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起身,淋浴,泡洗臟衣服,接著晾曬軍大衣、羊毛氈。下樓提水洗車,發現龍寶左側傷痕累累:這是走沙漠公路時,被飛石擊打所致。經過一周風吹日曬,凹痕開始掉漆,露出白亮瘡疤來。
出門散步,微風吹拂,花香陣陣。校園里晨練的學生,多半是兵團子弟,俗稱“墾三代”。觸景生情,想起我在哈佛的一件往事:
一九八二年春,大雪封門,天寒地凍。我為應付期末大考,連夜趕寫讀書報告,全然忘記過春節了。突然電話鈴響,一個北京口音傳來,說他是張光直!我知道張先生是哈佛人類學系主任,可我與他素不相識,咋會來電話?
張先生說他查詢招生辦,得知我是大陸新生,所以當成自家人,邀我去吃年夜飯。我囁嚅道:我不會開車。張先生說他親自駕車來接。
張光直一九三一年出生于北京,父親是北大教授、臺灣愛國詩人。張在北京長到十五歲,就讀北師大附中。一九四六年他隨父母回臺灣,由于思想進步,這個高中生竟被國民黨投入監獄,關押一年!一九五○年張考入臺大考古系,受教于中國第一代考古學家李濟、董作賓。一九五四年他轉赴哈佛,獲人類學博士學位。一九七七年受聘哈佛教授,繼而榮膺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

那一年除夕夜,我在卞趙如蘭(趙元任長女)家中,見到一群出自西南聯大家屬院的哈佛教授,以及一幫大陸留學生。其中張先生兩個弟子,一個叫巫鴻,北京人,一個叫羅泰,德國人,剛從北大考入哈佛。
那晚我都吃了啥?記得有淮揚菜,江南細點,還有師母手制的蓮子羹。耳邊絲弦之音,奏的是《高山流水》、《春江花月夜》。其間一曲清華老歌,竟是趙元任譜曲的《叫我如何不想她》!吃得我甜香滿口,聽得我淚眼模糊。
轉眼我從哈佛畢業。一九九八年夏,我在王府井最后一次見到張先生。那時他已罹患重病,坐在輪椅里,推他的是一個中國女生。那女孩不認識我,滿臉警惕,護衛老師。我哽咽著問好,張先生親切如故,一面與我握手,一面喃喃說笑:老張不行了,小趙要努力呢。張先生二○○一年去世,迄今已十年。今晚無論如何,我要給他交一篇讀書報告。
九點小歐來,一道進早餐。早餐有雞蛋、發糕、小米粥,多得吃不了。外語學院的潘書記過來陪我,邊吃邊聊。
石河子大學前身,是部隊進疆后創辦的石河子醫學院、兵團農學院。一九六五年七月,周恩來總理來到石河子,視察八一毛紡廠、兵團農學院,接見上海支邊青年。一九九六年石河子大學掛牌成立,合并了農學院、醫學院、兵團師范???、經濟???。十六年來,石大共計培養畢業生十萬人。
十年前我來石大,校長一再說:石大缺老師,亟需內地支援。如今潘書記卻道:石大已列入國家二一一工程,得到北大、浙大、華中科技大的對口支援。例如北大中文系派出一位援疆教師,名叫孟二冬。二○○四年小孟病倒在石大,去世時四十九歲。北大還派出一位劉意青教授,擔任石大外語學院院長。劉老師七十歲了,依然不辭辛苦,堅守崗位。去年冬天,她不幸摔傷了腿,卻在北京鄭重叮囑我:去新疆務必到石大,多給同學們講幾課!
石大現有經濟、師范、管理、醫學等二十一個學院,五個博士點,一百三十個碩士點。國家重點學科有:荒漠綠洲區高效農業、動物遺傳改良、地方高發病防治、農產品貯藏與深加工、新疆特色農機裝備等。
早餐后,小歐領我去新校園。九點開講,至十一點,休息一刻鐘,又同外院年輕教師座談。十二點半,陳院長陪我去餐廳吃飯,細說外院現狀:目前一百多名教師中,正教授只有二人。七十多個年輕教師,大多是碩士,可他們進修機會少,發表論文不易,考博更困難。
西部重點大學,極少派教師去內地參加學術交流。例如每年一次的英國文學研究會,幾乎見不到西藏、新疆的參會代表。個中原因,一來是路途遙遠,差旅費昂貴,二來信息閉塞,造成他們偏居一隅,很少與內地高校聯絡。
長期不交流,導致孤陋寡聞,近親繁殖。這是問題一。問題二,由于缺乏博士點,年輕教師只能千里迢迢,報考內地高校。以石大為例:最近的英語博士點,遠在成都、重慶。石大教師不認識內地導師,只能裸考,命中率極低。
想到這里,我給重慶羅益民發短信:五月十九日召開英國文學年會,望能邀請西藏大學、石河子大學派人到會。鑒于西部高校經費少,懇請西南大學出資,補貼兩名代表的路費。半小時后,羅老師回電同意。
午睡至三點。小歐小陳過來,陪我參觀校史館,瞻仰周總理塑像。五點去市中心,參觀軍墾博物館,再繞中心廣場走一圈。與十年前相比,石河子興旺發達,人氣充盈:它是中國棉紡名城,新型產業基地。作為軍墾中心,它又保留了獨一無二的部隊特征:即統一規劃,寬敞整潔,大氣凜然。

一九五○年,王震率部進駐石河子,設立兵團總部,大舉墾荒。墾區位于天山北麓,水資源豐富,面積七千七百平方公里。一九八五年,農八師奉命建立市政府,實行“師市合一”體制。如今石河子人口七十萬,擁有一批上市公司,二○一○年總產值二百億元。郊區十八個團場,裝備精良,技術先進,競相打造出自治區最好的棉花基地、畜牧基地、蔬菜基地、淡水養殖基地。
我在庫車耽擱了一天,原定在石大講課兩次,只能集中完成。校領導見我連續講課,執意要招待。晚宴設在奧運大酒店,李副校長作陪。
飯后,我隨李校步行回家,一路樹影婆娑,月光如水,琴聲悠揚,宛若廈門鼓浪嶼。李校說石河子不但市容漂亮,治安也極好,盼望趙老師常來。我說我一定會來,多講幾課。我想講的一個題目是:
[連續與斷裂] 根據羅泰整理的《張光直學術年表》,張氏《連續與斷裂》中文本,首次發表在《九州學刊》一九八六年第一期??晌仪宄赜浀茫阂痪虐硕瓿酰鹑A人師生相約,舉辦中國文化講座。張先生首開一講,題目就是《連續與斷裂》。
那一晚,張先生先講巫覡文化。這個題目很難,所以他由淺入深,從仰韶文化、殷商甲骨文、商周青銅器,一直講到《楚辭》里的招魂,《國語》中的“絕地天通”。當時我初入哈佛,不適應高端講座,一時如墜霧中。后來惡補考古學,又讀張氏《中國青銅時代》,這才漸次明白:
遠古時代,自然荒蠻,先民無知。他們借助祭祀與巫術,嘗試溝通天地,以求消災辟邪。其后人群分出等級,天地交通斷絕。就是說,此時唯有控制法器的人,才能施行有效統治。巫,因而成為宮廷要員,帝王即是眾巫首領。
夏商周王朝壟斷知識,懾服蠻夷,號令天下,靠的正是神光璀璨的青銅文化。《左傳》指各種“遠方圖物”,盡被鑄入宮廷青銅器。它們作為溝通天地之寶物,從此將中國文字藝術,賦予了奇特的宗教與政治功能。
然而中國文明幽深處,還孕育了一個古老巫術系統:薩滿自然教(Shamanism)。薩滿教在我國東北留存至今,其中一支越過白令海峽,變成了北美土著信仰。一九七六年,美國人類學家福斯特提出“亞美式薩滿教”公式。他認定:從亞洲到美洲,薩滿式信仰大致雷同:
一、薩滿教信奉一種巫術性宇宙,而非猶太-基督教的創世記神話。
二、薩滿式宇宙呈多層分布,每一層都有神靈統治。宇宙中心立有大柱:它是世界之樹,樹頂棲息神鳥,作為飛翔與貫通的象征。
三、薩滿世界中,萬物有靈,人與動物相互轉形。人類不是造世主,他永遠靠天吃飯。薩滿多動物伴侶,并在祭儀上佩戴動物面具。
四、人和動物的靈魂,通常保留在骨頭里。所以薩滿借用骨骼,表演死亡與再生。靈魂可與身體分開,疾病來自靈魂喪失,這就需要薩滿的診治。
娓娓介紹至此,張先生打亮幻燈,又將薩滿教對比瑪雅文明,赫然得出結論道:中國文明很可能是人類進化的主要形態,即“連續型”。西方文明卻是一種例外,應稱“斷裂型”。記得我當時目瞪口呆,大喊何以見得?
張先生笑答:西方人所謂文明,首先指人與自然分割:即人類掙脫野蠻,定居下來,建立城市與國家。西方文明源頭,即兩河流域的蘇美爾文化、地中海的愛琴文明:二者皆由狩獵農耕轉向航海貿易。其間航海技術突破,生產手段革新(冶金術、輪車、帆船),造成人口分化,引發社會質變。
古希臘城邦崛起,說明它突破自然束縛,與傳統砰然斷裂。英國學者柴爾德譽其為“城市革命”,即大量非農業人口聚居城市,產生工匠、商人、僧侶和官吏。海上交通貿易,刺激財富聚斂。剩余財富集中,又催生楔形文字、科學藝術、巨大公共建筑,以及一個專事管理的統治階級。
張先生據此確認:西方國家起源中,人類對自然的征服,是積蓄財富的主要方式,其中生產技術是決定因素,而社會組織中的地緣關系,代替了血緣關系。所以說,西方國家起源是突破性的,亦是斷裂性的。以此為參照,再看中國古代文明:它與西方大相徑庭,基本特征如下:
一、美國漢學家牟復禮說:中國古人篤信,宇宙乃一有機整體。哈佛教授杜維明斷定:這個有機體呈現三大主題,即連續性、整體性、動力性。其所有存在形式,都是連續體的組成部分,存在之鏈永不斷裂!
張先生進而發現:薩滿宇宙分層說,促成中國古代社會的經濟分層:即宗族分支,聚落等級(導致城市和國家形成),以及薩滿對于祭祀法器、溝通手段的獨占。換言之,依靠動物與法器,薩滿將祖先祭祀、神智慧,與統治權力劃上了等號。在此意義上,薩滿教成為意識形態,它令統治者大權獨攬:分配食物、安置黎民、操縱勞力、興修水利,均衡安排人與自然的一切關系。
二、大陸學者傅筑夫、費孝通相繼發現:中國古代城市并非城邦國家、商貿中心,而是農耕國家的政權象征。它們夯土筑城,布設戰車兵器(防衛功能);城內規劃嚴整,建有宮殿宗廟、手工作坊(統治象征)。夏商周三代,都有圣都與俗都。其中圣都不變,安置先祖宗廟。俗都則是國王領導中心:它們遷徙不定,因地制宜,一來出于戰爭需要,二來也為追尋青銅礦源。
從仰韶到龍山,再到夏商周,中國生產工具未見突破性變化。其財富積累,主要來自人口繁衍、戰俘掠取、管理效益。張先生解釋說:中國古代血緣關系、宗法制度,規定個人在族群中的政治權力。權力越大,統治者占有越多的財富與勞力。所以中國國家起源中,政治權力支配財富,分封諸侯,左右國運。
三、既然中國財富集中,有賴于政治程序(即人與人的關系),那么這種連續性文明,就不會破壞生態平衡。相反,它能在連續性宇宙框架中,循環不止、世代長存。此說令我悚然:這是中國大一統循環的核心秘密么?
張先生不動聲色地道:與之相悖,古希臘文明走上一條斷裂之路,即依賴技術革新、商業貿易、海外拓殖。如此突破與變革、爆發與斷裂,終將改變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問題是:長此以往,它能延續么?
九點早飯,十點上高速,快跑四十公里至呼圖壁,改走三一二國道。國道施工,小雨連綿,遍地泥濘。十一點進昌吉市區,大小貨車擠作一團,烏煙瘴氣。途中見廣告牌,方知這番擁堵,來自一項“烏昌快速路工程”。
下午一時許,小雨漸止。我從河灘快速路來到人民廣場。這里高樓聳立,人流密集,出租車搶道的水平,也不亞于北京。龍寶在廣場附近轉圈,一不小心,竟隨出租車闖進了單行道!
出租車遭攔截,的哥大聲抗辯。一個警官走向龍寶,聲色俱厲。我只說不該跟人瞎跑,那警官降下調門,問我去哪兒?我說新華北路。他給我指了路,又使眼色讓我離開(另一警官正與的哥斗嘴)。
想想一個月來,我已習慣在荒野上狂奔。驟然進入大都市,豈能不出錯?難怪英國人雅克說:中國具備現代化的好處,也能讓你陷入第三世界的麻煩!如此一想,我便靜下心來,緩緩找到預訂的美麗華酒店。
上街買報紙,找一廣東餐館,要炒河粉,蒸排骨,邊喝扎啤,邊看《參考消息》,悠閑自得,仿佛置身于廣州西街?;鼐频晗戳嗽?,發短信給老宋,說我十一日到哈密,請他安排住宿,最好是準東煤田下屬單位。老宋回電:趙老師放心,盡情游歷北疆吧!
十天前我只身進南疆,食宿一無保障。按照越野車隊的忌諱說法,這叫無導航、無后勤、無救援,所以拜托老宋幫忙。老宋一諾千金。而我為了解南疆情況,今天住塔油基地,明日見縣委書記,后天同公安吃飯!老宋見縫插針道:趙老師要給新大講課,順便給咱講一回?我答應講《中國未來三十年》。
今日下榻美麗華,原有兩個目的,第一是看鳳凰衛視:自從離開拉薩,我就難得聽到調頻臺,也看不到境外電視了。打開鳳衛,不見石評大財經。定心一想,這檔節目周四才有??匆粫OA和BBC,期期艾艾,絮絮叨叨,實在沒看頭!于是想起第二個目的:整理講稿《中國未來三十年》。此稿曾在??谂c昆明試講,始終不滿意。今晚我要放寬視野,從起因入手。

一如張光直所言,西方人依賴海上擴張、技術革命、商業競爭,走上一條斷裂與突變之路。這讓他們迅速崛起、不可一世,到處標榜西方普世標準。一九二九年后,美國躲過經濟大蕭條,自以為打破了馬克思預告的周期性危機,從此迷信哈耶克的自由經濟,推崇熊彼特的創造式毀滅。
張光直的兩種文明,費正清的兩個中國,在我心中相持不下。說到底,中國的連續生存,美國的斷裂突變,孰優孰劣?中國大一統循環,美國周期性危機,彼此對壘,長短互見,誰才能笑到最后?
一九九八年金融風暴席卷亞洲:印尼、菲律賓、馬來西亞一片哀號,韓國、日本、新加坡自身難保。面對金融大鱷,中國一如既往,以政治支配財富,即設置防火墻,投入巨資,居然擊退國際炒家,成功拯救了港幣!
一九九八年底,美國國會宣布廢除金融衍生品的國家監管。這是啥意思?我猜想亞洲一戰,令華爾街竊喜不已:他們發現對沖基金、金融衍生品,也同硅谷、蘋果、風險投資一樣,也具備創造式毀滅力量!
二○○三年,美軍又在伊拉克大打出手。據美國經濟學家斯蒂格利茨估算,這一仗花去三萬億美元。全球打擊的結果,導致貝爾斯登關閉對沖基金,房利美、房地美大面積虧損。二○○八年雷曼兄弟破產,財政部接管兩房和AIG,美聯儲下令死保高盛與大摩!
二○○八年春,我在??谝患也宛^,與省委宣傳部周部長聊天,說起我的不祥預感:華爾街和五角大樓鋌而走險,看來這一把玩砸了!
其后國外學術新著接連涌現,有關中美模式的爭論,一時多到煩人。其中幾本指標性新書,即美國漢學家沈大偉的《中共:收縮與適應》(2008),英國記者雅克的《當中國統治世界》(2009),新加坡教授鄭永年的《中國模式》(2010)。(加記:2012年夏,倫敦政治學院教授文安立又發表《焦躁不安的帝國》)
花開兩頭,各表一枝。這是曹雪芹寫亂世的小說筆法,錢鍾書先生卻在北京南沙溝家中借題發揮道:此乃中國文人歷盡滄桑、寵辱不驚的看家本領。接著,他又對我講解中國“文史一家、累積成經”的古老傳統,推崇司馬遷寫《史記》的大家風范。
我自認倒霉:錢先生強按牛頭喝水!豈料老爺子站在中國經史之顛,念念不忘黑格爾辯證法:他將二者捉至一處,比而較之,認定太史公略勝一籌!勝在何處呢?《管錐編》說是“相斷相續,亦掃亦包”。
今晚我就牛刀小試,梳理歐洲各家評論,看他們是如何贊賞美國、期許美國,又被它鬧得六神無主、七葷八素的。
寫作至八點,肚子餓得不行,打電話要蝦仁肉絲面。侍應生推車前來,鋪開餐巾,布好餐具。我嘗一口,湯汁鮮香,蝦肉滑嫩,味道好得—堪比蘇州老街上的爆鱔面。只可惜,我已不會細嚼慢咽了。
半小時后,侍應生收走餐具。我揉揉肚皮,又生感慨:當年赫定在新疆,何曾住過這樣的酒店?斯坦因坑蒙拐騙,未能交下一個本地朋友!美國人拉鐵摩爾,則是跟隨駝隊進沙海,點火把寫下“亞洲軸心論”的。
[創造式毀滅]依照我老師艾倫的說法:美國人少小離家,自生自滅。直到一八三五年,法國人托克威爾寫出《美國的民主》,這才有了第一幅美國肖像。托克威爾稱:“我在美國搜尋民主的形象,以便了解在其發展過程中,我們(歐洲人)應當害怕或希望什么。”托氏預測:美國的開放思維、實用精神,必將養育一個偉大強國。未來世界上,美國的對手只有俄國!托克威爾讓美國人五體投地,奉其為“美國學鼻祖”。我卻在課堂搗亂說:法國大革命中,小托的父母雙雙入獄,外祖父上了斷頭臺。這個貴族余孽,有什么資格評說美國革命?偏偏他還當上了民主法師!
我老師狡黠一笑:馬克思為何欣賞貴族思想家?那是因其底蘊厚重,超出暴發戶的平庸!對于小托,大革命提供了斷裂經驗:歐洲腐朽,前途昏暗。所以他從混沌美國身上,瞥見了未來世界!
課后,我在老師指點下,寫出《早期美國學》,老師判我一個肥A!今晚再借司馬遷“亦掃亦包”之法,試行“斷續”評點如下:
哲學終結地 歐洲思想家里,黑格爾帶頭為美國涂上了玫瑰色。不過他也為二十世紀美國研究,埋下了分裂的種子。黑格爾《歷史哲學》揚言:一旦美國實現了國家與個人的和諧統一,那將是“哲學的終結”!
馬克思也對美國充滿期盼:一八五二年起,他定期為《紐約每日論壇報》撰稿。美國內戰爆發,他甚至考慮移居美國,以便驗證他的重大預判:“在那里,雖有階級存在,可還沒有固定下來;在那里,開辟新世界的物質生產,及其充滿活力的進展,尚未讓人們有機會去結束舊世界?!?/p>
十九世紀末,英國人歐文遠赴美國,創建新協和村。另有一批俄國民粹黨人,結伴前往堪薩斯,組織雪松公社。然而,多數歐洲人隔海相望,只能繼續一種“霧里看花”式的美國研究。
美國例外論 二十世紀初,歐洲面臨又一輪浩劫:世界大戰、俄國革命。慌亂與焦慮中,有兩位德國思想家接連出書,講解美國變革邏輯。一九○五年,韋伯發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強調美國崛起,有賴于清教徒辛苦打拼、發家致富。其成功秘訣,在于苦行僧式的工作倫理:即以掙錢為天職,摒棄一切精神訴求。老天有眼!美國人憑借宗教熱誠,居然發明了資本主義精神!
韋伯又警告:美國成功模式,包含一套唯利是圖的商業程序,一種機械刻板的生活規律。其社會學機構特征是:科層組織、專家分工、嚴密核算、非人化管理。如此“現代官僚制”,好比囚禁精神的鐵籠子。它蘊含的可怕潛力,將決定現代社會走向?!叭魏胃锩蚋牧?,都阻擋不了官僚的進軍!”
一九○六年,德國學者桑巴特推出《美國為何沒有社會主義》。此書半羨半妒,列數美國的種種好處:
一、美國人無需革命,只因他們的牛肉羊排、蘋果餡餅吃不完。
二、普選制令群氓擁戴民主。兩黨輪換游戲,則讓激進黨一事無成。
三、美國社會流動快,下層勞工容易翻身。而美國西部作為安全閥,能有效舒緩階級矛盾,弘揚自由遠景。
桑巴特歪打正著,激活美國研究一大主題:美國例外論。啥子例外么?無非是說它經濟混血、階級模糊、制度創新、活力充盈。所以它不但超越英國保守,還能抵制蘇俄革命!
此刻大英博物館中,列寧埋頭研讀馬恩,比較普魯士與美國的發展模式,進而指示布爾什維克黨:俄國必須借鑒后一種!
啟蒙辯證法 直到希特勒上臺,排猶反智,總算給美國送來一批歐洲思想家:愛因斯坦、奧本海默、費米,法蘭克福學派各路大腕。這幫猶太精英耐著性子,操著德語,竭力讓美國人明白:何謂“成長中的衰敗、力量中的虛弱”?
他們還留下一套批判名著:其中本雅明的《歷史哲學論綱》,宣告歐洲哲學進入漫漫長夜!就連代表西方智慧的貓頭鷹,也因驚嚇過度,藏匿不出了。
霍克海默的《啟蒙辯證法》驚呼:啟蒙乃是理性詭計,它導致現代野蠻!
阿多諾抨擊美國“文化工業”,指其愚弄老百姓,忽悠文化人。
馬爾庫塞痛批美國單維社會,又指美國人崇尚科技、嗜好消費、直冒傻氣,卻不知發達資本主義同化異己、拒絕反思!
創造式毀滅 上述烏鴉嘴呱呱不休,令美國人痛不欲生。幸虧飛來一只花喜鵲:經濟學家熊彼特。熊爺本是波恩大學教授,奧地利財政部長。一九三三年他流亡美國,寄居哈佛。一九四一年,熊爺發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開篇即問:資本主義還能活下去嗎?我想不能!此語一出,舉國嘩然。
請留意:熊爺落難美國,成了上門乞討的麻衣相士。所以他憋足一肚子氣,進門就往死里說!主人家畢恭畢敬,換來熊爺一副解藥:你們美國佬憑什么走運?不靠民主,不靠壟斷,也不靠羅斯福婆婆媽媽。說到底,你小子大難不死,靠的是企業家創新!
馬克思不是說過資本主義將被無產階級埋葬么?在我看來,美國死是死定了,不過它將死于成功發展—原來目睹大蕭條,熊爺重溫馬翁危機論,欽佩不已。美國起死回生,又讓他悟出一個馬克思強烈有感的問題:美國創新。
熊爺所謂創新(Innovation),專指各項生產要素的重新組合。即建立新機構、發明新技術、獲取新原料、推出新產品、開辟新市場,以便徹底改變企業命運,更新整個社會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且看電腦網絡、蘋果手機的魔力)。所以熊爺重視創新,指其變革效應強大,絕不亞于社會革命!
熊爺這一卦,可謂水火交替、懾人心魄。其中驚人悖論是:全面持續創新,導致無窮破壞。資本主義最大麻煩,正在于“無休止的自我毀滅”。
一九五○年,熊爺腦溢血死在書房,哈佛經濟系從此香火大旺:熊爺弟子薩繆爾森摘取諾貝爾獎,錢德勒推出《看得見的手》。至此,科技創新與管理革命合一,升級為資本主義最大變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