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就是笑笑生,《金瓶梅》的作者。我那部書,被后世幾百年稱為“天下第一奇書”。對這個稱號,我不否認(rèn),只不過,奇歸奇,但“奇”在哪里?眾說紛紜,卻鮮少有人慧心破的。讀不出“奇”,我就仍然是隱身的,隱在你們視力不及的暗處,瞧人之無能。嘻嘻,嘿嘿,哈哈,忍俊不住,一笑再笑。
四百多年來,我成了一個謎。我是誰?我的身世是什么?怎么想象,偌大一部書,就說萬歷丁巳年初刻本一百回,得寫多久?改多久?春秋寒暑,字斟句酌,到頭來,竟然找不出作者?好像一個現(xiàn)在時髦的詞:人間蒸發(fā)。我,在明朝嘉靖年間,某個夜深人靜之時,手撫終于完成的《金瓶梅》書稿,詭譎微笑,將身一抖,立成虛空。不僅帶走我自己的生身故事,而且把別人對我的談?wù)?,也都變成了啞謎。呵呵,人間蒸發(fā)啊,我才是先行者。
當(dāng)然,古往今來,不乏身世撲朔迷離的作者,像后來寫《紅樓夢》的曹雪芹。人們揣摩他的經(jīng)歷,但其實借脂硯齋之筆,畸笏叟之口,他已留下蛛絲馬跡,遞給你們?nèi)舾砂驯?。曹家曾?jīng)的顯赫,皇上南巡接駕的恩寵,是榮寧二府里生靈的原型。這謎太小了。從皇上親信盛極而衰,到雪芹“淚盡而死”。何須高鶚,誰不能續(xù)完那個明擺著的命運?!都t樓夢》不錯,可惜雪芹還是小文人了點,矜矜于才華,不懂大巧若拙,真才華得藏起來。就像“淚盡”反而說不出大悲痛,只能逼作者一死了之。那本書肯定叫《石頭記》,金粉輝煌,歸去來兮,原不過一塊丑陋的石頭。雪芹寫出了“空”,因此感動了無數(shù)清純年少男女,卻沒寫出“奇”,于是歷經(jīng)滄桑的過來人,當(dāng)自身已如頑石,已成幻夢,就再難為之情傾心動,反而,會覺得那有點“酸的饅頭”(我戲譯的英語“感傷”一詞)?!疤煜碌谝黄鏁敝?,舍《金瓶梅》何者當(dāng)?shù)茫?/p>
我,蘭陵笑笑生,只給你們留下一個長長的筆名,那同時,更是一枝筆,還在不停地寫下去。我寫你們對它無窮無盡的猜測?!疤m陵”在哪兒?“笑笑生”是誰?為什么起這么個古怪的名字?還有那些序跋我的人,欣欣子啦,廿公啦,弄珠客啦,個個口若懸河卻又語焉不詳。他們更正一些誤讀,又悄悄把你們導(dǎo)向別的誤讀。好個游戲!弄珠客開篇一句“金瓶梅穢書也”,一舉設(shè)定數(shù)百年輿論的基調(diào)?!胺x”由“色”起,“穢”因“色”定。一個字,壓縮了一本書里的悲歡離合,把《金瓶梅》判為有史第一、驚世駭俗的下半身文學(xué)。哈,它本身也確像個器官,能偷窺、能撩動,能犯罪,能享受。賺得古今公眾,把色情奇觀,當(dāng)作了閱讀快感的全部。自此,“穢書”之名,幾乎等同了“奇書”?!督鹌棵贰窔v代遭刪遭禁,多因其敢于善于寫“色”。于是,一個等號奇緣,劃在“色”—“穢”—“奇”—“禁”之間,并非必然卻無比必然地鎖定了《金瓶梅》。但,“色”旨何在?“穢”在哪里?“奇”有何奇?“禁”個什么?對道學(xué)先生,是想當(dāng)然爾。甚至嚴(yán)肅學(xué)者,也無非津津于字里行間,做些翻尋考證的小學(xué)問,離書之“奇”,何止千萬里遠?其實,欣欣子序開宗明義,已點明“人有七情,憂郁為甚”。“憂郁”與“笑笑”,一悲一樂,一反一正,一陰一陽,合之為道。是這個詞:“知—道”:道,把人生盡握手中。對于我,廿公短短的《跋》,才是點穴之筆。那穴位就是“世廟時一巨公寓言”的“寓言”二字?!督鹌棵贰罚⒑窝??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春梅應(yīng)伯爵各色美丑人等,唯言而寓。肉體不足稱金瓶,輪回的命運才是金瓶。寓命運之言,無形無色,卻又囊括萬般顏色。只要人性在,《金瓶梅》哪能禁得了?要說“禁”,委實是世界納入我文字瓶中??茨銈冇内ど钕荩龉月冻螅ё税賾B(tài)。我嫣然笑笑,掉頭而去。

《金瓶梅》,一言以蔽之,“掏心術(shù)”也。所掏之心,直指大千世界、人生百態(tài)深處,隱含的一個“性”字,鑄造的一個“命”字。此一“性”,其下通獸,故繁殖之力常名之“獸性”;其上通神,故超越境界常名為“神性”。四百多年前,誰知弗洛伊德?但“金瓶梅”,分開時暗含潘金蓮、李瓶兒、春梅三人,合起來卻是一個完美奪目的弗洛伊德意象!一枝插入“金瓶”之“梅”,經(jīng)營出古今多少戲???所以,僅讀《金瓶梅》之“色”者,蠢材也。如不能參透男女交歡的描寫背后,我的真意,是把玩一顆幻化萬般色相的人性珠子,不得一“蠢”名何待?同樣,讀《金瓶梅》,不讀(怕讀)其“色”者,亦蠢材也!因為這兒不僅是“色”,更是“寫”,在搜刮鉤沉人性深藏的奧妙。任舉一例,第二十七回《李瓶兒私語翡翠軒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因為其“淫”,歷來被刪得七零八落,但“淫”之底蘊,是潘金蓮?fù)德牭嚼钇績簯言?,醋意煎心,不僅詞語報復(fù)(“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我老人家,肚內(nèi)沒閑事,怕什么冷糕么”),當(dāng)西門慶和她獨處花園,更要把具艷麗肉體,當(dāng)作勾魂手段,與瓶兒一爭高下。所以,挑逗在先,“婦人又早在架兒底下,脫的上下沒條絲”;游戲緊隨,西門慶“把他兩條腳帶解下來,吊在兩邊葡萄架上”,“投個肉壺名喚金蛋打銀鵝”;淫樂無盡,“沒口子呼叫達達不停”;哀求連連,“可憐見饒了吧”。西門慶、潘金蓮貪玩、愛玩、會玩、玩盡性交的花樣,活靈活現(xiàn)。筆筆白描,其實都是心理的剖面。西門慶“叫春梅在旁打著扇,只顧吃酒不理她”,越“不理”才越絲絲入扣地“理”著呢。而潘金蓮越求饒,你越聽出不想被他饒。西門慶不饒,潘金蓮才占足生理心理的雙重上峰。這兒,淫蕩寫到極至,心性之曲折幽微,才能被“掏”透??磿踩缱鰫鄣览?,絕非長槍大戟、簡單粗暴,能一蹴而就。相反,須得曲盡其妙,剛?cè)嵯酀?,方能讀得解渴盡興?!督鹌棵贰返摹吧?,滲透著人物命運。把一座西門宅子、清河縣城,雕鏤成乾坤象征。文字春宮圖,活畫出一個個真人活人,直逼人性真滋味。除了肉體靈魂一味“逼真”,哪有其他?
唉,我讀中國當(dāng)代小說,最不“過癮”之處,就是“有事沒人”。作者太會編故事,卻經(jīng)常忽略,塑造人物個性才是小說核心。無數(shù)小說家,都是電視肥皂劇寫手。從古到今,從皇宮到城鄉(xiāng),將一部“歷史”,編出多少說不完、演不夠、翻來覆去、勾連穿插的情節(jié)。那些“作品”,沒有文學(xué)觀念,沒有形式講究,只有故事串故事,扣住眼球就是一切,只要讀者欲罷不能地追趕“下回分解”,哪管他掩卷之后連呼“上當(dāng)”!眼花繚亂之“事”,不等于能被記住的人物性格。被情節(jié)塞滿、當(dāng)作故事道具的“人”,經(jīng)常不過是稻草人,腹內(nèi)一團雜草,站在田野里搖搖晃晃,能嚇唬麻雀,卻一點沒有生命?!坝惺聸]人”是文學(xué)癌癥,它從內(nèi)部吞噬作品存在的理由?;仡^看《金瓶梅》,哪個“人物”不是由“心”生“性”、自“性”寫“人”,再從“人”派生萬事萬物?內(nèi)心才是原版。它猶如行為的導(dǎo)演。清河縣紅塵滾滾中,西門慶倚仗權(quán)錢氣焰熏天,上面殷勤打點東京蔡太師,身邊率領(lǐng)應(yīng)伯爵謝希大等狐群狗黨,腳底下驅(qū)使著魯華張勝之類地痞流氓。其人之為“淫賊”,何止施加于女人?直是玩弄人生社會的方式。再看圍繞西門慶的女人們,誰不是心計使完、花招用盡?她們的服飾裝扮,花團錦簇,花枝招展,外形嬌、媚、妖、艷,爭奇斗勝,真的殘酷較勁,卻在心里。瓶兒死后,潘金蓮死纏硬磨,非要“借穿”一件死者留下的貂鼠皮襖,明說是給西門慶“做老婆一場”,暗地里是以此一“穿”,令瓶兒雖死猶哭,到陰間也逃不脫金蓮的報復(fù)!《金瓶梅》里更“打眼”的當(dāng)然是床上戲,其花招之層出不窮,令讀者瞠目結(jié)舌。這里,鮮少“顛鸞倒鳳”、“翻云覆雨”之類模糊套話,卻有中文(甚至世界)文學(xué)史上罕見的色情素描白描,其具體處,堪稱匪夷所思。例如借西門慶之口,說出潘金蓮何等狐媚:一番瘋狂性交后,她怕男人出外解手受涼,就讓他把尿撒在自己嘴里。何等體貼,又何等算計!潘金蓮整個是一門在床上以柔克剛的專業(yè)。一個生殖器主題的古今中外性交姿勢大展。那叫、窺、聽、綁、吊、燒,藥,玩小腳,投肉壺,用淫具,虐待被虐,生理心理,務(wù)求盡透。潘金蓮的哀求“我今日經(jīng)著你手段,再不敢惹你了”,哪是不要“惹”?分明在慫恿西門慶一惹再惹。李瓶兒一經(jīng)西門慶的“狂風(fēng)驟雨”,也再見不得“中看不中吃”的蔣竹山,心猿意馬,整日悶悶不樂。這里描“色”繪“淫”千姿百態(tài),內(nèi)涵卻只一詞:爭寵。爭寵動機中,當(dāng)然有虛榮在,更重要以致令眾女子前赴后繼、機關(guān)算盡、毀人毀己、哪怕同歸于盡的,卻是“占有”:西門慶占有權(quán)勢,而爭寵成功的女人則占有西門。美色狂花,皆工具也。一個反證:《金瓶梅》里,寫盡交歡,卻絕無一份純摯愛情??窠粸E交,交完就走。下一張床,又是一座逞欲盡性的人肉砧板。這頹廢,與“古典”的唯美無關(guān),卻日夜籠罩在一個陰暗的潛臺詞內(nèi):女人一旦失寵,不但榮華不保,更會直墜地獄。別忘了潘金蓮便出身于勾欄之所。正是那種站街賣笑的冷酷,推逼著她們破釜沉舟,拼命前行。這一百回錦繡文章,一氣貫通“心”、“人”、“事”,包裹的卻是一場絕頂絢爛、絕頂慘痛的人性悲劇。恰如張竹坡批評的落點:“作者滿肚皮狷狂之淚沒處灑落,故以《金瓶梅》為大哭地也。”
“天下第一奇書”,奇在“掏心”掏得準(zhǔn),掏得巧,掏得深。在我之前,哪有小說如此放手寫市井,寫日常,寫“寫實”—《金瓶梅》如一把中國發(fā)明的放大鏡,直逼現(xiàn)實,照出庸眾人生的萬般細節(jié),纖毫畢現(xiàn)時,那現(xiàn)實里分明藏著種超現(xiàn)實?!督鹌棵贰窌袔缀鯚o人不壞、無人不惡。其壞其惡,并非僅僅在淫蕩無度,而在一“欲”所驅(qū)下,千百種提線木偶似的心理形態(tài)。寫悲劇之大之徹底,偏從宵小之徒、瑣碎細節(jié)入手,讓欲望狂風(fēng),把眾人物在舞臺上剝得精光,赤條條演出。看西門慶,須看其霸,仗財倚勢,橫行霸道,如教唆流氓魯華毆打蔣竹山,淫威之下,平民百姓哪有活路?看潘金蓮,須看其狠,詭計百出,心毒如蝎,必欲殺絕對手、占盡恩寵而后快。看李瓶兒,須看其悲,虛榮所致,謀權(quán)圖勢,害花子虛在前,棄蔣竹山于后,最終自己遭報應(yīng),毀于金蓮讒言??磪窃履?,須看其偽,忠厚為表,功利為里,其夫萬般邪惡都在眼中,卻不聞不問,為保住自己在家中地位,屢屢為潘金蓮讒言推波助瀾,哪是善輩?分明幫兇??创好?,須看其俗,侍女出身,卻不具有一絲兒民間純樸,其身世卑微,反而成了向上爬的動力,直到真的當(dāng)上守備夫人,睡進鏤金床、錦繡帳,躋身權(quán)勢威福者?!督鹌棵贰繁娚鷪D中,每個人的榮辱命運,都是一幅幅心理肖像。惟心理之“不可見”,才入骨刻畫出現(xiàn)實中人的惟妙惟肖。惡人倘若天生,其惡不深,寫成文字亦不奇。唯其惡,出于無奈而終于自覺,知恥更刻意為恥,所謂“人性”才真墮落,真可憐?!督鹌棵贰分?,根基該定在“敢奇”上,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把奉為金科的世俗道德砸個粉碎。“大官人”面目下,一團骯臟。“賢惠”之名里,滿藏虛偽。權(quán)、錢、色,合為一個“貪”字,演化為酒、色、財、氣,古今如一。書前一篇《四貪詞》,已鎖定了這自毀的人性。人的欲望悲劇,猶如一不可掙脫之鏈:欲自人生,而人終于被欲所控,為欲所毀。豈止“他人是地獄”?地獄一詞,唯有自我當(dāng)?shù)??!案移妗边€須“會奇”,意即“會寫”。奇書《金瓶梅》,不忌諱“獵奇”,看我下筆全無忌憚,寫色寫性,何止“三級”?可以說男女床笫間,一切色情想象都被窮盡。無論你是青春小子,道學(xué)先生,一書在手,不由你不耳熱心跳地往下看。你看,才漸漸“驚奇”,發(fā)現(xiàn)它寫人性深透無比。鐵畫銀鉤下,每個人物的內(nèi)心、性格、嘴臉,如雕似鏤,清晰鮮明。以淫寫惡,以惡寫真,以真為奇。庸眾怕看、拒看、裝沒看見的界限,統(tǒng)統(tǒng)被突破,難怪其震懾力迄今不衰。至此,一種文學(xué)的“神奇”,才被真正讀懂。壞人成就了絕好主題。剖析極惡,鑄成極佳極美之創(chuàng)作?!督鹌棵贰返恼嫫孥E,是一種思想和文學(xué)的整體成熟。浩瀚的篇幅規(guī)模,在在指向作者決絕獨立之個性,印證于作品的觀念立意、結(jié)構(gòu)形式、語言風(fēng)格,其輝煌肯定空前(有幸!),甚至絕后(可惜?。??!督鹌棵贰罚捅M世人之心。毀滅,不在別處遠方,就在你周圍,甚或正是你我自身。奇哉四百多年前,遙接古希臘悲劇,早于莎士比亞,渺渺東方一部奇書橫空出世。噫!誰是鍛造這只金瓶的大手筆?
電腦網(wǎng)絡(luò)時代,天下盡入“網(wǎng)”中?!督鹌棵贰菲鏁?,卻迄今無人知曉作者究竟是誰?就是說,我隱藏得如此之好,數(shù)百年來,巨儒碩士牽強附會,編造的說法,除了更增疑難外,實際上一無所獲。我也上網(wǎng)去,鍵入“蘭陵笑笑生”后,赫然可見至少能找到十五種關(guān)于我的猜測!著名者如王世貞、徐渭、李漁、馮夢龍,或為當(dāng)世才子,或?qū)懴嗨祁}材,其猜測依據(jù),無非萬歷丁巳刻本上廿公跋說“《金瓶梅傳》,為世廟時一巨公寓言”。之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又加上“嘉靖間大名士手筆”。對此,我又只能竊笑。學(xué)究翻遍經(jīng)書,畢竟仍落入一個“俗”字。他們猜來猜去,都基于一念:我的消失,是史料殘缺所致,因此只要苦讀搜尋,終有一天能發(fā)現(xiàn)答案。但電腦遍地時,為什么就沒人想到:把嘉靖年間(甚至有明一代)見于記載的文人,全數(shù)輸入電腦,以《金瓶梅》為刻度,逐一檢測其天資、個性、經(jīng)歷、人生態(tài)度、思維方式、小說觀念、作品規(guī)模、創(chuàng)作能力(開掘主題之深、發(fā)展結(jié)構(gòu)形式之充分、風(fēng)格語感節(jié)奏的創(chuàng)造)等等,看誰配稱合格者?或哪怕近似于合格者?我竊笑,因為你們只能失望。無數(shù)“大名士”,卻沒一個配得上《金瓶梅》。都說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可我恰恰不在“天網(wǎng)”中。你們要找的那個人—不、存、在?!拔摇敝皇且徊繒?。你們讀到了什么,那就是我的全部。

他們不能(也不敢)想到:不是別人,恰是我自己,刻意地、小心地抹去了自己存在的一切痕跡。是的,一片徹底的虛無,比白紙還空,才讓一部書和一個古怪的筆名孑然孤懸,格外觸目。他們不敢想象,誰能徹底無視世間名利,著“傳諸后世”之書,竟真要“衣錦夜行”?可見,稱“奇”恰恰反證了“俗”念。我刻意這樣做,以此提醒你們,別理睬那些把小說歸為歐洲文體的瞎扯。雖然利瑪竇帶來了歐洲發(fā)明的望遠鏡、世界地圖,他可沒翻譯過薄伽丘。而《十日談》里人性對宗法的突破,相比于《金瓶梅》中人性的自我沖突和毀滅,孰淺孰深?誰更徹底?一目了然。請記住《金瓶梅》不該叫古典小說,它是第一部中文“現(xiàn)代小說”。我說“現(xiàn)代”,不是趕時髦,也不想和別人爭“最早”。我只盯著“掏心術(shù)”的深度。《金瓶梅》掏世人之心,而此刻,我允許你們一報還一報,來掏《金瓶梅》之心—我的心,一顆滿溢萬語千言、“憂郁為甚”的幽深寸心。千古之謎,謎底卻是公開的,正等著你們?nèi)タ蓖杆?/p>
《金瓶梅》是一部“現(xiàn)代”小說,同時又是三千年中文文學(xué)史上第一部純個人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艾F(xiàn)代”,在于作者精神上全方位的獨立性。奇書之根,在于奇人。我沒聽說過尼采,但在他三百年前,我不是早已在“重審一切價值”?掰開、研碎、嘲諷、詛咒中國關(guān)于家庭、社會、權(quán)利結(jié)構(gòu)等一切傳統(tǒng)價值觀。通過徹寫透寫偽道學(xué)最禁忌的“性”,把淫水蕩蕩的器官,直接砸在男女(家庭沖突的最小單位)、個人(個性分裂的最小單位)的臉上,令你們中再自欺者,也無法回避。《金瓶梅》發(fā)掘人性之不留情面,遠甚于晚出(至少)一百五十年的《紅樓夢》。我不留下寶黛悲情,那株超現(xiàn)實的仙草排氣閥。《紅樓》華美,只能說是中國古典文化之終結(jié)。而《金瓶》開創(chuàng)者,非“惡之華”思想美學(xué)莫屬。讀不出作者內(nèi)心的奇寒奇冷,就簡直沒碰到這本書。“蘭陵笑笑生”隱身于奇書字里行間,甚至比《金瓶梅》更偉大。
《金瓶梅》又是一部真正的長篇小說。其“充分”,既是思想也是美學(xué)觀念。四百多年前,我已寫城市“普通人”,寫街頭巷尾宵小之徒,寫各色人等內(nèi)心的險惡,《金瓶梅》打開了一條中國文學(xué)人物的長廊,一座內(nèi)心原型的寶庫。它能做到這點,因為我找到了長篇小說這個形式。它長得新而怪,但非如此不可,否則吐不盡我胸中塊壘!本質(zhì)上,它反中國“抒情詩的傳統(tǒng)”—精美小巧,即興宣泄和淺嘗輒止—卻沉潛如史詩創(chuàng)作。我正想寫一部中國城市文學(xué)的史詩?!俺浞值亍?,從小小清河縣開掘出一條地道,隱秘錯綜地挖到北京、上海夜總會地板下。想想二十世紀(jì)中文文學(xué)史:《狂人日記》中“我”之狂,阿Q之愚,祥林嫂之悲,乃至七十年代末“傷痕”之痛,八十年代“尋根”(反思!)之痛,什么元素不能在《金瓶梅》中找到?唯一的不同,只是我寫得更深透、更才華橫溢!
正因此,《金瓶梅》的性描寫,重要且必要。“性”,兼具題材和寫作方式雙重意義。寫“性”到位,掏“心”才深透。我大寫特寫淫蕩,在揭示一種生態(tài),那兒“幸存”要靠可怕的競爭?!督鹌棵贰繁粍h節(jié)部分,嘗多達一萬二千多字(注意:古人刪書,堪稱滿懷敬意加歉意,他們是一個個字品著數(shù)著刪的?。?。別以為,只是它的“臟”,令歷代官方無法容忍。不,那是人性之“真”,太逼人太奪目了,這面哈哈鏡中,什么時代的西門慶、潘金蓮,不能照見自己?刪書,無非一種回避。《紅樓》言情,流于浪漫。《金瓶》剖性,直觸根底。我想說,沒什么人性的“異化”。人性本來如此。自我毀滅,不是“扭曲”,恰是常態(tài)。我們囚禁于此,從來走投無路。這條線隨便能牽到《洛麗塔》(也別忘了《艷詩》?。┥稀.?dāng)納博科夫把文學(xué)定義為“風(fēng)格和結(jié)構(gòu)”時,我得承認(rèn),他夠格真正的流亡者。一位“蝴蝶級別的”流亡者!至深的流亡,不必非古拉格,更是一張床上生死合一、起伏掙扎的處境?;畹迷匠林?,寫得越輕盈,直到“寫”,成為人超越自身絕境的唯一方式。這來自生命又反抗生命的能量,既野又雅,造出一個“艷”字。艷麗如刃,刺瞎、剜掉遍布古今的俗目。
我怕沒幾個人懂《金瓶梅》輕盈到何種程度?這只蝴蝶,是莊子的蝴蝶,自死亡中翩翩飛出,輕得沒有哪個現(xiàn)實能粘連它。相反,它身上帶著所有現(xiàn)實。漢字的非時態(tài),啟示了一種文學(xué)觀念:創(chuàng)造文字空間,以囊括時間?!督鹌棵贰返男≌f觀念,在于其“寓言性”。寓于言,任歷史萬花筒般千變?nèi)f化,人的命運仍鉚定在“此時此地”。于是一座清河縣孤懸于空白,成為一個無始無終的“共時”存在,沒有時間,更包括了所有可能的時間?!督鹌棵贰返挠^念性,還在于它是一部“元小說”。我?guī)缀酢叭我狻钡貜牧硪徊啃≌f(《水滸傳》)中摘取了一對兒人物、一段故事,從中拓展出一部“大作”,這一舉切斷了文學(xué)和現(xiàn)實的表面關(guān)聯(lián)—強迫文學(xué)附會現(xiàn)實的企圖。當(dāng)西門慶、潘金蓮,可以由任何文本中任何一對“男女”頂替,這部小說,已被還原為“小說”。小說說出它自身,同時說出我們?nèi)??;钌愕墓适孪拢沂遣皇潜葘憽队壤魉埂返膯桃了棺叩眠€遠了?可憐的《尤利西斯》,拖著那條古希臘和現(xiàn)代都柏林人之間“流亡神話”的臍帶,被固定在一個象征上。那也是只蝴蝶嗎?可為什么又拴著條鐵鏈?
這趟文學(xué)探險,在一步步逼近它的起點:“蘭陵笑笑生”,究竟是誰?當(dāng)然,是個筆名。但為什么是“這個”?它有什么含義?我已經(jīng)泄露給你們了,《金瓶梅》的要旨,全在“掏心”。一部四百五十年前的純心理小說,已把弗洛伊德的性潛意識玩到了極點。什么心理分析報告能如此透徹?心理深度也擺在這筆名里?!靶πι比齻€字,暗藏了全部玄機。笑,給出一種文學(xué)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拉開一個冷嘲的距離;那再笑,就成了明確的選擇:看清人生的根本,一笑了之,再笑棄之,拂袖而去。我笑你們時,如果又留下自己的“事跡”,難道就不笑自己之俗?拋棄,必須決絕。留下《金瓶梅》這部中文史上最大的“字謎”就夠了,白紙黑字間,你們該看到我的笑容,聽清我的笑聲。那絞什么紅塵中的腦汁?到“笑笑”境界上找我吧!如果你們仔細,該認(rèn)出這深心并非孤例。中文有本朝湯顯祖的《牡丹亭》,用“夢”寫人生,夢比現(xiàn)實更真實。外文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人物慘痛到極點時,常浮出一抹“古怪的笑容”,比任何哭號更可怕!奇書在此,等你們的心智成熟到能讀懂那“奇”!你會問,還有“蘭陵”呢。“蘭陵”在哪兒?我答,它為什么非得“在哪兒”?學(xué)一點象罔得珠吧,回到“蘭陵”字面上:“蘭之陵”—幽蘭葬于空谷,一個凄美無邊的地點!“葬花”版權(quán),不只屬于雪芹。他的《紅樓》,全悟自《金瓶》。雪芹《葬花詞》不錯,但看看《金瓶》,詩詞滿紙,皆為“笑笑生”言,卻無一首出自書中人物之口。污泥深淤,蓮花何來?詩歌之純,還是留給笑夢者吧。不同命運也落到書上:歷來文人公眾,揚《紅樓》而貶《金瓶》,愛《紅樓》而懼《金瓶》?!都t樓》發(fā)現(xiàn)也晚,甫出現(xiàn)則一版再版。《金瓶》自明萬歷朝已有丁巳全刻本,“笑笑”之苦心美意,昭然若揭,可多少年來,它或束之高閣,或一刪再刪。諸般俗物,務(wù)去其“臟”而后快。你說《紅樓》、《金瓶》,一哭一笑,誰該哭誰該笑?對比之下,還不明白?但,這身后虛名,與我何干?憂郁之甚者,必心存大悲憫,方能成大文字。此一“大”,何“小”不得遮過?
我承認(rèn),四百五十余年來,我的孤獨遠甚他人。我的笑聲如此苦澀。我隱在人們以為“太好懂”的文字背后,一邊閱讀一邊被忽視。中文形容笑,有最復(fù)雜怪誕的詞匯:微笑,巧笑,朗笑,大笑,狂笑,爆笑,媚笑,嘲笑,傻笑,苦笑,假笑,冷笑,奸笑,壞笑,獰笑,皮笑肉不笑,笑里藏刀,但形容越多,怎么我反而感到,中國人最不會笑、最不懂笑?太久了,我是文字的鬼魂,也是笑本身的鬼魂。我笑得如此決絕,可惜竟無人破解!拿投江的屈原比,他的孤獨有目共睹,由此贏得萬世清名。我呢,卻背著幾百年“骯臟”罵名,鬼魂無所謂屈辱,可悲的是對《金瓶梅》的埋沒。讀不懂“過去”的人,如何讀懂自己的現(xiàn)在?每個“作者”,得寫一部“自己的”文學(xué)史,建構(gòu)判斷,篩選經(jīng)典。真的血緣,得建立在我和你們的真孤獨之間。我等著,每天感到我的笑更像自嘲。每天,我的孤獨,超出漢字,看著地球縮小,小到都能塞進清河縣地界了。當(dāng)西門慶、潘金蓮們歡慶天下大同,我的(我們的)文字鬼魂,不正自那些腐臭軀體中飄出,裊裊如青煙一縷,美學(xué)地、極端地,反抗著?
《金瓶梅》這部鬼話,終于找到了《鬼話》—被某只手,寫于一九九二年的紐約:“笑吧。笑,才是厭倦的開始。笑在最后的,最厭倦。搬進地下室,也無非一次排練。死亡,并不需要排練。它只是一次性的成功,和千百次幸災(zāi)樂禍。于是,笑,也有了深度。在陽光下笑,你的笑容深不可測。這最小的支流,匯入整個城市臉上彌漫的灰塵,已無所不在?!保ㄕ詶顭挕兜叵率遗c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