出,傳統國家有邊陲而無國家邊界②。傳統國家由于行政控制能力有限,其行政范圍沒有延伸到在空間上遠離國家權力中心的某些城市,也并沒有延生到地方社會的實踐中。傳統國家的疆域是模糊的,并沒有明確的界線。相反,吉登斯稱現代民族國家為權力集裝器,民族國家的行政控制能力加強,甚至能左右個人的日常活動。國家邊界形成理論中,模糊不清的邊陲轉變為清晰準確的國家邊界線已成為共識。
值得注意的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現代民族國家的大體上都為文化族群的共同體,如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體”。民族國家的重構并不是以傳統的族群文化邊界為國家領土邊界,而是用界線將地球表面人為地、暴力地劃分成不同區域,其結果就是造成了跨境民族的產生。邊界兩側的人們雖然無法共享現實的相同的國民身份,但他們共享歷史和文化。由于彼此相互覆蓋的生活半徑被人為地劃分在不同國家的領土上,探親訪友、跨境交易等社會經濟互動行為成了邊境民族社會生活行為的常態表達,構成了邊境民族最為重要的生活面相。
正因為如此,我們不能單純地將邊界視為一種非此即彼的機械的政治分界線,而應是多層次的、多元文化內容在自然空間的疊加。在現代國家建構的大背景下,從政治角度看,國家邊界是封閉的、不可逾越的,而從社會文化角度看,國家邊界又是開放的、相互滲透的。現如今的邊界不僅僅是國家政治權力中心的體現,而且是族群文化、國家認同感的反映。③邊界已經超越國家領土的政治界線,在跨境族群文化、社會空間等方面都具有特殊意義。本文的中越邊境既具有明確清楚的領土分界線,同時又具有跨境性的社會互動的多層次空間。而跨境民族則是了解復雜的邊境社會、深入探討國家與民族、國家與社會的關系的關鍵。然而,目前研究中多將跨境民族作為在國家政治框架內建構的一種新的社會群體,著重于國家政治空間的建構對族群文化的重塑整合作用的研究,而跨境民族社會生活中的國家邊界意識和國家觀念的變化、跨境性的社會互動對國家政治空間產生的影響在學術探討中并不多見。如邊民跨境交易等社會經濟互動行為,不管出于“道義經濟”還是“理性小農”④,邊境民族行動的自主性以及可能帶來的重要影響是不容忽視的。
因此,筆者試圖把國家政治框架與地方社會生活銜接,結合歷史和現實社會生活,分析中越邊界的形成與演變,并對中越邊民跨境交易產生的影響進行闡釋,從生活脈絡中探討國家邊界的意義與跨境民族的國家認同意識。解讀中越邊民的不同歷史時期的跨境互動行為,這不僅在現實中有助于民族國家采取有效的措施,實現興邊惠民,構造有序的邊境社會秩序,對邊疆穩定、區域經濟構建和民族融合有所裨益,而且在學術上對深入調查研究邊境區域和跨境民族具有積極意義。
跨境交易:中越邊民的社會常態表達
中越兩國山水相連,越南是東南亞國家中唯一屬于中華文明圈的國家。縱觀越南約兩千年的歷史,前一千年處于中國封建王朝的直接統治下,最早可追溯到秦漢時期,越南被稱為交趾,是中國中央王朝統治下的郡縣,因此不存在任何意義上的國與國的邊界線概念。之后盡管越南擺脫中國的統治,建立自主封建王朝,但仍向中國納貢,雙方形成了一種新的宗主國與藩屬國之間的關系。此時的疆界劃分并不清晰,僅僅是依照以前郡縣的界線而形成一條傳統的習慣邊界,邊界管理比較松散,而且雙方彼此勢力互有消長,疆界更多是處于一種有伸有縮、模糊不清的狀態。
至19世紀末,中越邊界的基本形態在與殖民者的交涉和斗爭中逐漸形成。19世紀中期以來,越南遭受法國殖民主義侵略,1884年越南阮朝政府被迫與法國簽訂投降條約,從而正式淪為法國的殖民地。1885年中法戰爭后,當時的清政府與法國交涉越南事宜,并就中越邊界線簽署了包括《中法會訂越南條約》在內的一系列條約。1886年到1897年,中法兩國按照條約勘定中越陸地邊界,并在邊界上樹立了300多塊界碑,形成了比較完整的邊界走向,⑤從此中越邊界以條約的形成取得了法律認同,納入了近代國際關系的范疇。從模糊邊界演變為現代意義的清晰條約邊界的同時,邊界被賦予了國家屬性,具有了捍衛主權國家、不容侵犯的特性。中越兩國綿延1353公里的陸地邊界線兩側居住著12個少數民族。他們的生居區域直接跨越中越邊界,民族同源,有共同的歷史記憶和文化習俗,跨境性的社會互動是中越邊民的傳統交往方式,是社會生活行為的常態表達。由于國家權力較少滲透以及地域的相對封閉性,中越邊境長期以來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生活圈,這一時期國家邊界對中越邊民來說并無太大意義。
之后,越南雖然于1945年發動“八月起義”建立越南民主共和國,但頻繁遭遇戰事,法國的卷土重來,越南南北的分裂,直至1976年才重新實現統一。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同為社會主義國家的中越兩國政府關系密切,外交關系整體上比較友好,雙方從未真正觸及勘界問題,邊防管理也不甚嚴密。中越邊民的傳統交往方式雖然開始有了國家政治力量的介入,但總體上并未受到太大的影響,彼此跨境交往幾乎暢通無阻。歷史上的中越跨境交易,絕大多數出于民間貿易,兩國邊民之間貨物商品互通有無,對改善邊民生活起到了積極作用,同時也促進了邊境穩定,睦鄰友好。
中越戰爭時期的邊民跨境交易
20世紀70年代以后,在美蘇兩國勢力的介入下中越關系空前緊張,邊境地區軍事化管理加強。中越邊民的社會生活中,政治因素的制約遠遠超過血緣、地緣等因素。國家觀念也逐漸深入人心,社會交往被限定于國界線之內。比如,戰爭前后,中越邊境上埋藏了數百萬枚地雷,密度高加之邊境地形復雜,中越邊境地區成了世界上最危險的區域,中越邊境成了不可逾越的國界線。國家政治力量的滲透,強化著當地邊民的國家歸屬意識,同時跨境往來也受到約束,生活范圍逐漸被限制自己國家的邊界之內。
但事實上,緊張敵對的兩國關系雖然使得邊境貿易一時處于停滯狀態,跨境流動并非完全中斷。從筆者調查中得知,即便在中越戰爭期間,邊界兩側民眾的跨境往來也并沒有停止。走山野小路探親訪友,還互相告知哪里埋有地雷。跨境往來不單單是親戚走訪,還進行著跨境交易。越南北部邊境地區的經濟條件不如中國,越南邊民生活也比中國邊民貧困。由于生活圈跨越中國和越南兩個不同的主權國家,共同的生活、經濟需求成為邊民跨境往來的促動力,越南邊民自發地涌入中國邊境,同中國邊民進行商品交換、互通有無,在邊境線上形成了多處草皮街。
滇越邊境上,1979年下半年,邊民之間的物物交換已經陸陸續續開始。中國人用縫紉、棉布、熱水瓶、手電筒、塑料鞋、清涼油等,和越南人的蔬菜瓜果、草藥藥材、家禽蛋類進行交換。⑥據《河口縣志》記載,邊境山地的橋頭鄉有草皮街,雙方邊民在此進行交易。而在桂越邊境上,從1982年開始,越南人拿著雞鴨等來到中國境內,交換中國人的布、手電筒、藥品、解放鞋、酒等。根據邊境場所的不同,恢復交易的時期也有所出入,但雙方邊民突破邊境的軍事封鎖線跨境進行交易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對此,越南政府進一步采取措施限制跨境往來。1984年3月,越南內務省發布了嚴格控制邊界的相關條文,前往邊境地區的人員需取得特別通行證,前往邊界前線則需要居住當地鄉書記、主席的允許和簽字,擅自跨境者被處以罰款勞改等。即便如此,跨境民間交易的規模仍在逐漸擴大,國家行為已經不能限制,或者說在某種程度上國家默認了這種行為。1988年11月19日,越南共產黨中央書記處公布一百一十八號通知,正式承認邊境居民跨境訪親、交換生活所需用品。1991年中越關系正常化,至此結束了長達十年之久的緊張對立關系,雙方就設立正式的國家級、省級口岸與多個邊民互市點達成協議。
通常認為,市場經濟的發展越來越使得國家邊界變得容易滲透,中越邊境貿易的恢復對兩國政治關系正常化起到了促進作用,而其背后,中越邊民的自主的行為,對國家行為產生的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對于邊民來說,雖然各自持有中國和越南兩個不同的國家身份,但生活區域跨越兩個不同的國家,戰爭并沒有完全割離跨境民族之間一直持續的社會經濟交往。即使在中越兩國關系緊張的戰爭時期,邊民的跨境流動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限制,也并非完全中斷,兩國邊民之間的互助交往仍然持續著。邊民自主進行跨境交易并不是意圖顛覆國家主權,而是在國家政治框架下一種自我調整的生存策略。
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邊民跨境交易
中越兩國關系正常化后,邊民的跨境往來更為活躍。隨著中國1978年改革開放政策在邊境地區的逐步展開,以及越南1986年革新開放政策在北部山區的展開,中越邊民的生存空間在一定程度上重新打通了由國家政治權力構筑起來的界限。通常,邊境的重新開放容易被誤認為完全自由化,其實不然。跨境民族的生存空間面臨的是一次新的更為復雜的整合。
中越兩國先后陸續開放了對開的口岸和互市點,截至2010年5月,中越邊境設有口岸9個,而邊民互市點達到54個,其中廣西25個、云南29個。同時,兩國簽訂一系列經貿協定,邊境貿易的開展形式、商品種類、交易規模等管理體制也日益規范。針對不同種類的貿易類型實施不同的出入境或稅收政策。邊境貿易制度的規范化,也意味著在邊境管理中國家政治力量的滲透,如此前引用的吉登斯的論述,國家作為權力集裝器,甚至能左右個人的日常活動。
與中越邊民的直接利益相關的是兩國政府對邊民互市制定的優惠政策。比如,在出入境方面,雙方邊民只須出示邊民通行證即可;在關稅方面,中國規定邊民通過互市貿易進口的商品在3000元以下的免征關稅,同樣越南規定邊民通過互市貿易進口的商品在200萬越盾以下的免征關稅。相比較一般邊境貿易,邊民的跨境交易即邊民互市更加靈活、變通。
在云南河口隨處可見越南邊民的身影。越南老街的一些婦女將采摘的山菜草藥拿到河口的農貿菜市場出售,或從河口批發日用品到越南做小生意。而越南老街的猛康,地處山區,相比較越南國內,與接壤的中國邊境地區聯系更為密切。猛康的定期集日上還可見云南河口邊民的身影,他們大多出售水稻種子、化肥農藥、農活器具等。這些與生產生活息息相關的物品,越南本國供給少質量差,所以中國邊民的趕集攤位頗受越南邊民的喜歡。
值得注意的是,邊民的另一種參與邊境貿易的方式—“搬運工”。在云南河口,大批的越南邊民肩挑擔扛地將中國物品運到越南,他們并不是商人,而是受雇于商人的搬運工。因為物品經邊民之手可視為通過邊民互市進口的,享受邊民互市的關稅優惠。邊民的身份在某種程度上成了雇傭機會。越南邊民們也充分認識到自己作為邊民的優勢,樂意受雇為搬運工,賺取現金收入。
不管是原有的邊民互市的參與者,還是搬運工,他們從國家的邊境政策中獲得切身的物質實惠,進而逐漸培養了邊境民族的國家認同感。
結語
中越邊境社會有不可逾越的邊界線,又是跨境性的社會互動的多層次空間。跨境性的社會互動是中越邊民的傳統交往方式,是社會生活行為的常態表達。本文實證地呈現中越邊民真實的跨境交易的社會互動面相。民族國家在建構自我邊界的過程中,往往會產生許多影響。一方面,邊界劃定、邊界上國家機構的設立、甚至戰爭沖突等使得跨境民族的國家觀念逐漸上升。另一方面,在國家政治框架下,中越邊民自主地進行調整生存策略,即使在中越兩國關系緊張的戰爭時期,兩國邊民之間的傳統的互助交往仍然持續著,同時這種跨境性的社會互動推動了兩國關系正常化的進程。兩國關系正常化后,邊境貿易制度的規范化,也意味著在邊境管理中國家政治力量的滲透在不斷加強。而通過直接或間接地參與邊民互市,中越邊民從國家行為中得到了相應的經濟利益,產生歸屬國的意識,提高了國家認同感。
【作者為日本慶應義塾大學政策媒體專業博士研究生】
【注釋】
①[德]馬克斯·韋伯:《韋伯作品集:學術與政治》,錢永祥等譯,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97頁。
②[英]安東尼·吉登斯:《民族-國家與暴力》,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4頁。
③Hastings Donnan and Thomas M. Wilson. Borders: Frontiers of Identity, Nation and State, Oxford and New York: Berg, 1999, p4.
④郭于華:“道義經濟還是理性小農重讀農民學經典論題”,《讀書》,2002年第5期。
⑤李桂華,齊鵬飛:“中越邊界問題研究述略”,《南洋問題研究》,2008年第4期,第92頁。
⑥黃永祥:“金平草皮街走向大市場”,《云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4期,第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