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風并不安于座談會以后的暫時平靜,他開始把目光轉向高居周恩來之上,轉向真正能夠代表黨的毛澤東。這應該是他要堅守黨和真理的一體化的最后一道防線,也是胡風走向最大的精神迷戀的開始,他也逐漸把自己的悲劇推向頂端。
其實,建國以后,胡風一直在尋找和毛澤東之間的通道。早在一九五○年,他就再三關照梅志要“給領袖寄書”,具體對象是“北京,中南海:毛主席、周總理、劉少奇副主席、胡喬木部長”,寄的書有胡風自己的著作《為了明天》、《密云期風云小紀》等,譯作《山靈》等,還有所編輯的年輕作家的作品,如冀汸《走夜路的人們》、路翎《燃燒的荒地》等,在胡風看來,讓黨的最高層了解自己和朋友們的工作,是“和大斗爭有關的”,因此十分鄭重其事。一九五二年他的《歡樂頌》、《光榮贊》等歌頌黨和毛澤東的詩集出版后,也特意關照梅志:“先寄大頭”,即寄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最高領導;至于宣傳部、丁玲等,“可以慢點再看。這些毫無用處,反而要刺激他們的。除非最上面奇跡似地良心出現,不會有什么用的”。他顯然對“最上面”,特別是毛澤東的“良心出現”,抱有極大期待與信心。
胡風還習慣于通過報刊研究、琢磨“上面”的意圖和政治動向。就在召開座談會期間,適逢魯迅逝世十六周年,他看《人民日報》社論(1952年10月19日),突然發現“三年多以來的一件大事,在文藝思想上透出了一股新的氣象”。他喜出望外,急忙寫信給梅志:“社論,那是轉了大彎的,肯定魯迅比過去一切都超過,反對復古,這都是自己打了自己的。總之,問題不簡單。”根據胡風的提示,我們找出了當年的《人民日報》社論,題目是:《繼承魯迅的革命愛國主義的精神遺產—紀念魯迅逝世十六周年》,其中有這樣一段話:“(魯迅)這一份遺產超越于前代所有的民族遺產之上,必須由我們來繼承它,這是毫無疑義的。接受這個遺產,不疲倦地閱讀、研究和宣傳魯迅的著作,決不僅僅是文藝界的任務,決不僅僅是青年知識分子的任務,而是全體革命人民,首先是全體共產黨員及其干部的任務。”另外還有一段話:“有一部分人采取了粗暴的態度,對于民族遺產胡亂加以‘審判’;又一方面是另一部分人把所有舊的東西都當成寶貝的遺產,一概都‘不要動’。這兩部分人顯然都是錯誤的。”胡風所謂“肯定魯迅比過去都超過”、“反對復古”,大概就是根據這兩段話。其實,客觀地看,這不過是照例的紀念文章:建國以來的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每年魯迅祭日,都會有這樣一篇《人民日報》社論。而且,無論是對魯迅的肯定,還是對民族遺產既反對粗暴否定又反對全盤肯定的態度,都沒有超出毛澤東的相關論述的范圍。以后的歷史事實也證明,這就是一篇普通的社論,對當時的思想、文化界,沒有產生、本也不準備產生任何影響。但在胡風的主觀觀照下,就讀出了特別的意思,被賦予了重大的政治意義。他斷定,“這完全是我的意見”,以為自己在與周恩來、周揚談話里發表的意見已被高層所接受。于是,他又進一步斷定:“這是最高者(按:指毛澤東)底意見。可能還是經他改寫的。”進而作出極為樂觀的思想文化政治形勢的判斷:“三年以來向封建意識投降的潮流終于不得不受到了注意,非給以扭轉不可了。”在另一封信里,胡風又根據從林默涵那里得知的一個傳聞—“主席最近又把魯迅著作看了一遍”,作出推斷:這“當然是由于整個思想界及文藝界底枯死狀態引起的。也當然不只看魯迅而已。希望能有一個新局面出現,至少開出一些新路”。當然,所有這一切,都是胡風出于主觀愿望的主觀臆斷,甚至是主觀幻覺。但胡風卻是十分嚴肅,也十分真誠地憑借這些主觀臆測,觀察與分析政治形勢,并以此指導自己的政治行動。
然而,對于胡風如此易于陷入主觀幻覺,我們也應該有一個同情的理解。據綠原回憶,胡風在座談會以后,就處于幾乎無法工作的境地,他寫下的文字已完全沒有可能發表。因而,他陷入了選擇的困境:既已喪失了公開發言權,就無法將他和文藝界領導的分歧公之于讀者;但如果就此沉默或埋頭著述,以求未來歷史的公正評價,那是胡風難以接受的命運,因為他有著極強的現實責任感與參與感。在這樣的情況下,本來就視黨中央與真理為一體的胡風,希望最高層來解決問題,就幾乎是唯一的選擇。但胡風作為一個黨外知識分子,根本無法了解黨的高層情況,就只能依據公開發表的黨的文件、社論來作主觀的猜測,這其中的無奈,后人確難想象,卻也不能因此而苛求歷史的當事人。
這也是綠原回憶的:一九五四年初,胡風和朋友們達成一個共識:要“向中央上書言事”,以求問題的公正解決。正在這時,中共中央召開七屆四中全會,解決所謂“高崗、饒漱石反黨聯盟”問題,會議發表了公報,《人民日報》也發了社論。胡風當然不知內情,如他自己在《三十萬言書》里所說,“近二十年以來,對于嚴格的黨內組織原則和工作方式,我是完全生疏的。”但既已渴望知曉上層情況,政治上又極敏感的胡風,對這多少揭露了中共上層分歧的新情況,自然要從中探測對他有利的信息。他立刻注意到《人民日報》里的一句話:“我們黨內一部分干部甚至某些高級干部”,“不能受人批評監督,對批評者實行壓制和報復,甚至把自己所領導的地區和部門看作個人的資本和獨立王國”。這本來是指高崗在東北搞所謂“獨立王國”;但胡風卻立即聯想起自己和朋友們(如路翎、阿垅)這些年所受到的“壓制和報復”,進而斷定:黨中央所要批判、打擊的獨立王國,應包括周揚等把持的思想文化戰線和文藝界。胡風完全按照自己的主觀推斷,一路想下去,就覺得這是黨對自己的召喚。他說:“階級斗爭正在向著更艱巨曲折的深入的思想斗爭上發展”,“不會容許”文藝戰線的“萎縮和混亂”,“繼續癱瘓下去”,“如果我再不正視問題”,投入戰斗,“就更不能有任何藉口原諒自己了”。可以說胡風是懷著挽救黨的文藝事業、不惜犧牲的黨性精神去作最后一搏的。但他這一搏,又是建立在對政治形勢錯誤判斷的基礎上。
不管這中間存在著怎樣的歷史的迷誤,但這次悲壯的一搏,還是留下了一個重要的歷史文本:《三十萬言書》,其正面和負面的意義,都凝聚著歷史的經驗和教訓。
《三十萬言書》的最大價值,在于對建國后黨的思想、文化領導的歷史批判。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首先,胡風尖銳地指出,這樣的領導追求“完全的統一”,從創作指導思想,世界觀,所反映的生活內容、對象到創作題材、形式和創作方法,以至具體的創作手法、風格等等,無不有統一的規定,并形成理論上的清規戒律。其二,這樣的領導,又是“宗派獨占”的,一切由黨的領導人說了算:“只能由我直接‘培養’,只能由我直接‘改造’,只能由我批準‘發表’,等等。”這樣的由黨的領導人壟斷的“理論統治權”和“作品的判決權”,就必然導致“把宗派利益當作不容絲毫變動的黨和人民的利益”,“有意識地來維持軍閥統制”。其三,這樣的領導,必然是采取“行政命令的手段”來管理文藝,“一切都簡簡單單依仗政治,把政治當作了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完全忽略了文藝的專門特點”,而且采取群眾性的批判運動來強制作家改造思想,把作家的創作強行納入既定的軌道。—盡管胡風當時的批判,只是針對他所說的以周揚為首的“宗派集團”,但我們今天可以看得很清楚,他所批判的追求“完全的統一”、“黨的宗派獨占”,以及“行政命令”的管理方式,正是建國以后所建立的思想文化乃至文藝體制的問題,而且延續至今,而絕非領導人的個人品質、思想、作風問題。胡風的批判,其主觀動機絕對是要維護毛澤東的統制,但他的批判鋒芒,客觀上至少是觸及了毛澤東關于思想文化統制的某些要害。
胡風的批判揭露了一種統制式領導給文藝創作帶來的困境。他尖銳地指出,這樣的理論戒律,這樣的思想統制,必然“悶死一切創造性的種子”,造成文藝創作的“混亂與蕭條”。胡風如此描述作家動輒獲咎的“惶惑”狀態:“誰的作品里寫了否定現象,那就是‘不真實’。誰的作品寫的工農兵不是一帆風順的勝利故事,那就是歪曲了革命,是小資產階級。誰的作品里寫的革命斗爭有了犧牲者,那就是散布悲觀情緒,是小資產階級。誰的作品里寫的工農兵也有‘落后’的思想情緒,是在斗爭中得到成長,那就是歪曲了工農兵,是小資產階級。誰的作品里把敵人寫得復雜一點不像紙人一樣,空空洞洞,一碰就倒,那就是立場不穩。”他還說到批評界的問題—“批評界慣用的‘我們的生活是這樣的嗎?’或‘我們的人民是這樣的嗎?’成了一個流行的公式和棍子。”在這樣的淫威之下,作家只能停筆。應該說,這是胡風的《三十萬言書》里的批判最能引起作家共鳴之處,是其最有力量的部分。

在批判周揚等人的同時,胡風的《三十萬言書》也在探討社會主義新時代需要建設一個什么樣的文藝體系和秩序等問題。他更看重創造實踐(他提出作家可以通過創作實踐而接近馬克思主義,就是這個意思),強調創作個性,主張創作民主和自由競賽,并提出一系列“文學運動的方式”的建議,如以“勞動合作單位的方式”辦刊物,實即辦同人刊物,“工作單位不能限制發表自由”,作家“自由選擇生活方式”,“完全廢除強迫學習制度”等。盡管未能充分展開,卻都是很寶貴的思想。
《三十萬言書》的問題,可能在于用階級斗爭的觀念和思維去觀察、分析文學藝術問題,處理文藝論爭。其所有的論述都基于“階級斗爭正在向著更艱巨更復雜曲折的深入的思想斗爭上發展”這樣一個整體判斷,而這個看法正是由“社會主義時期階級斗爭必然日趨尖銳化”的錯誤理論導致的錯誤估計。從這樣的估計出發,就必然要尋找階級斗爭在黨內的反映,揭發資產階級在黨內的代理人。因此,胡風對周揚們的批判,最后都集中在這一點,即“以周揚同志為中心的宗派主義統治”,“無論從事實表現上或思想實質上看,已經發展成反黨性質的東西”,是“以非黨和反黨的毒害從內部瓦解”黨的;而且“為了鞏固他那個宗派主義的統治,為了維持他那個小領袖主義的‘威信’,甚至竟暗暗地把文藝實踐的失敗責任歸過到黨中央和毛主席身上,敢于瓦解沒有直接接近過黨中央的高級干部對于黨中央的信任。他的破壞團結的手段,就由黨外到黨內,以至直接指向黨中央”。—這樣,胡風就實際上將當時的文藝界領導定性為一個“以周揚為中心”的“直接指向黨中央”的“反黨”集團。胡風對此表示了極大的革命義憤,他說“周揚同志居然忍心到暗暗地把文藝實踐的失敗責任轉嫁到經常感到身上負著泰山一樣重的責任的晝夜辛勞的黨中央和毛主席的身上”,“分析到這里,我的心里涌出來的悲憤強過了憎惡,全身火燒一樣”。盡管胡風主觀的真誠無可懷疑,但客觀上這些言辭已是對自己思想上的論戰對象進行嚴重的政治指控,希望借助最高權力的干預置論敵于死地(黨中央剛剛處理過高饒反黨集團,已有前例可循)。這樣做顯然是過了線。
同樣的手法也表現在對舒蕪的指控。《三十萬言書》首先繼續揭發舒蕪的所謂歷史問題,重點在揭露舒蕪“因被捕問題被清除出黨以后表現了強烈的反黨態度”。其次又直接引用舒蕪給他的四封私人信件,以證明舒蕪品質的惡劣。其三,則揭發舒蕪私下的談話,如“閑談的時候,他對‘毛澤東思想的化身’的老干部采取了嘲諷的態度,而且對于一些工作方式也取了尖刻的嘲笑態度。我感到失望”;“他還告訴了我幾件黨內情況,其中有關于毛主席的”。最后,談了自己的“一點感覺”:“我在日本的時候,日本黨內常常發現‘破壞者’。有的時候甚至打入了中央領導部;當時我不大理解敵人為什么這么巧妙,黨內的同志為什么這樣沒有警惕性。現在看了舒蕪的做法,我在實感上才似乎懂得了破壞者是怎么回事,是通過什么空隙打進黨內的。”結論是:“舒蕪是盡了‘破壞者’的任務的。”
這自然是一個嚴重的政治指控:所謂“破壞者”就是敵人打進黨內的內奸。其具體罪行是“他惡毒地利用了黨的批評與自我批評這個莊嚴的武器”,“造成了解放以來公開地破壞團結的最大的事件”,“特別是在作家中間,造成了對黨不信任,對黨恐懼和對黨作偽的消極心理”,是一個“品質惡劣的欺騙者”。這就是說,舒蕪不僅在歷史上是“叛黨分子”,而且在現實生活中也是起到了“反黨”作用的。胡風對舒蕪的不滿、憎惡,都可以理解;但利用私人信件和談話,對他進行政治指控,也就過了線。
問題是,胡風這樣指控周揚們和舒蕪時,和我們前面分析到的舒蕪對路翎的指控一樣,他也是視為理所當然,十分自然,毫無道德壓力,甚至是充滿道德的正義感的。在這背后,有三條“充足理由”:一是出于黨性。在胡風看來,向黨揭發“反黨集團”和“破壞者(內奸)”,是自己的責任,是為了維護黨的利益,也就是維護真理,具有無可置疑的正當性和正義性。而且,在黨的面前,在集體主義的最高原則面前,一切都可以,而且應當向黨揭發和報告,在信奉黨的至高無上性的黨化社會和文化里,是不存在個人隱私權的概念的。其二是出于敵對思維。既然認定對方是敵人(舒蕪)或敵對勢力在黨內的代表(周揚們),就可以對之采取一切手段。其三是出于“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的思維邏輯。既然周揚們、舒蕪已經將自己置于死地,那么,自己“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就是絕對合理的。而以上三條理由,又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社會的公共倫理,而且據說還是共產主義新倫理。思想改造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要用這樣的新倫理取代常識性的人類基本倫理,也即我們說的“底線”。突破底線,就成為“思想進步”的表現:這樣的精神迷誤是屬于那個時代的,個人自有責任,卻不宜過分追究。
胡風在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二日,將他在朋友們的協助下用三個多月的時間寫成的《三十萬言書》親自交給了時任中央文化教育委員會副主任的習仲勛,請他轉呈中共中央,毛澤東、劉少奇和周恩來。在焦急的等待中,突然聽說毛澤東在十月對批判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和胡適反動思想的斗爭,以及檢查《文藝報》的工作,作出了重要的口頭指示,緊接著十月二十四日《人民日報》發表署名文章《質問〈文藝報〉編者》,指責說:“《文藝報》在這里跟資產階級唯心論和資產階級名人有密切聯系,跟馬克思主義和宣揚馬克思主義的新生力量疏遠得很,這難道不是顯然的嗎?”胡風立刻認定,這是自己的《三十萬言書》發揮了作用,他興奮地寫信告訴上海的朋友“這里的情況已經在大動搖中”,“這里一定有許多好看的東西,今天甚至聽說二十多萬的東西要出版了。如果真是這樣,大概是上面已經決定了要徹底考慮考慮”。由此作出判斷:“缺口已打開”,并立即提出“一定要從這缺口擴大到全面”,因為“這斗爭,是老先生(指毛澤東)親自發動的”。胡風顯然認為他已經得到了毛澤東的支持,在給朋友的信中,他一再強調:“(《文藝報》)向資產階級投降和仇視青年,是老先生提出來的”,他還用了“中樞確定”的字樣。另一封信里,他還透露了不知從哪兒打探來的“中央態度”:文藝界要有大的變動。他據此而分析形勢,斷定“斗爭正在展開,封不住了。現在是斗爭決心、斗爭力量、斗爭方式的問題”。于是,他擺開架勢,準備和他認定的周揚反黨集團拼死一搏,以作“總的算賬”。以后的歷史發展證明,胡風的這些形勢分析,完全是一種出于主觀愿望和想象的臆斷。但這一回,他采取了斷然行動,而且動員了所有的朋友,可謂孤注一擲,結果自然十分慘烈。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七日、十一日,胡風在中國文聯主席團和作協主席團聯席擴大會議上連續作長篇發言。有意思的是,胡風發言前還是有些猶豫,是周揚先動員他發言,接著又有人來勸說,那位“才子集團”里的喬冠華甚至鼓動說:“為什么不發言?越尖銳越好!”胡風終于忍不住開口了,將多年郁積的怨憤一瀉而出。一面有意突破會議預定的只批評《文藝報》的限定,擴大為對周揚“宗派”(因是公開場合,未點明“反黨”)從理論到實踐的全面清算,另一面為證明周揚們“向資產階級投降”而明確宣布朱光潛等都是“思想戰線上的敵人”,點名俞平伯、徐志摩等“都是屬于胡適那個系統”。這樣,就把問題歸結為無產階級“新生力量”和“小人物”與黨內外的資產階級“腐朽力量”和“大人物”之間的你死我活的斗爭。胡風兩篇發言一口氣點了他認定的黨內外十個資產階級“大人物”的名字,這樣的全面開弓,實際上也就在文藝界孤立了自己,反而將自己置于不利的地位。當胡風以“湖北人獨特的嗓門”,“聲音高亢”地慷慨陳詞時,他完全沒有料到,這是以后歷史學家所說的,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公開發言的‘絕唱’”。

周揚們迅速反擊,而且是真的(而非胡風式的幻想)得到了毛澤東的支持。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八日,在同一個講壇上,周揚發表了經過毛澤東批準和修改的《我們必須戰斗》的長篇講話,又重提舒蕪的《論主觀》,并且代表黨正式作出判決,說“這是一篇狂熱的宣傳唯心論和主觀主義的綱領式的論文”,并且指明胡風支持《論主觀》,實質上是和毛澤東的《講話》對抗,轉而又談到以后舒蕪的轉變,特意指出:“黨對他的這種進步是表示歡迎的,而胡風先生卻表現了狂熱的仇恨。這就是胡風先生對于共產黨和馬克思主義的最典型的態度。”這樣,周揚就把胡風對舒蕪的不滿,看作是他的反黨反馬克思主義立場和態度的表現,也就自然拒絕了胡風在《三十萬言書》里對舒蕪的指控。接著,周揚對胡風在聯席會上的發言和《三十萬言書》里對自己的思想、理論的批判,一一作出反駁,大談“胡風先生的觀點和我們的觀點之間的分歧”,以證明自己所代表的“我們”堅持的是馬克思主義,而胡風則是有“計劃”地要“解除馬克思主義的武裝”。講話最后號召要對于“敵人和敵對思想”展開堅決的斗爭;這里所說的“敵人和敵對思想”除了一開頭即點名的“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論”,還同時包括了胡風的主觀唯心主義。這就第一次以黨的名義,將胡風思想定性為資產階級的“敵對思想”。直到這時,胡風才意識到自己已鑄成大錯,在給朋友的信中,他如此自責:“被斗爭的需要和中樞決心所鼓舞,被樂觀估計所蔽,終于冒進,沒有負責地分析具體情況,責任主要在我。愧對黨和事業,愧對戰斗者。”為承擔責任,胡風決定作自我檢討,但為時已晚。
周揚們則抓住時機,對胡風展開全面批判。舒蕪作為一枚棋子,自然要再度啟動,又一次被推到了第一線。他應約寫《關于胡風宗派主義》,《人民日報》也是以此為題向舒蕪約稿的,舒蕪表示他原也有“寫這個題目的考慮”,那么,這是黨的領導的意圖和舒蕪自愿的一個契合。此時的舒蕪已經認定必須“在具體工作上,經常地、密切地、真誠地、毫無保留地擁護黨的領導”,而且“黨的領導”就是具體黨組織的個人領導,這是他在剛寫的《給路翎的公開信》里說明了的;因此,他對胡喬木出的題目采取主動、積極配合的態度,是很自然的。他在文章里引用了胡風的信,以后《人民日報》編輯部要求借閱原信,他毫不猶豫地全部交出,也都是自然的。這背后依然是我們在前文已經作了詳盡討論的所謂“黨性原則”:在黨面前,應該是“毫無保留”的。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舒蕪與胡風陷入了同一個思想陷阱。但是,舒蕪所引述、交出的私人信件不僅在數量上遠超過胡風的引述,涉及人更多,所造成的后果也要嚴重得多。在歷史的討論里,這樣的數量和分量乃至后果問題,是不能忽略不計,而必須認真研究的。
在當事人《人民日報》編輯葉遙的回憶里,談到她和編輯部的袁水拍等負責人看到胡風和他的朋友間的私人通信,“是吃驚的”,“盡管有些內容不知指向何人何事,但譏諷、謾罵的話大體上是能看懂的。當時認為胡風同志和他的朋友們確確實實存在著嚴重的宗派主義”。這樣的反應是很值得注意的。曾有學者專門研究過胡風的書信寫作的語言特點,稱其為“密語寫作”。胡風的書信充分地顯示了他的“隱秘情感,特殊的嗜好,行為習慣”,“交往方式”的個人性,他“性情激烈,情感偏執”,有一切“向壞處分析”的思維習慣,把所有的行動都視為一種“戰爭”,喜歡像“久經戰場的將軍一樣作著戰略部署”,等等。所以,在他的書信語言表述中,“恨惡愛憎”不但鮮明而且“加以想象性的夸大”,仿佛不斷在進行宣戰,具有極強的進攻性。而且,這種“密語”式寫作方式又充滿暗示、象征,仿佛在進行各種密謀。這樣的個性化表述,在特定的私人圈子里,是可以心領神會而相互理解的。但一旦公之于眾,就會有令人“吃驚”的效果。如果加上意識形態的解讀、階級斗爭邏輯的推論,更會產生可怕的聯想。而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中國正是意識形態、階級斗爭邏輯全面滲透全民族的日常生活、思維方式的時代,如舒蕪晚年反思時所說,“每一個人的日常的一思一念,一言一動,一律拔高歸類為某個立場、某個階級、某個傾向、某個主義,從而判定其是非善惡、進步落后、革命反革命”。居于這樣的思想和心理氛圍,人們很容易從胡風的書信里讀出,實際是想象出:一個仇恨一切,代表被打倒的階級,時刻準備向黨進攻的“反革命”,一個躲在陰暗角落,窺測方向,進行密謀的“陰謀家集團”。這樣的群眾動員力量和效果是絕不能低估的。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我當時還是一個中學生,讀了報紙上公布的胡風及其朋友間的通信,就覺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里的人所寫的東西,他和我所生活的“新社會”,無論是生活世界、交往方式,還是思維習慣、語言方式,都大不相同,我確實大吃一驚,困惑不解,幾乎本能地排拒,因而毫不困難地就接受了“編者按語”里所作的種種意識形態的分析,甚至有豁然開朗的感覺,黨所作出的對“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最后判決,也就理所當然了。像我這樣的反應大概是具有相當的代表性的。感到困惑的,不僅是對內情完全不了解的普通群眾,還包括信件直接牽連的當事人。綠原就有這樣的回憶:“那些反映雙邊關系的信件,本來彼此并無聯系,一旦搜集在一起,經過精心編排,互相襯托,竟產生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印象。除了阿垅、方然和我解放前夕為了躲避國民黨的‘郵檢’而采用的幾句反語,我能夠而且必須根據真相加以澄清外,其中一些牢騷、怨言以至謾罵之所以然的復雜背景,一時間實在說不清楚。因此在審訊人員咄咄逼人的質詢下,面對這些所謂‘真憑實據’及其明顯的構陷動機,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也就是不認也得認了。”
這就是說,舒蕪提供的胡風私人通信,不但給當局提供了“罪證”,而且為此案的最后判決制造了群眾基礎,給被牽連的當事人造成了有口難辯的困境。“胡風反革命案”這一建國后第一個最大的文字獄得以順利實施,這是一個關鍵環節。這當然是舒蕪完全沒有料到的,絕非他的主觀愿望,也非他的主觀意志所能掌握,但卻是必須正視的實際后果。
而且,舒蕪自己也要承擔將這些信件進行意識形態化處理的任務。這任務是舒蕪心目中的黨的代表林默涵交給他的。據舒蕪晚年回憶,林默涵對他說:“現在胡風的問題,已不僅僅是一般的宗派主義的問題了,當然不是說胡風是反革命,但是,是對黨、對黨所領導的革命文藝運動、對黨的文藝政策、對黨的文藝界的領導人的態度問題了。”林默涵把“已經在原信上畫了許多記號,打了許多杠杠的信”還給舒蕪,并且布置說:“可否把這些重要的摘抄出來,按內容分成四類,一,胡風十多年來怎樣一貫反對和抵制我們黨對文藝運動的領導;二,胡風十多年來怎樣一貫反對和抵制我們黨所領導的由黨和非黨進步作家所組成的革命文藝隊伍;三,胡風十多年來為了反對我們黨對文藝運動的領導,為了反對我們黨領導的革命文學隊伍,怎樣進行了一系列的宗派活動;四,胡風十多年來在文藝界所進行的這一切反黨的宗派活動,究竟是以怎樣一種思想、怎樣一種世界觀作基礎的。”—黨的代表下達這樣的任務,當然是必須接受的,也是當時的舒蕪所愿意接受的。但這一接受,就又落入了兩個陷阱。
其一,這是先有了結論和判斷,然后再對信件里的材料任加裁剪,以證明判決的正確,即先定罪,再找罪證。這就必然完全不顧客觀事實,其中的斷章取義、偷梁換柱、移花接木、張冠李戴、無限上綱,都是不可避免的。這其實就是后來在“反右”、“文革”等歷次政治運動中發展到極端的“大批判”思維和手法。
其二,林默涵要求舒蕪把他劃定的、認為有問題的材料摘抄出來,分類整理,實際就是要按照他的也即黨的意志去編排材料,這就使了解實情的舒蕪陷入了困境。一個最明顯的例子是:一九四五年五月三十一日胡風給舒蕪的信中提到了“真的主觀在運行,一個大的意志貫穿了中國”這句話,在林默涵看來,這是大有問題的,自然應該大做文章;但舒蕪的心里很明白:這句話是他自己在給胡風的信里說的。這樣,舒蕪就面臨兩難選擇:是尊重事實,還是不顧事實,按黨的意志去上綱上線?當時已經“以代表黨的負責人的是非為是非”的舒蕪當然(我相信也是不無困難地)選擇了后者。于是,在他編排的《材料》里,就出現了這樣的《按語》:“在這些信里,胡風的唯心主義的思想,是比他的公開的文章中表現得更加露骨的。他認為意識形態是獨立存在的,還感到甚么‘主觀在運行’,甚么‘大的意志貫穿了中國’。”這樣的移花接木,在歷史的當時,可能是出于無奈;但在后人回顧這段歷史時,卻自會有更嚴峻的判斷。
這樣,黨在文藝界的領導(周揚,林默涵等)就通過舒蕪整理的材料,對胡風和他的朋友提出了嚴重的政治指控,指明他們是一個“一貫反對和抵制”黨對文藝的領導、黨所領導的革命文藝隊伍的“反黨宗派”。這同時也是舒蕪對胡風們的控告:他在整理《材料》的同一月寫的另一篇批判文章里,也指明胡風文藝思想“反黨反人民的實質”,說胡風“‘鮮血淋漓’地誣蔑了中國人民,誣蔑了中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之下進行革命斗爭的光輝歷史,那種咬牙切齒的聲音,充分表現出反對資產階級對革命人民‘火一樣的仇恨’”。
如果聯系到前文已經分析了的胡風在《三十萬言書》里也同樣指控周揚等是一個“反黨”集團,舒蕪也是一個“反黨”的“叛黨分子”,就可以發現一個極耐尋味、極應反思的思想文化現象:我們所討論的所有的左翼知識分子,無論是周揚們,還是胡風們,以及由胡風轉向周揚的舒蕪,都不愿意把彼此的爭論限于思想范圍,而要對對方進行政治指控,而且指控的是同一罪名:“反黨”;更重要的是,決定他們作出這樣的政治控告的內在動力,是同一個將黨與真理同一化、視黨的利益為最高利益、毫無保留地把一切交給黨的“黨性原則”(盡管他們對“黨”的理解并不一樣),支配他們的思想與行動的,也是同一的“你死我活”的敵對思維,和“對敵人可以采用一切手段”的階級斗爭倫理。而他們最后置敵于死地的撒手锏,都是直接向黨中央和毛澤東進行控告,把決定生死的裁定權,也即自己的最后命運,交給黨中央,尤其是毛澤東本人。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又可以說,周揚們,胡風們,以及舒蕪,他們之間的搏斗,其實就是左翼知識分子的相互殘殺與集體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