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第一個十年即將過去的時候,拙譯《挪威的森林》在廣東南方電視臺舉辦的讀書活動中,入選“金南方新世紀十年最受讀者歡迎的十大翻譯作品”。我作為譯者代表應邀參加頒獎大會。也巧,晚宴席間有幸同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著名近代史專家袁偉時先生坐在一起。交談當中,他說他看了《挪威的森林》。接著他用我久違的廣東腔普通話告訴我,《挪威的森林》這樣的外國文學作品所表達的個體性、個人主體性和個人尊嚴,對于我們有特殊意義。讀的人多了,讀的時間久了,潛移默化當中就會形成一種社會風潮,從而促進中國社會的變革和進步。他還為此舉了一兩個例子。作為評委,他所說的,應該既是他個人的閱讀感受,又是他給出的終審評語。這位當時年近八十歲高齡的哲學家、歷史學家居然看了《挪威的森林》,這讓我感到驚異。而更讓我驚異的,是他見解的獨到與深刻?!杜餐纳帧分凶g本出版二十多年來,相關評價不知聽了多少看了多少,但哪一種都不曾如此一語中的,都不曾讓我產生如此強烈的被擊中感。我一時忘了接話,更忘了喝我特喜歡喝的廣式“老火靚湯”,只顧看著眼前老先生的面孔。那是標準的廣東人面孔,智者的表情中略帶幾分木訥和拘板。不愧是哲學家,我想,不愧是歷史學家!
其實,袁先生所擊中的,與其說是一九八八年我翻譯《挪威的森林》的初衷,莫如說是二十多年來我持續翻譯村上系列作品的一個主打動機。必須承認,翻譯《挪威的森林》之初,我并沒有這樣明確的認識—也不可能有—而是后來一步步聚斂成形的,成為我不屈不撓翻譯和研究村上文學作品的一個內在驅動力。換句話說,我致力于村上文學翻譯研究的根本著眼點,就是看它能給當下中國社會帶來什么。
毋庸諱言,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雖然改革開放進行一二十年了,但個人主體性還沒有能夠充分發揮,個體存在的尊嚴還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往日極力提倡的階級性、群眾性、集體性和一元化、極端化、運動化等“文革”思維模式仍在不同程度地制約著人們的思想,不少人說話做事仍心有余悸。而村上作品中展現的豐富多彩的“個人”感覺、“個人”情緒、“個人”感情和“不同于他人的個人價值觀”,及其以尊重個體差異性為前提的多元共存等現代精神,無疑具有獨特的吸引力、感染力和說服力。即使在進入新世紀之后,村上文學中以“高墻與雞蛋”這一隱喻所表達的個人與體制之間的關聯性,以及在關聯性中顯現的介入姿態、使命感等公民意識,尤其是藐視俗流或世俗價值觀的精神上的高蹈性和超越性,對于處于社會轉型期的中國社會也仍然不失其積極的啟示性。也是由于這個原因,我才得以在接踵而來的下海經商風潮、出國風潮乃至競聘管理崗位等風潮中不為所動,執拗地致力于村上作品的翻譯和研究。以單行本計,僅村上就已翻譯了四十二本,出版了四十一本。并將翻譯和研究相結合,寫了數十篇譯序和評論文章。其中,近年來在《外國文學評論》發表了四篇,在《外國文學》、《讀書》、《中國圖書評論》發表了若干篇。大部分文章的主旨都或多或少同當下性有關。如“村上文學與中國青年的精神世界”、“本土化進程中的村上春樹”、“村上文學在中國流行的原因”、“作為斗士的村上春樹”等等。在為研究生開設的村上專題文學特講課和論文指導過程中,也盡可能使之與當下性結合在一起,例如就“村上文學中的中國元素”、“村上的中國觀”、“村上文學中的二戰與暴力”等主題進行過反復討論。

考慮到當下性同社會擔當意識有關,作為給研究生上第一次課的內容,我講的是什么是知識分子和如何做一個知識分子,告訴他們拿學位容易做學問難,學知識容易當知識分子難。讓他們寫的第一篇讀書報告(report),是“我心目中的知識分子”。作為參考書目,推薦了關于陳寅恪的《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陸鍵東,三聯1995年版)、關于北大老校長馬寅初的《馬寅初的最后三十年》(彭華,中國文史2005年版),后來增加了梁漱溟的《吾曹不出如蒼生何》(人民2010年版)、《我的精神自傳》(錢理群,廣西師大2011年版)和《知識分子論》(愛德華·W.賽義德)等幾種著作,以便讓研究生們從一開始就仰望那些傲岸的身影,接觸那些高潔的靈魂,感受其不屈的風骨。同時將自己生命歷程中的創痛和困惑剖露出來,和他們一起討論作為知識分子的精神出路和價值取向。我以為,北大的價值當然不僅僅在于它承擔了多少國家重大科研項目、吸引了多少各省市高考狀元,而更在于它的老校長如蔡元培、胡適、傅斯年和馬寅初等杰出的知識分子所樹立的精神標桿以及后來的北大學人對其踐行和延續的力度。我幸運地看到,這種精神至少在中文系錢理群、陳平原等教授身上得到了體現。陳平原教授雖然言辭較為平和儒雅,很少直接談論政治,但他在《大學十講》(復旦2002年版)等著述中表達的對過去一些大學品格的推崇,尤其對西南聯大精神的仰慕和追索,讓我看出了北大精神不熄的火焰。這無疑是治學的一種可貴的當下性。至于校長,恕我直言,半個世紀以來恐怕還沒有哪一位完全達到其前輩的高度?,F任北大校長周其鳳教授,此前是我的母校吉林大學的校長。二○一二年三月兩會期間我在媒體上見到這樣一段周校長關于大學之大的表達:大學之大在于教,教授是大學的靈魂;大學之大在于課,課程的深度和廣度;大學之大在于生,畢業生的社會聲望和成就。(2012.3.11《人民日報》)我在微博上不自量力地就此補充了一點,大學之大在于氣:有無藐視官本位的孤高之氣,有無引領民族精神的浩然之氣,有無追求真理的凜然之氣。有此氣,再小亦大,無此氣,再大亦小。大學之大,唯在氣大而已。應該說,北大具有的北大精神,不僅是北大一校的寶貴財富,也是我國所有高校的寶貴財富。即使在這個意義上,也希望北大懷有高度的警醒和憂患意識。如果北大果真像錢理群教授五月間指出的那樣“正在培養一些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那么北大如何向其他大學示范,向全國考生和納稅人交待呢?在此不妨重溫錢先生那幾句話:“我們一些大學(包括北京大學)正在培養一些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們高智商、世俗、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體制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人一旦掌握權力,比一般的貪官污吏危害更大?!保?012.5.8《中國青年報》)另一位錢老先生錢學森曾問為什么我們現在的學??偸桥囵B不出杰出人才,但愿錢理群這段話不是對錢學森之問的回答。說起來未免有些尷尬,包括北大在內的西南聯大卻在炮火連天的八年抗戰期間弦歌不輟,培養出了兩位諾貝爾獎獲得者、七位“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和一百七十二位中外籍院士。毫無疑問,他們都是錢老希望培養出的杰出人才。
作為學人的楷模,也是因為和翻譯有關,我特別向研究生們推薦了傅雷。并且從他身上總結出了做學問、寫論文的十六個字:國際視野、中國立場、人文情懷、問題意識??唇衲晡逶隆皷|方學研究方法論”項目第一次研討會的簡報,得知北師大歷史系劉家和教授曾在此強調所謂“純客觀的”、“絕對中立”的研究是不存在的。這點我非常贊同。這大約也就是做學問的中國立場和問題意識。具體到村上文學研究方面,最好不要跟在日本學者屁股后面,埋頭研究諸如“村上作品中的西方音樂”、“村上文學中的動物意象”以及“井”之隱喻、“水”之隱喻、“‘耳朵女郎’之‘耳朵’意味”等研究課題。這類課題并非沒有價值,但在當下階段,畢竟等而下之。我認為,中國對日本文學、日本文化乃至日本這個民族這個國家的研究,在總體上遠遠不及日本對中國相應的研究,恐怕還處于“啟蒙”階段。也就是說,在宏觀的、面上的、粗線條的或框架的研究還沒充分展開的情況下,一下子進入微觀的、點上的、繡花針式的研究能有多大的價值、多大的意義?例如日本文學研究,在奈良時期、平安時期、鐮倉時期等斷代史研究和《萬葉集》、《源氏物語》等重點作品研究都幾乎沒有像樣著述出現的情況下,突如其來地弄出“通口一葉日記中的戀愛觀”這樣的研究,會不會丟了西瓜撿芝麻?
不錯,從技術角度來說,論文題目越小、格局越小越容易做,“保險系數”當然也就越高。實際上一些論文指導老師也更愿意這樣建議和指導,以致不少論文在技術上被打磨得無比光滑細膩,如同剛剛揭下面膜的女子臉蛋。不客氣地說,那樣的論文無非是上面錢理群教授指出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實驗性產品罷了。在今年的研究生論文答辯會上,我趁機指出,文科研究生,尤其是文學方向的研究生,寫論文的過程應該是精神受到洗禮、靈魂不斷攀升的過程。也只有這樣才能產生撰寫的沖動或激情,成為一種精神享受。與此同時,如果可能,還應該力爭讓自己的論文對國民有一點啟示性。假如寫出的東西除了三五個小圈子的人誰也看不懂,那么,即使修整打磨得再精致好看,又有多大價值可言呢?在這個意義上,我不贊成外語專業研究生用外語寫論文。而許多外語老師則認為,“學外語不用外語寫論文,那還是外語專業的嗎?”這個說法聽起來理直氣壯,但稍加思考,就會發現這里面有不少似是而非的成分:第 一、論文考察的是學術思維本身,而不是作為思維載體的符號,更不是外語作文能力;第二、寫給誰看?你是在中國本土,不是身在異域的留學生,供養你讀研的同胞們看不懂,外國人看不到也未必愿意看。第三、文學論文幾乎涉及所有語匯且要有相應的文學性,漫說外文,用中文寫好說明白都遠非易事。北大中文系陳平原教授透露,在北大,連中文系博士生的畢業論文甚至也存在語句不通順的情況(2011.8.17《中國教育報》)。何況非北大的外文系碩士生呢?第四、老外們在其本國寫《紅樓夢》論文、魯迅論文,哪個是用中文寫的?據我所知,至少日本人在日本都用日文撰寫;第五、教育部似乎無此規定,無非“自虐”或“自戀”而已。據說北大是要求用中文寫的。受此鼓舞,我也不對自己帶的研究生的論文用語作硬性規定。北外日本學研究中心老主任嚴安生教授日語夠好的了,他也贊成我的觀點:“不要用語言限制學生的思維?!毕鄬Χ裕腋胝f的是寫給誰看或為什么寫,即作者的著眼點問題。記得幾年前在大連日本文學研究會年會上,曾在北大任職后來轉赴日本的劉建輝博士作大會發言時說過這樣一番話(大意):人家日本教授做了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百分之一甚至百分之零點一交給你做。你在最寶貴的年齡段花了幾年乃至十幾年時間做出來了,也因此拿到了博士學位??赡慊貒蟀l現自己做的東西是頂多三五個人看得懂的小玩意兒,根本派不上用場,無法融入本土話語,你不覺得太不劃算、太沒有“經濟效益”了嗎?(あまりにも非
的じゃないですか)。
盡管我不是“海龜”博士—“土鱉”博士也不是—但我聽了仍頗受震撼,更深有同感。這就是說—恕我重復—做學問不能不考慮當下性、考慮中國立場和具有問題意識。如果自己所面對的研究領域還沒有走過“啟蒙”階段或者屬于開創階段,那么,選題一定要有格局。寧要大氣而粗糙些的,也不要小氣而精致的東西。至少,選題應是自己學術生命、精神生命的出發點,而不能一開始就把自己逼入自說自話的死胡同。成效如何另當別論,反正這是我進行翻譯選題和學術研究選題時所留意的一點。就廣泛意義而言,我覺得這既是一種治學方法,又未嘗不是一種精神格局。應該說,學問格局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精神格局。有大一些的精神格局,有高一些的精神境界,有相對開闊的精神氣象或胸襟,才會把學問往大處做,才會更有助于社會進步和人的幸福。說到底,學術研究的終極目的,是不是為了實現共產主義我不知道,但肯定是為了人的幸福、人類的幸福。
這種治學的方法和宗旨,說到底,就是儒家經世治用思想和家國情懷在當今學術研究中的運用和體現。我特別欣賞“士志于道,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那種儒學傳統中的人文精神與社會擔當意識。尤其在社會日趨商品化、物質化、娛樂化,而文化日趨功利化、粗鄙化、淺薄化的今天,在“科學主義”、“工具主義”、“后現代主義”和“消費主義”波濤洶涌的大潮中,知識分子、讀書人更應具有引領國民精神走向的志向和干預生活的勇氣。有學者認為,知識階層人格的全面墮落導致的文化腐敗是明朝傾覆的深層原因。我們痛心地看到,當今知識分子人格的墮落也并非個別現象。在某種意義上,行政官員墮落并不可怕,甚至公檢法墮落也未必有多么可怕,最可怕是知識精英的墮落、學術的墮落。這方面,有三位先哲的說法格外值得我們傾聽。王國維說:“提倡最高之學術,國家最大之榮譽,”“國家與學術為存亡,天而未厭中國也,必不亡其學術;天不欲亡中國之學術,則于學術所寄之人,必因而篤之。”陳寅恪說:“學術之興替,實系吾民族精神上生死一大事者?!鳖櫻孜鋭t大聲疾呼:“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概而言之,學術非學者一己之事,學術關乎國之存亡,關乎民族精神之生死。常言說哀莫大于心死,而學術之死文化之死,即是民族之心死。作為學術與文化承擔者的我等知識分子,除了讓自己成為不畏任重道遠的弘毅之士,恐怕沒有更多的選擇。唯其如此,王國維、陳寅恪、梁漱溟等前輩學人才在傳統文化風雨飄搖之際,甘愿為其托命人,以保留民族命脈,使中華民族免于不死。而且,至少陳寅恪、梁漱溟和北大東方學的開拓者季羨林這三位老先生都曾發出類似“華夏之文化……終必復振”的預言,而的確言中了。值此復振之際,假如知識分子本身把持不住,甚至直線下滑,那么情況將會怎樣呢?
出于這樣的現實關懷和憂患意識,我開始調整作為學術活動一部分的演講主題和內容。由旨在促進自我覺醒和個性解放而借助村上文學展開的對孤獨的守護和美學詮釋,轉而倡導對孤獨的超越和進入大丈夫精神境界。即由守護個人心靈后花園的隱士姿態,轉為積極參與社會改革進程,訴求社會正義與良知。今年上半年在華中科技大學、武漢大學、中山大學和東北師范大學等校的專場講演中我一再這樣強調:無論作為社會整體還是作為公民個體,現在都應該懷有一分清醒和警覺—在物欲橫流泥沙俱下的俗世浪潮中守護孤獨以求潔身自好誠然難能可貴,但不能洋洋自得地在此止步,更不能因此自命不凡,而應該鼓足勇氣,否定孤獨超越孤獨,進入社會關懷和社會批判的大丈夫精神境界。只有這樣,“小資”的孤獨才能升華為“大丈夫”的孤獨,“星巴克”里的孤獨才能變成悠悠天地間的孤獨,駝鳥的孤獨才能升華為鯤鵬的孤獨。一句話,“獨善其身”的小孤獨、小境界才能轉為“兼濟天下”的大孤獨、大境界。換言之,孤蓬自振片云獨飛的清高和優雅固然不可或缺,但不能因此忘了“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那種黃鐘大呂天風海濤的陽剛世界—那里生成的才是民族魂、民族的脊梁。幸好,這樣的演講幾乎場場爆滿、山鳴谷應。身臨其境,讓我切切實實感到“八○后”、“九○后”也是可以托以重任的一代,中國還有“戲”可唱。讀書種子不絕,經綸之心不死,青云之志不墮,我們的民族就總有一天走能出消費主義時代和“拜物教”的精神困局,擺脫文化焦慮,振翅遨游于天地之間,為世界提供一種具有強大輻射力的文化范式,成為名副其實的文化大國。
與此同時—主要是近三四年來—我還在翻譯、研究和演講之外開辟了另一陣地,那就是從事散文、隨筆、雜文的創作,通過在《羊城晚報》、《時代周報》、《東方早報》、《齊魯晚報》等廣州、上海和本地若干報刊上開辟定期或不定期的文化專欄,讓自己進一步走出“象牙塔”、走出校園,在學術與大眾之間搭建一道橋梁。針砭時弊,激濁揚清,啟迪民智,以濟時需,讓學術成為天下公器。
這里我要回過頭來說明一點的是,我并非否定“象牙塔”。恰恰相反,在廣義上我認為應該重建大學這個“象牙塔”。前哈佛大學校長博克在《走出象牙塔—現代大學的社會責任》一書中闡述道:大學應當關注自己,“大學處理與外界的各種關系中,必須不斷地面對各種道德問題和道德責任”,“純學術研究”是象牙塔的本質所在,正是基于這一點來考慮社會需求,大學才從“傳統上向國家提供了最偉大的服務”。哈佛大學在二○○○年的一次討論中面對社會挑戰作出這樣的回答:哈佛絕不跟著社會需求的指揮棒轉,因為哈佛堅信:“社會變化得越快,大學這塊變化相對少、思想觀念相對獨立的領地就越有價值?!笨梢?,越是變革的時代,越要堅守大學的傳統;越是變化的社會,越要秉持大學的精神;越是紛擾的誘惑,越要牢牢抓住大學的本質。(《江蘇高教》2011年第6期)然而我們痛心地看到,在這個躲避崇高的、被碾平了的世界上,理應成為社會共同仰望的大學之“象牙塔”正在向世俗甚至低俗、媚俗方面傾斜。如果魯迅在世,他要寫的恐怕不再是“論雷峰塔的倒掉”,而很可能是“論象牙塔的倒掉”。也就是說,在當下中國,我們需要一大批知識分子像出家人一樣守護和重建“象牙塔”,讓大學這個“象牙塔”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圣殿。我這里說的走出“象牙塔”,主要是說要避免讓學術研究活動淪為獲取職稱、獲取津貼等個人好處的“私器”,而應使之成為承擔社會責任和引領大眾的“天下公器”。
另外,作為與此相關的附帶性平臺,我還在新浪、網易開了博客??傸c擊量已近九百萬次。一兩年前又開了微博,新浪微博“粉絲”超過五十萬。加上網易、騰訊和搜狐三家,“粉絲”總量逾三百五十萬。雖有趕時髦之嫌和遭遇“圍觀”乃至“拍磚”的風險,但畢竟可以將一個讀書人的所感所思所想迅速傳達出去,直接吁訴社會,和大家互動。在這點上,微博應是最具當下性的訴求方式和傳播手段。說起來,我一般不上網,打字速度極慢。發電子郵件都要寫在稿紙上請家人錄入。也是因為這個關系,無論博客還是微博,都不是我主動開的,而是在新浪等網站一再勸誘之下不得已而為之。我這人并不聰明,但比較執著。一般不輕易答應,而一旦答應,就會認真對待,全力以赴。如博客和微博,除了極特殊情況,至少每星期掛一篇博文,每天寫一則微博。博客或可轉發專欄文章,而微博必須每天寫一百四十字。我不是易中天、余秋雨和于丹那樣的明星教授,更不是韓寒、郭敬明,不可能隨便寫什么都會一呼百應撒豆成兵,大多情況下必須以思想取勝,起碼以修辭見長。而這絕非易事,但總算堅持下來了。堅持就是影響。
我很欣賞不知哪位西方人說過的一句話:每一只狗都應該叫!無論叫聲多么難聽多么微弱,也總比不叫好—知識分子的擔當,說到底,許多時候無非“叫”罷了,呼號罷了。這大概也就是古人所說的“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在這方面,數月前去世的復旦歷史系朱維錚教授已經給我們作出了榜樣。他的治學歷程,可以說是一路奔走呼號。他始終將學術研究和當下關懷融為一體,始終引導學生和讀者讀取“歷史與現實聯系的某種消息”?!蹲x書》第六期有文章認為“這是他的讀者群能夠遠遠溢出學術界小圈子之外的重要原因”(姚大力《重讀朱維錚》)。在這個意義上,作為史學教授,較之學者,朱維錚先生更是一位知識分子,一位夠格的知識分子。日落煙沉,天地為空。“知其辱而保其尊,堅信大道如砥”—他的錚錚鐵骨獵獵旗風,他的治學取向和治學路徑,對每一個從事人文科學研究的教師都有不一般的感染力、說服力和啟示性。
以上雜亂地講了當下性。說高雅些,即所謂經世致用。通俗說來,也就是學術研究活動的現實關懷。下面我想簡單談幾句學術表達的文體或文學性、修辭性問題。能否說是治學方法我不敢斷定,但確實是我相當在意的一點。
我一九八二年畢業于當時由我國著名化學家唐敖慶教授出任校長的吉林大學研究生院,差不多算是“黃埔一期”碩士生。諸位想必知道,當時的碩士生有可能比當下的博士生還要金貴。不過,由于“文革”這一特殊歷史原因,我初中才念到初一,干了幾年農活后經由“貧下中農”推薦,作為工農兵學員上了大學—基本等于小學生上大學。何況上大學期間一會兒“批林批孔”一會兒批《水滸》批宋江批周公,又一會兒學工學農學軍,用于專業學習的時間有沒有一半都很難說。所以,我的知識結構和學養積淀明顯先天不足。這也是我迄今未能構筑自成一統的學術框架或成就石破天驚的獨家之言的一個很重要的客觀原因。所幸我自小喜歡讀書、喜歡文學,語文和作文成績一直較為得意。加上鄉下務農期間和工農兵學員時代也大體沒有中斷文學書刊的閱讀,又有寫日記等涂鴉習慣,從而培養了一定程度的寫作能力和修辭自覺、文體自覺。這點讓我日后占了相當不小的便宜—無論文學翻譯還是論文撰寫抑或發言講演,我都比較注意從修辭、審美角度打磨語言或文體。而這往往是一些譯者、尤其學者和演講者忽視的“雕蟲小技”,使得我乘虛而入并且相對得逞。我的譯作、文章乃至演講之所以較受歡迎并有了一些影響,我覺得與此有不算小的關系。
人生四種境界:欲求境界、求知境界、道德境界、審美境界。審美為最高境界。任何風潮、制度都將灰飛煙滅,任何思想都可能過時或成為常識,唯藝術之美永存。這也是我在翻譯當中始終把審美忠實“置頂”的根據。甚至數學都看重美—英國數學家G.H.Hardy宣稱美是首要標準,丑的數學是沒有安身立命之地的。
我所以看重關乎審美的文學性、修辭性,除了上述個人原因,還同中國文化傳統有關。諸位知道,中國古人非常注重辭章之美—“言而無文,行之不遠”,可以說是歷代文人墨客心目中的金石之論。詩詞曲賦自不用說,即使文論等評論性文章也每每寫得文采斐然。如《典論·論文》、《文心雕龍》、《二十四詩品》、《六一詩話》以及《蕙風詞話》、《人間詞話》等等,哪一卷不寫得異彩紛呈搖曳生姿?哪一篇不寫得傾珠瀉玉鏗鏘悅耳?反觀我們現在一些文章,特別是論文,漫說文采,有的連嚴謹都欠火候,個別的甚至語病迭出。還有的喜歡羅列西方文學流派、文學理論術語,說故弄玄虛未免苛刻,但至少本土化努力做得不夠。復旦大學英語教授陸谷孫日前就對“后現代的東西”表示反感:“像我看到有人用‘模因論’(memetris)解釋翻譯,戴頂帽子,穿雙靴子,內容還是離不開意譯直譯等等,有什么價值呢?還是文本為主吧。”(《書城》2012年5月號)
竊以為,至少文學論文應該寫得有文學性,寫得美些。這樣也才能走出小圈子,為更多的人喜聞樂見,產生廣泛些的影響。這方面范曾是個不錯的例子。李薦保說“范曾將論文作美文寫,滔滔乎言辭,崛崛乎氣象,筆致如大江奔涌,讀來令人忘倦”。作為我自然不能和范曾比,但我的確很認同那樣的努力。我在不妨稱之為專著的我的一本名叫《為了靈魂的自由—村上春樹的文學世界》的書的序言中這樣寫道:“作為身在學院體制內并且受過學術訓練的知識分子,學術研究本應是我較為熟悉的風景。但事關村上的文學批評,每次動筆我都不太想采用條分縷析嚴肅刻板的學術文體和范式。這一是因為村上作品受眾面較廣—保守估計也有一千萬人,而且多是年輕人;二是因為較之從西方引進的這種學術文體和范式,我更欣賞以整體審美感悟和意蘊文采見長的中國傳統文學批評筆法。所幸我自己也從事文學創作,算是‘半拉子’作家,對這種筆法并不十分陌生。我的一個追求,就是以隨筆式文體傳達學術性思維,以期在‘象牙塔’和大眾之間構筑一道橋梁。這本小書可以說是一個遠不成熟的嘗試。……文學批評的最終目的,不是為了驗證乃至構筑某種文學批評理論,而在于通過文本解讀或賞析促成一種深度認知和審美體驗。”這段話大體可以視為關于當下性和文學性、修辭性相結合的我的治學方法的一個概括。
就這點而言,作為我,較之一個學者,恐怕更像一個文人,一個并不夠格的文人。我以為,夠格也罷不夠格也罷,如果可能,任何學者都最好首先是一個文人。這既是歷朝歷代古之傳統,又是民國時期大部分學人的身影?;蛟S,只有這樣,才能在說得有理之前說得有趣,有說服力之前有感染力。而感染力來自激情,來自修辭,來自美。記得北大中文系已故林庚教授上的最后一課特別強調了美:“什么是詩?詩的本質就是發現。詩人要永遠像嬰兒一樣,睜大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圍的世界,去發現世界的新的美。”(錢理群稱之為“天鵝的絕唱”)反言之,美即是發現,即是修辭,即是來自當下關懷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