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著作是佩瑤六年前的博士論文,經過五年的推敲和磨礪,終于成書問世,我為她高興,也為魯迅研究加入年輕的學者慶幸。六年前我有幸參與這篇論文的匿名評審,隨后又忝為評委,不僅得以先睹為快,尤其得以聽到諸位評委的評論和她的導師王富仁教授的總結。我認為,這是一篇堪稱優秀的博士論文。
當正式出版之際,佩瑤希望我寫一篇“序言”,我欣欣然之外,很是躊躇。考慮再三,先和富仁兄商量,再和作者溝通,決定請她的導師寫一篇大序,我寫篇讀后感,夸大一點說,就是“后序”。富仁兄知我諒我,慷慨俯允;佩瑤也開懷大笑,不亦樂乎。我于是請佩瑤把書稿的電子版發給我,我好把字放大,再拜讀一遍。子曰:“溫故而知新”,不“溫故”是無從著筆的。
花了近一個月,當年的好感復活并更加濃烈起來了。
如今的博士論文,是有一套規范的。評審也有一套規范。“評議”規范印在《專家評議書》上,形同填空題。比如:
一,論文選題及研究成果的理論意義及應用價值,論文的結論是否正確,研究成果有無創造性;
二,申請人對本研究領域文獻資料的掌握程度,論文的寫作水平及表現出的學風;
三,質詢申請人的問題,請務必寫明是否同意該學位論文進行答辯。
而其中的“應用價值”,在文學論文,盡管是博士的論文,實在難以證實吧?魯迅青年時期就認為:“故文章之于人生,其為用絕不次于衣食、宮室、宗教、道德。蓋緣人在兩間,必有時自覺以勤劬,有時喪我而惝恍,時必致力于善生,時必并忘其善生之事而入于醇樂,時或活動于現實之區,時或神馳于理想之域;茍致力于其偏,是謂之不具足。嚴冬永留,春氣不至,生其軀殼,死其精魂,其人雖生,而人生之道失。文章不用之用,其在斯乎?”到中年,回憶說:“我們在日本留學時候,有一種茫漠的希望:以為文藝是可以轉移性情,改造社會的。”可見這種功用,是“轉移性情”之屬:“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中國現在的社會情狀,止有實地的革命戰爭,一首詩嚇不走孫傳芳,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自然也有人以為文學于革命是有偉力的,但我個人總覺得懷疑,文學總是一種余裕的產物,可以表示一民族的文化,倒是真的。”那么,文學,文學研究,也就是我們今天常說的“軟實力”。有如《詩經》所吟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可想而不可即也。何況“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不僅時程長,而且效應復雜。今天距魯迅最早寫的論文,已經超過百年,固然有信奉的人,多多少少、深深淺淺實踐的人,但詬病與攻擊的又何嘗少呢?要衡量魯迅著作的“應用價值”,怎么定論呢?魯迅尚且如此,遑論當今的一介博士?
至于“結論是否正確”,更是天方夜譚。魯迅有言:“文學的理論不像算/yuVHKElzogSQlMRAI8z3Q==學,二二一定得四,所以議論很紛歧。”最鮮明的例證是關于《紅樓夢》的命意。魯迅指出:“《紅樓夢》是中國許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這名目的書。誰是作者和續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證成多所愛者,當大苦惱,因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災樂禍,于一生中,得小歡喜,少罣有礙。然而憎人卻不過是愛人者的敗亡的逃路,與寶玉之終于出家,同一小器。但在作《紅樓夢》時的思想,大約也止能如此;即使出于續作,想來未必與作者本意大相懸殊。惟披了大紅猩猩氈斗篷來拜他的父親,卻令人覺得詫異。”像我這樣的后死者更知道:無產階級革命家看見階級斗爭!哪一個正確呢?“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吧。但我們中國的特色,是任何一個問題,都講究唯一的正確的“標準答案”,從小學開始就給予“標準答案”的教化,而大凡出現一個“我說了算”的人物,“標準答案”是變動不居的:哪一個“正確”呢?“不爭論”嗎?其實就是一種無言有行的“爭論”。還是讓博士們暢所欲言,不顧忌“正確”與否好吧?
先師王瑤先生教我寫論文,說:寫論文與寫專著不同。論文是獨立成篇的。有三種情形。人云亦云的不能寫,也不要寫;要有新意,要能夠自圓其說;力求得到公認,這非常之難,是最高的追求。

佩瑤的論文,當年不僅做到了“自圓其說”,而且獲得了匿名評審專家的一致肯定和評委們的認同。我想,這是她下了真工夫,認真通讀了《學衡》的全部作品,編輯了主要撰稿者的作品目錄;考訂了它的主要發起人的簡要生平,以及《學衡》出世與終結的全過程。自然,并且梳理了當時它對于新文學的批評以及新文學倡導者對它的反駁與不屑。資料充分而翔實,經得起人們復核。資料是論文及著作的基石。地基深厚而堅固,大廈也就成功一半了。
我看重并喜歡的是佩瑤回答了應該回答的問題:即:是什么或有什么?是怎樣的?為什么是這樣的?要論“學衡派”,首先是“誰是學衡派”?這自然離不開《學衡》這刊物。但在《學衡》上發表文章的就是“學衡派”嗎?即使一個同仁刊物,“同仁”未必完全“同心”。誠如論文所說:“同一社團之內的人,其思想傾向和文化主張并非必定一致”。當流派研究風行的時候,一個流派的領軍作家有一個精妙的比喻,說文學流派不是豆莢,粒粒都是同樣的豆子。其次是它的宗旨,它的主張。再次,它為什么提出這樣的“宗旨”,這樣的“主張”?
這是一個“元問題”,起始的問題。即如魯迅,對魯迅研究來說就是一個元問題。誰是魯迅?魯迅是怎樣的一個人(或作家或思想家或革命家)?魯迅為什么是這樣的?又如魯迅思想,也是一個元問題。什么是魯迅思想?魯迅有什么思想?魯迅思想是怎樣的思想?魯迅思想為什么是這樣的?我讀到的不少博士論文,往往忽略了元問題。因為元問題往往給人“耳熟能詳”、“不言而喻”的印象,似乎約定俗成了,似乎無須探究,無須論說,無須界定。實際不然。大量元問題被“不言而喻”遮蔽掉了。習慣成自然,人云亦云,想當然耳。佩瑤把這些思維邏輯所要求的問題一一研究清楚了,論述清楚了,在她自己的思想中。

佩瑤論“學衡派”,完全不囿于新文學倡導者的批評。她根據事實梳理了雙方的“異”與“同”。證明“學衡派”希望建設自己的“新”文化。指出它有“以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相互印證,并反過來自覺以中國文化來闡釋西方文化的做法,則是‘學衡派’的鮮明特點”,不增惡,不虛美,肯定他們對“新”文化作出的貢獻。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研究與結論。看來他們的根本分歧,似乎可以概括為 “人文主義者—圣人”與“人道主義者—文學革命者”的分歧。前者止于“個人”的“道德自我完 善”;后者追求每個人的個性解放,消除人與人之間的剝削、壓迫、歧視、侮辱。前者尊崇傳統文化,后者否定傳統中的主流的“正統”文化,要建設新文化。前者尊崇“圣人之道”;后者否定古舊的道德,要建設新道德。幸呢,還是不幸呢?由歷史所昭示:文化是變動不居的。正如魯迅所說:“文化的改革如長江大河的流行,無法遏止,假使能夠遏止,那就成為死水,縱不干涸,也必腐敗的。當然,在流行時,倘無弊害,豈不更是非常之好?然而在實際上,卻斷沒有這樣的事。回復故道的事是沒有的,一定有遷移;維持現狀的事也是沒有的,一定有改變。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也是沒有的,只可權大小。”即如語言的變化,漢字字體的變遷,凡是讀書人都看到的,都知道的。誰也沒有偉力能夠做一個現代的秦始皇實行“書同文”而回到甲骨文;哪怕秦始皇,他的“書同文”,也不過把六國不同的篆書“同”于秦篆而已矣!“圣人”們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這也是人間“無事的悲劇”吧?
現在佩瑤將她認真修訂的論文出版,我可以放心說一點她這一著作留下的缺失。她未能進一步追問:“學衡派”尊崇的“孔子、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中西大哲圣賢的‘圣道’,即‘圣人之道’”是什么道?是怎樣的道?它的根本特質是什么?它的根本價值觀及價值取向是怎樣的?古希臘大哲圣賢姑不論,只說孔子。孔子和他的追隨者的“圣道”,即“儒道”的根本價值觀及其取向是什么呢?《論語》記錄的,“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孔子志在從政,志在復興“東周”,恐怕是不刊的事實吧?那么,他的“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恐怕是一個綱領,一個宣言吧。那么,孔子的“德政”是什么呢?還是《論語》記錄的,“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何等生動!何等貼心!何等會意的一次君王和他的政治老師的對話啊!魯迅論曰:“不錯,孔夫子曾經計劃過出色的治國的方法,但那都是為了治民眾者,即權勢者設想的方法,為民眾本身的,卻一點也沒有。這就是‘禮不下庶人’。成為權勢者們的圣人,終于變了‘敲門磚’,實在也叫不得冤枉。”當今明明暗暗為孔子鳴冤的學者,對于夫子的這一設計,又有什么心得呢?倘若學一個孟夫子的“王顧左右而言他”,恐怕不過“圣之時也”之徒而已矣。
再加上《論語》記錄的孔子說到的和沒說而實做的,對于“女子”的看法,認為在孔子的思想中,男女是不平等的,女子是從屬于男子的,也不能喊冤吧?那么,孔子弟子,寫入儒家經典的“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恐怕是儒家的根本特質吧?不信?忘記了?那么,請讀儒家《十三經》中的一經《禮記》中的一段經,是這樣的:
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立權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別衣服,此其所得與民變革者也。其不可得變革者則有矣,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禮記·大傳第十六》,見中華書局影印《十三經注疏》下冊第二百七十八頁。)
我想:“親親”、“尊尊”、“長長”、“男女有別”,就是孔子—孔子的“圣人之道”的綱領,根本特質,基本原則,根本價值觀。只有問一個什么是“圣人之道”,才能看清楚“學衡派”的“自我完善”的“道德”的內涵,根本特質,才能明白“學衡派”與“文學革命者”的不能相容的根源。但是“道德”和“道德”的“自我完善”,是不能看出有什么區別的。甚至看到的是他們之間的“同”,而非“異”。蓋凡一個真知識者而不是“偽士”(魯迅語),都會重視道德,認真“自我完善”的。不幸,道德是極其多元、極其復雜的。時代不同,道德不同;性別不同,道德不同;群體,尤其是民族不同,道德也不盡相同。
最后,想說一句廢話。一個人,更別說一個派,思想是多種多樣的,是復雜的,乃至可以說是豐富的,如果不從根本特質著眼,不聚焦于根本價值觀及價值取向,舉其一端,大加渲染,孔子無疑也可以是今天的圣人:《論語》的第一章第一句,“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說得多好啊!
天空的囚徒
[西班牙] 卡洛斯·魯依斯·薩豐著 李 靜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1月版
一九五七年的圣誕節,巴塞羅那陰云滿天。達涅爾與費爾明剛解開《風之影》的謎題,準備回歸平靜的家庭生活,森貝雷父子書店此刻卻又遭遇史上最大的危機:書店生意慘淡,連電費都快付不出;達涅爾發現妻子貝亞與前男友巴布羅仍有聯系;與此同時,一個神秘人物造訪書店,給費爾明留下一條神秘的信息:“他從死人堆里爬出,擁有開啟未來的鑰匙。”達涅爾是否能夠信任妻子的忠貞?費爾明如何能恢復失去的身份?“天空的囚徒”大衛·馬丁究竟是什么人,與伊莎貝拉又到底是何種關系?多年前的財寶最終失落在何處?而神秘的“遺忘書之墓”中,又隱藏著怎樣的秘密……在《天空的囚徒》中,《風之影》與《天使游戲》中的人物命運交匯融合,一切未解之謎在此終于得到解答,而故事,還僅僅只是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