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吠陀梵語文獻記載中的奇妙計算,估計即使加上眾神的語言,人類的語言所表現出的也不過是語言整體的四分之一?!了箍āせ醽啝枴秾σ魳返脑骱蕖?/blockquote>卡車穿過泥濘留下深深的車轍,我看見一個小女孩將臉埋在里面。
她就像愛麗絲,想去車轍底下延伸開的神奇異國漫游似的。可那后腦勺大敞四開,綻放著殷紅的花,裝在頭蓋骨里的東西一覽無余。
不足十英尺外,一個少年橫躺在地。從背后射入的子彈看上去是在少年的身體里躥來躥去之后,決定從肚臍附近穿出的。腸子從敞開的肚子里爬出來,經過兩小時前剛停的雨沖刷過后,閃著淡紅色的光亮。從微微張開的唇際,可以窺見他那稍往外翹、惹人憐愛的門牙。那門牙像是在訴說著,他在臨死前還有什么未盡之言。
沿著卡車碾過的路向前走,有一個二十戶人家規模的小村莊。
村子的廣場上挖了一個坑,很多人的身體燒得熏黑冒煙,摞在一起倒在坑里。空氣中彌漫著燒過的肉臭味,還有頭發的焦糊味。燒到一半的肌肉緊縮起來,人們都像腹中胎兒一般蜷曲著。骨頭不如肌肉的伸縮力好,有的折斷了,能看見一些斷臂殘肢明顯不是從關節那里彎曲的。萎縮變形的肢體相互纏繞,宛如肢體結成的蜘蛛網。
人們都死了。
人們都死去了。我打開門,里面有我的母親,殯儀館已經履行華盛頓州立法案規定的義務,完成了防腐處理。遺體整容師適當地畫出表情,涂上厚厚的妝粉,死者臉上煥發出永遠凝固的、虛假的安詳。
“瞧,看看你的身后,所有的死人都將走過去?!?/p>
母親這樣說道。我回過頭,一片廣闊的世界在我面前展開,死人們對我招手,朝我微笑。那里有自人類開始埋葬同胞以來的所有死人。有的體形完好,有的缺胳膊少腿。我完全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能看出沒有頭的死人在微笑,可盡管如此,他依舊微笑著,漫不經心地擺弄從腹部溢出的腸子。
“所有人都死了喲?!蔽乙贿呎f一邊轉向死去的母親。母親點點頭,伸手指向我,“是啊。瞧,看看你的身體?!?/p>
于是我看自己,身體已經開始腐爛,這才意識到我已經死了。
在很遠的彼岸,自人類開創歷史以來的所有死人排成長河,緩慢地向某處前行。
我問母親:“這是死后的世界嗎?”母親悠悠地搖頭。在我孩提時代,她就用這個動作糾正我的錯誤。
“不是,這是平常的世界。你、我們生活到現在的世界。與我們的日常營生相毗鄰的平常世界。”
“原來是這樣啊。”我說。我放下心來,眼淚奔流而出。那頭的隊伍里有幾個熟悉的面孔,有患小兒癌癥死去的本杰明,也有腦袋被吹跑的父親。
于是,母親牽起我的手,將我引向那個隊伍。
“我們走吧!”
我點點頭,與母親一起走向對面死去的人們。記得第一次上學時也是這般情景。我一邊懷念感傷,一邊與母親并肩而行。我們的身邊,有剛才將臉埋進車轍、腦部被子彈打穿的少女,有背后中槍、內臟從腹部流出的少年,還有被燒死在坑里的人們。我們一起前行,準備加入死人的隊伍中去。
殺死我母親的是我的語言。
我用很多槍和很多子彈,殺死過很多的人,而殺死我母親的非我莫屬,不需要槍也不需要子彈。只需“是”這個字和我的名字。兩者兼具時,我的母親死了。
到現在為止,我殺死了很多的人,多半用槍和子彈。
也曾用利器殺人,不過說實話,我不怎么喜歡這種殺法。我的戰友里有極多專門承包這種殺人方式的職業殺手。他們從背后悄無聲息地接近對手,在頸部一抹,接著切斷持有武器的雙臂的肌腱,然后劈開大腿內側的主動脈,最后直刺心臟,耗時不過三秒。
我并不想要鉆研這項技術,但假如有必要,我還是有自信嫻熟掌握的。而且我對槍和子彈比什么都熟悉,在接下去的一段時間里,我大概還會繼續殺人的吧。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二○○一年的一個早晨,一架飛機氣勢洶洶地闖入紐約的兩棟高樓。
至少在官方場合,在那之前的美利堅合眾國,無論對于多么混賬的人,暗殺都是明令禁止的。因為有上個世紀福特簽署的一二三三三號總統行政命令,南美販賣毒品的巴勃羅·埃斯科瓦爾MzEBEYCGxp9Lj8wr9gJzsQ== 、成為美國對中東政策眼中釘的薩達姆·侯賽因都沒有遭到美國政府暗殺。
有這樣一句話:“美國政府里的任何工作人員都不得從事暗殺活動?!崩锔?、布什、克林頓都在這句“語言”的約束力下推行政策。并不是暗殺消失了,而是這條行政命令加大了暗殺手段的風險。也就是說,暗殺成了一種麻煩的辦法,與“官方介入”、“正式交戰”相比,其優勢直線下滑,如不能確保做得極其機密,很難被采用。
即便不搞暗殺,美利堅合眾國只要一時興起,也能找個碴兒挑起戰爭。況且只消想想暗地里殺一個人后不幸暴露,被媒體窮追猛打的那陣勢,就不如選擇光明正大地殺大批人,倫理的那道檻要好跨得多。不是有人說嗎,一個人的死是悲劇,那么百萬人的死算什么呢?與其殺一個人,不如殺上萬人,那樣一來,伸張正義的難易程度也相差懸殊。最起碼在古代就曾是這樣打打殺殺的世界。
暗殺在那個值得紀念的“本土轟炸”之日以來逐漸解禁,到現在雖還不能說暗殺可以公然行動了,可華盛頓已經視其為可選項之一給予充分考慮。憑借與恐怖主義作斗爭、人道主義需要等各種托詞,一二三三三號文件封上的黑幕被一點一點地拉開了。
所以我成了殺人犯。這不是我有意為之,而是身處的職業漸漸增加了我練習這種技能的次數。除了殺人以外還有很多任務。不過美國共有五大軍種的特種部隊,包括陸軍、空軍、海軍、海軍陸戰隊、情報部隊,其中我們情報部隊的特殊檢索群i分遣隊是唯一負責特種作戰命令(SOCOM)中暗殺指令的部隊。上個世紀,“綠色貝雷帽”也負責過,被叫作“三角洲”的陸軍分遣隊的伙伴們也殺過人,不過時至二十一世紀——也就是現在,這種作戰行動主要由我們情報部隊的“食蛇者”承擔。所以我們被海軍陸戰隊的遠程偵察部隊(LRRP)和海軍的陸海空特種部隊(SEAL)這些其他特殊作戰部隊蔑稱為“濕屋”。這個名字出現于約翰·勒卡雷、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說中,從冷戰時代起成了暗殺工作的暗語,一直沿用到現在。
大家要能想起電影《魔女嘉莉》的那張著名海報就好了。搗蛋鬼們往女主人公的頭上澆豬血,茜茜·斯派塞克(演員名)呆若木雞,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們的工作(一部分)被稱為“濕活”(wet work)也是一個道理,不同在于我們沾滿的是人血。美利堅合眾國的獵取人頭部隊。這就是情報部隊的特殊檢索群i分遣隊。
事情的原由便是這樣。現在,我被裝在“飛行海藻”(flying seaweed)的膛中,前往下一個暗殺目標,途中再次閱讀有關目標的資料。
下一個暗殺對象的面相、姓名、行動方式、家族構成、政治傾向等一切情報資料中都浸染上了此人一生的影子。特種部隊的隊員在訓練中多少練就了一些觀察人的手段。特種部隊并非專門用于打打殺殺,相反,訓練欠發達國家的軍隊,以及通過醫療、教育、灌溉等手段向敵對勢力內部人民實施教化之類的任務倒更多些。這類場合下重要的是溝通技能,所以歸根結底,不善交際的單干戶根本無法踏入特殊作戰的世界。這樣的人不如去做雇傭兵,但雇傭兵也會時不時地做一些給貧困國家的軍隊進行戰術指導的工作,道理是一樣的。
特殊檢索群i分遣隊的戰友們則更勝一籌,我們還接受心理學的訓練課程,能夠推測一個人的心理圖表,勾勒出該人物的清晰輪廓。實際操作起來,雖然現在暗殺這種辦法的“政治風險”或者說“道德偏見”減弱了,但它仍舊是一項困難且敏感的任務。在一二三三三號文件的背景下,加上CIA起草的作戰計劃里失敗案例堆積如山,暗殺行動是不可以交付給一個外行人去做的。
“準軍事作戰”這個詞,到最后充其量被解釋為CIA玩的軍隊過家家。正因為這樣,才誕生了像情報部隊和它的特種作戰部門即特殊檢索群這樣的新型軍隊。它們是繼承了以前CIA承擔的部分諜報能力的軍事集團,也就是間諜和士兵的混種。二十一世紀的情報活動更加謀求軍事性而不是文職化。因為戰場情報在不斷變化,而且已然無處不戰場。
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如預料的那般發生,其間必定包含不確定因素。這樣一來,每一個隊員在極力減少不確定因素的同時,還需要提高不確定因素實際出現時的反應能力。廣泛搜集目標人物的特征就是其中一環。
確切地說,就是要把暗殺對象的形象、人生想象得非常生動。在想象得真實到愛上對方之后,殺了他——簡直是令人發指的施虐狂。如果放在典型的性變態身上,這恐怕是再恰當不過的題材了。這種惡劣行徑沒給我們帶來任何創傷,全都要靠“戰斗適應感情調整”。我們借助戰前輔導和腦醫學治療,將自己的感情和道德調整到戰時狀態。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將任務和自己的道德觀念有效分割開了。奧韋爾稱其為“雙重思考”,而科技使之成為現實。
而此刻,閱讀資料的同時在我腦子里想著的,并不是去憐憫什么暗殺目標,而是思念我到現在為止殺死的最后一個人,我的母親。
死者之國時而造訪至我的跟前,“咯咯咯”地輕輕搔動我心的外殼,然而只要我一醒來,便離我而去。
死人的國度也會發生一些變化,最頻繁降臨的夢境是這個版本:死人們各有殘疾,在漫無盡頭的荒郊野外排成長隊,蹣跚挪步。還有另外的版本,比如在廣袤無邊的墓地上,每一個墓碑的主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無所事事。在母親死后,我經常見到只有死人入住的病房,這像是玩笑話,可不知為何,給我的沖擊卻最強烈。夢中出現的場景,也許是我失去母親那一刻的心像的投影吧。
我既是軍人,又是特種部隊的隊員、殺手,目睹過很多的死人。我看過的死人應是普通人終其一生所能見到的死人的多少倍。那個場景是中亞某國進行屠殺后的殘跡,我那時候也是個殺手。為了暗殺煽動國內民族大屠殺的前秘密警察長官,我們特殊檢索群i分遣隊取道阿富汗潛入該國,在某個村莊逮捕了他。
他死了。我對著他的頭射出了一彈夾來復子彈??墒牵牟筷犚呀洶讶宓木用穸肌疤幚怼钡袅恕N以诋攬隹吹搅撕脦拙呤w。雨住了,車輛穿過泥濘留下車轍,少女面朝下倒在里面,后腦勺不知哪兒去了,腦袋里面的東西暴露在隱晦的空氣中;少年背后中槍,腸子從破裂的腹部流出來;小女孩被扔進村廣場上挖的坑,澆上汽油活活燒死。
最后,是這個導演了所有一切的男人。他被我一槍擊中,和那些由他自己親手干掉的無數尸骸一樣,失去控制的肉體奇特地彎曲之后倒下了。
接著,我從亞洲的記憶里回來,母親已經被軟管所纏繞,僅靠好多藥品和納米計算機維持生存了。醫生詢問我是否堅持治療。母親從外表看上去一點問題也沒有,好端端的,但其實早已喪失意識,唯有橫躺在潔凈的床上等待我作決斷。她盡管看上去還活著,可那不過是依靠植入體內的高效分子機器維系的表象,和我們在負傷時使用的戰斗繼續性技術是一樣的。
在蒼白的醫院、蒼白的靜寂中,有人遞給我一份征詢同意放棄治療的文件?!澳欠裢饨K止治療?”面對這個提問,我回答“是”。我的一句話,和我的拇指摁下的印證。于是,分子機器群從失去意義并永無歸宿的肉體中撤出,母親迅速獲得了死亡。
可母親真的死了嗎?又怎能斷定在我作出決斷之前她還沒有死呢?
從哪兒開始算生,哪兒開始算死呢?自二十世紀末期以來,這個問題隨著醫療技術的發展變得愈加模糊難辨,但是,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人類卻對它置若罔聞,和其他的問題一起拖延到現在,遲遲未決。
然而,我們不得不像對待人生中的其他很多瑣事一樣,直截了當地去接受。無論如何,母親接受了防腐處理,被干干凈凈地抬進了棺材。防腐處理有華盛頓州法的明文規定。做到這一步,無論是誰,肯定都死了。
母親,便是我到現在為止殺死的最后一個人。
“謝潑德上尉 ……謝潑德上尉。”
我被呼叫自己名字的聲音吵醒了。我好像是在讀資料的時候睡著了。我條件反射地摸摸臉,去死者的國度后流下的眼淚還沒干。還好沒被叫醒我的空中運送管理人看見自己下意識地哭泣。我舒了口氣。
“醒醒吧,離發射還有十五分鐘。”
空中運送管理人告訴我后,轉身離開了。說“發射”并不是在開玩笑。最近的潛入敵區訓練已經不再用高跳低開那種落伍的跳傘方式了,而是借助一種盡可能抑制電波反射性的侵入鞘來實現高速迅捷的機動。棒狀的漆黑物體有如巨型圓珠筆般滿滿地排列在機艙里,定期接受維修師的認真檢查。環顧四周,只見戰友們正在“飛行海藻”的扁平機艙里忙活著。
為了保持身心健康,最好不要想得太深。為了做到這一點,應該坦然地把主體讓給簡單的意識形態。
既已被迫站在了道德的懸崖邊緣,就將那些問號扔到一邊去吧。
讓我們啟發體內的遲鈍感吧,成為世界第一呆板的男人。
讓我們接受“因為正確,所以正確”的邏輯重言式吧。
即便如此,崩潰的士兵還是有的。
為了幫助曾經進駐伊拉克的士兵回歸祖國重返社會,美軍設立了大量咨詢顧問。他們在伊拉克為預備撤離人員建造營地,用于模擬市民生活,提供切實的體驗,作為撤離人員回歸“美國”這一日常社會前的準備階段,在巴格達營地反復上演名為“美國”的過家家。
裝著我們的那個光滑的鞘被發射出去后身處的黑夜,也是地獄的一部分。在我們飛行點下方的遙遠大地、我們即將降落的場所,所有的一切似乎已完全陷入混沌,散發出既悲慘又似乎有些祝祭的味道。
這跟希羅尼穆斯·波希描繪的地獄圖景里也有歡樂的元素是一樣的道理。
我忽然想起《2001太空漫游》中的一個鏡頭。
那是冷凍睡眠中的宇航員靜靜地被電腦殺死的場面。
我也進入鞘中,和其他戰友一樣,模仿做死人。將雙臂疊放于胸前,如法老納身于棺材之中。從鞘的艙口向上看,是貨倉的頂棚和照明。我在棺材里能清晰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我是死人。從今以后我就是《默示錄》里給大地帶來混亂和殺戮的死人。
這時,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感突然向我襲來。
那是一股接近悲傷,卻復雜得難以名狀的情感。
閉眼橫臥在醫院病床上的,母親的身影。做完防腐處理后,在棺材里長眠的母親的微笑。
鞘的艙門不聲不響地滑動、閉合。與外界的接觸完全被封閉的那一刻,響起沉悶的一聲“咚”。那是調節內外氣壓的聲音。從外界再無聲音傳來,我們被閉鎖在黑暗之中。埋葬入土,便是這般吧。
沒錯,現在的我,正重新體驗母親的死。我在不經意間理解了這感情的來由。母親的死,為每逢高空降落必經的儀式賦予了之前從未有過的意義。
“咚!”厚重而沉穩的發射聲。
單純的物理法則支配著我。自由落體法則。
(選自伊藤計劃長篇小說《屠殺器官》,上海文藝出版社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