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究竟想問什么？

公元前三百年左右，在長江中游一帶的楚國，響起了悲壯的歌聲。一個新的靈魂，憤憤地徘徊在神祗的世界，發(fā)出連串的天問。

這絕對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謎。而且這個謎至今無解。

這個謎的制作者就是屈原（公元前343-277）。最大的謎案是他究竟想問什么？

屈原寫過《離騷》，其中“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為我們所熟知。但是詩中提到一個神秘的女人—女。她為何人？至今不可知。你看：“媭女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這位女人總是以長者的口吻，和善地責(zé)備，規(guī)勸著屈原。顯然為屈原的命運焦慮不安。

《離騷》之后寫《天問》。一連串寫了三百七十三句，一千五百六十字，一百七十四個問題。從頭到尾只有提問，不解答。太奇特了。

讓我們試看其中的一部分：

曰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屈原問：宇宙的誕生，是誰又是怎樣傳授下來的？

屈原問：那時天地未分，是根據(jù)什么來考察的？

冥昭瞢暗，誰能極之？

馮翼惟像，何以識之？

屈原問：那時天地一片混沌，誰能知道奧秘？

屈原問：那時濁氣烏云在回旋游動，誰人弄清？

明明暗暗，惟時何為？

陰陽三合，何本何化？

屈原問：黑暗和光明的分開，到底是什么力量的所作所為？

屈原問：陰陽二氣，三合而生。哪個是本質(zhì)？哪個是變化？

屈原還追問：

一條長蛇吞下大象，它的身子又有多大？

延年益壽得以不死，生命久長幾時終止？

蒼鷹威武成群高飛，誰使它們聚在一起？

傍晚時分雷鳴電閃，想要歸去有何憂愁？

屈原更是巧妙而富有童趣地提問：

天蓋的傘柄插在什么地方？

哪里有繩子拴住這天蓋，九重天蓋的邊緣擱在哪里？

日月星辰怎么布置，為什么會嵌得這樣穩(wěn)？

哪里有野獸能夠說人話？

哪里有石柱子成了林？

屈原甚至還關(guān)心性。問：

神女女岐沒有配偶，為何能夠產(chǎn)下九子？

對萬物抱有疑問，這是人性的使然。牙牙學(xué)語的小孩最初的提問是：一加一為什么等于二？人腦的重量不超過兩公斤，壽命多則一百年。這樣微不足道的人類，用自己的那一點點腦漿去思考浩瀚，解謎宇宙，這樣的思考是有限的還是無限的？這樣的解謎是有味的還是無味的？

稍晚屈原二十六年出生的莊子，頭腦相當(dāng)清醒。他警告人的這種自以為是：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莊子說：我們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是無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危險。

老子也說：絕學(xué)無憂。什么意思呢？如果停止學(xué)習(xí)的話，那么就不會有憂愁。

與浩茫宇宙比，我們?nèi)祟惖念^腦簡直是小得不值一提。但人類卻用這么小小的頭腦去旋轉(zhuǎn)宇宙的魔方。這是人的驕傲還是人的傻氣？是值得肅然起敬還是值得同情或嘲笑？

所以屈原只問不答。這是他的用心之處。更是他的狡詐之處。

但是過了一千多年后，有一個人坐不住了。他想就屈原的天問進(jìn)行天對。此人就是唐朝的柳宗元。不能否認(rèn)他是有才氣的，對萬物的感受也是有質(zhì)量的。否則他寫不出“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千古名句。更難以寫出《永州八記》這樣后人無法復(fù)制的中唐詩筆。但是，以一個詩人的質(zhì)感，以一個散文家的靈氣，就能天對？這是存疑的。

屈原在《天問》中問：天極是怎樣支撐的？

柳宗元在《天對》中答：“無極之極，彌非垠。”

天蒼蒼茫茫，天無邊無際。那到底有無支撐呢？有點答非所問。

屈原問：九天的邊際如何伸展連屬的？

柳宗元答：“無青無黃，無赤無黑，無中無旁，烏際乎天則。”

天本身既沒有青黃赤黑的顏色，也沒有中心和邊緣，怎么能把天劃分為九塊并為它們加上邊際呢？

這是問得有水平呢還是答得有水平？我看還是問得有水平。

小時候讀柳宗元《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總是疑問：漫天大雪，江上結(jié)凍，怎么能釣魚？現(xiàn)在看這也是無解的問題。能提出無解問題的人，為什么要回答無解的天問？他難道不知道什么叫愚不可及？

這就令人想起埃拉托色尼。這位幾乎與屈原同時代的古希臘人，他不解答任何宇宙之謎。但他在不動聲色之際，悄悄地算出地球的周長大約為四萬公里，這與四萬零七十六公里的實際地球周長幾乎相差無幾。他還算出太陽與地球間距離為一點四七億公里，這與實際距離一點四九億公里也驚人地相近。這是埃拉托色尼的智慧。在具體的數(shù)字面前，柳宗元的天對不就成了供人游玩的文字？

《列子》中有一篇寓言，講兩個小孩辨論太陽遠(yuǎn)近的問題。他們都憑著自己的直覺，一個認(rèn)為太陽在早晨離人近，一個認(rèn)為太陽在中午離人近。為此，各持一端，爭執(zhí)不下。于是求教身邊的孔子。孔子語出驚人：“我不能決也”。兩小兒笑了：您不是智者嗎？

智者不知日出時的“滄滄涼涼”？不知中午時太陽如“探湯”？不是不知，是不能答也。這是孔子的大智慧。日后有人說這是孔子學(xué)無止境的謙虛。還有人說這是儒家缺乏對知識的好奇心所致。實乃不實之說。

在這方面，莊子更有學(xué)問。他說：“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什么叫“六合”？東西南北四方加上下，即謂六合。天地之外究竟還有沒有世界？人類是否從外星球而來？這樣的“六合”之事，圣人是不議論不解答的。也就是說，不給答案。因為莊子知道一給答案，形而上的問即變成形而下的答了。問題的本真被庸俗化不說，后人的思維又會被美麗的知識謊言所羈絆所籠罩所強制。

《淮南子》里說：“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

什么意思呢？遠(yuǎn)在太古之初，倉頡發(fā)明了文字的時候，天上突降谷物，像下雨一樣；幽靈則在夜晚幽幽咽咽地哭。

奇怪，發(fā)明了文字，天上為什么會掉下谷物？幽靈為什么會啼哭？

誰能解？何人答？

當(dāng)然，我們現(xiàn)代人也可學(xué)著屈原的腔調(diào)這樣設(shè)問：

碩碩恐龍，何以滅絕？

有答案嗎？

有人說不是早就有解了嗎？六千五百萬年前的一顆直徑為九點六公里小行星，撞到墨西哥尤卡坦半島上，造成恐龍滅絕。

但是，最近又有新解的版本。

比小行星撞擊地球再早上三十萬年，發(fā)生了持續(xù)十萬年的火山爆發(fā)，造成物種滅絕。

何謂正版？恐怕永遠(yuǎn)不知道。人，為什么要探究人的智力所不能及的答案呢？這個世界是因果的還是概率的？是相對論的還是量子力學(xué)的？誰能解答？即便解答了又有何意？因為真理總是漏網(wǎng)之魚，沒有答案能窮盡。

屈原作為楚王的同族，是國家的重臣。但由于反對派的讒言，他被楚王疏遠(yuǎn)、流放，最終投汨羅江自殺。這也是屈原的必然歸宿。一個精神的膨脹者對終極問題的思考，最終結(jié)局必然是靈魂出竅，難以自救。于是以死來逍遙。所以，屈原在《天問》最后絕望地說：“厥嚴(yán)不奉，帝何求？”意思是說，楚國頹敗之勢已經(jīng)難以挽回了，我對上天還能再要求什么呢？屈原唱出了中國知識分子追求內(nèi)在超越的先聲。他披發(fā)行吟時，已是長歌當(dāng)哭。所以《漁父》里說他：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這里，一條清晰的思路是：對究極之問，對本源之尋，要想解答是否就是人類之愚？這是否就是屈原最終想問的問題？他用一百七十四個天問，婉轉(zhuǎn)地托出了一個他最想問的問題。真可謂“滔滔孟夏”，“草木莽莽”。這是否也是生的喜悅，生的力量？

其實，究極之問是無解的。

如：何謂心？

如：這個世界灰飛煙滅在何時？

看來，笑到最后的還是屈原。可不，一百七十四個天問，依然懸掛在人類理智的大門前。它警示人們，任何解答都是徒勞的。

而柳宗元的天對呢？人類理智已經(jīng)將它忘記了。

無怪乎清人劉獻(xiàn)庭在《離騷經(jīng)講錄》中，贊賞屈原的《天問》為“千古萬古至奇之作”。在我看來，這位劉姓學(xué)者至少比柳宗元聰明，因為他讀懂了屈原。

一九七二年，毛澤東在自己的書房送了一套《楚辭集注》（收錄了《天問》一詩）給來訪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偉人的心里明白，只有這樣的分量，才能鎮(zhèn)住不太好對付的對手。

元代有一書生讀《楚辭》不通，便詛咒道：寫文章如此艱澀，投水死得活該。

春夢

[日] 宮本輝著 戴璨之 郭來順譯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2年12月版

《春夢》是一部富有哲理的青春勵志小說，講述了主人公哲之青春歲月里艱辛成長的一年：父親驟亡、債主上門、愛情生變、畢業(yè)在即、打工飯店的人事傾軋……始終陪在哲之身邊的是一只偶然被他釘在柱子上的蜥蜴“金娃”。終于盼到生活露出了曙光，哲之打算拔掉金娃身上的釘子，金娃卻不見了。在生活中，似乎我們每個人都是金娃，背上也都有一顆釘子，這釘子是痛苦的來源，但同時，幸福仿佛也從中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