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八五○年的圣誕節次日,亞歷西斯.德.托克維爾寫信給朋友居斯塔夫.德.博蒙,慨嘆自己需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點印記,而且“立言比立功更好”。于是,托克維爾一邊穿越群山,一邊尋覓自己立言的主題。
十五年前,三十歲的托克維爾剛剛出版了兩卷本名著《論美國的民主》,很快就在一片贊譽聲中當選為法蘭西學院院士。而四十五歲的托克維爾,已經周游列國,歷經眾議院議員、外交部長等政職的歷練。他認為,自己與十五年前相比,具備了“對人事的真知灼見和洞察精微的辨別能力”,因此,能更成熟地處理好政治學的重大主題。
《舊制度與大革命》,便如此承載著托克維爾“為后世留下自己痕跡”的自傲。因為他相信,新著能把事實與思想、歷史哲學與歷史本身結合起來,“設法說明和使人明白構成這個時代鏈條的主要環節的那些重大事件的原因、特點、意義”。在他的筆下,一七八九年后的六十年歷史,“名為法國大革命的那出尚無結局的戲劇的特殊一幕”,就此徐徐展開。
這是“青春、熱情、自豪、慷慨、真誠的年代,盡管它有各種錯誤,人們將千秋萬代紀念它”,托克維爾以如此最為華麗美好的詞匯來形容與盛贊大革命。在他看來,這場以建立“更一致、更簡單、以人人地位平等為基礎的社會政治秩序”為號召的革命,注定將抽去搖搖欲墜的法國封建社會構架上支撐著的最后一塊磚頭。這種變革的力量、時代的步伐,“人們可能控制或減緩它,但不能戰勝它”。

但托克維爾并未止步于此。他通過查閱和梳理土地清冊、賦稅簿籍、政府奏章、大臣通信、三級會議記錄和一七八九年陳情書等前人不曾重視的大量歷史文檔,通過運用比較歷史分析法和社會結構分析法等視角,將諸多同時代思想家頭腦中憑空想象的作為共同體的法國轉變成一個被文獻檔案支持的現實存在的法國,一個具有自己的思想、激情、偏見與實踐的活生生的法國。
為什么這場在幾乎整個歐洲同時醞釀的偉大革命最終在法國爆發?它是否真的如時人所感受到的那般突如其來、異乎尋常、顛倒乾坤、決裂顛覆和銳意革新?它真正的意義與特點是什么?它摧毀了什么又創造了什么?托克維爾認為,自己所處的旁觀疏離的位置與不近不遠的時代,自己“對人物和事件毫無保留地加以不偏不倚的評說”,恰恰最適合回答這一連串問題,最適合觀察和判斷這場曾被君主和大臣錯誤地低估為“只不過是一場周期性疾病、各個民族的體質都難以避免”的革命。他如此自信地宣告:“我沒有傳統,沒有黨派,除了自由與人類尊嚴的事業,我并無事業。”
在托克維爾的眼中,大革命雖然是“以宗教革命的方式、帶著宗教革命的外表”進行的社會革命和政治革命,但其根本目的并不是要摧毀“舊社會中貴族制和封建制所產生的”一切社會秩序和社會權力,并不是要徹底消滅宗教和政府,而是要“建立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習俗”,創造普世的新人類。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通過預言和布道深入人心、激發布道熱忱的政治革命,“大革命本身成了一種新宗教”。
托克維爾接下來的發現實在出人意料:本應咸與維新的大革命,卻“通過所有廢墟與我們歷史最遙遠的過去連接在一起”。雖然一七八九年似乎將法國人的命運攔腰截斷,但不遺余力地想和過去劃清界限的法國人,還是在不知不覺中從舊制度繼承了大部分感情、習慣與思想,甚至恰恰是依靠了這些舊制度的“殘余”來完成了摧毀舊制度的大革命,連這場革命本身,都只不過是舊制度在特定歷史結構下長期演化的結果。可以說,“他們利用了舊制度的瓦礫來建造新社會的大廈,盡管他們并不情愿這樣做”。
就像托克維爾的朋友讓-雅克.昂佩爾所說:“幾乎所有被視為大革命成果甚或大革命戰利品的一切……在舊制度下便已存在。”到了十八世紀,舊制度已經從腐朽中生長出新的王權和行政機構,中央政權的權力日趨集中,逐步廢除貴族封建制度并建立起以平等為基礎的政治秩序和社會秩序。可以說,法國大革命的根源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舊制度本身,而大革命本身只不過是迅猛疾速地最終完成了長期以來和緩卻持續的種種變化而已。
“為什么封建制在法國比其他任何國家更使人民憎惡?”在分析和回答這個問題時,托克維爾振聾發聵地提出了一個讓后世不得不重視的觀點:“對于一個壞政府來說,最危險的時刻通常就是它開始改革的時刻。”他認為,當舊制度的某些部分開始被破除廢止時,人們往往對剩下的、滯后的、未變革的部分抱有更深的仇恨和更少的耐心。“摧毀一部分中世紀制度,就使剩下的那些令人厭惡百倍”,“被消除的所有流弊似乎更容易使人覺察到尚有其他流弊存在”,這正是革命在法國率先爆發的主要原因。
更重要的是,人民對當局的服從“是出于習慣而非出于意愿”,因此一旦政權加諸的壓力與痛苦有所減輕,一向毫無怨言、仿佛若無其事的人民就會將平時遵守的法律所限定的他律框架猛地拋開;另一方面,恰恰是砸爛一切的“政治宗教”所謂的革命徹底性,又破壞了人們本應有的自律,讓他們甘愿放縱自己內心的黑暗面。這正是革命脫出法制軌道、走向暴力不歸路的主要原因。

托克維爾在此特別點出了法國中央集權制這一劑鴆酒在短期內的功用與長期的危害。在十八世紀,法國“各城市的政府便到處蛻化為小寡頭政治”,城市事務全被某些不對公眾負責、遠避公眾監督的家族主宰。與此同時,法國公民比任何地方的公民更缺乏在危機中共同行動、互相支持的精神準備,法國社會是一個“比以往世界上可能見到的任何社會都更為密集、更為一致的冰冷的社會”。
有鑒于此,有些人想出的“唯一良方”只是使地方權力越來越緊密地依附與隸屬于中央政府,使行政權力日益集中到一元化的體制,即:“由一個被置于王國中央的唯一實體管理全國政府;由一個大臣來領導幾乎全部國內事務;在各省由一個官員來領導一切大小事務;一些特別法庭審理與政府有關的案件并庇護所有的政府官員”。
在這種情況下,法國一步步從封建制變為了中央集權制,地方獨特和自立的政治生活一步步消失,父愛式的中央政權變得更加龐雜、規范、開明與溫和,行政方式越發官僚化,行政法院奪取了司法權,舊機構被架空,貴族喪失了統治權,原子化的人們變得彼此相似,但碎片化的各階級間離散隔閡,政治精神日益衰微,“舊的公共生活的最后痕跡正在被磨去”。不斷擴大的首都巴黎,也成為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中央集權體制從地方抽走財政資源與汲取才智之士的最佳例證。
可以說,法國中央政權已經摧毀了所有中間政權機構,地方政府和社會組織被剝奪了自治權力,無論是失落、無權、脫離群眾的貴族集團還是初興的第三等級,也都很難與中央政權抗衡。于是,政府權力“十分集中,極其強大,驚人地活躍”;于是,法國社會成為“比以往世界上可能見到的任何社會都更為密集、更為一致的冰冷的社會”;于是,在中央政權和個人之間,只存在廣闊空曠的空間,中央政權“成為社會機器的唯一動力,成為公共生活所必須的唯一代理人”。
但是,中央政權也就無可避免、沒有退路地成為不領情的民眾所有不滿、憤怒與怨恨的最終指向。就像在十八世紀屢屢發生的饑荒時期,法國各地的居民都只是消極地等待和求助于自己的總督,似乎只有從他那里才能得到糧食。“每個人都因貧困而指責政府。連那些最無法避免的災禍都歸咎于政府;連季節氣候異常,也責怪政府”。就連形形色色的改革家們也都認為,只有借中央政權之手來摧毀一切后,他們自己所設計的新方案才有可能再造一切。可是,這和與虎謀皮又有什么不同呢?
如果中央集權制在大革命中真的沒有滅亡,那只能說明“中央集權制本身是這場革命的開端和標志”, 民主革命掃蕩了舊制度的眾多體制,卻鞏固了中央集權制,以至于“大革命建立的政府更為脆弱,但是比起它所推翻的任何政府卻強大百倍”,甚至讓人們“心安理得地將中央集權制列為大革命的功績之一”。
事實上,“中央集權制并未阻止城市走向滅亡”,政治自由的毀滅與各階級的分離卻“導致了幾乎所有使舊制度滅亡的弊病”。更為殘酷的是,大革命留下了“所有權力自然都趨向于統一”的集體潛意識與心理暗示殘余,換來了“一個比大革命所推翻的政府更加強大、更加專制的政府”,取消了曾以高昂代價換來的一切自由,只“留下空洞無物的自由表象”。龐大的中央政權最終將從前分散在整個社會中的一切零星權力和微小影響全部吸引過來,“吞沒在它的統一體中”,讓公權力的膨脹似乎無法避免。
如果說,托克維爾至此為止分析的是大革命曾創造的“過分的中央集權制和許多專制工具”在大革命以前即已存在的話,在全書的后半部分,他側重講述的是為什么那些“可阻止無政府狀態或專制暴政的制衡力量”,在大革命以前便已消失。其中最關鍵的原因,當屬專制政權讓公共生活空間在被擠占中萎縮,讓政治日常實踐在被規限中缺失,以至于讓法國成為“很久很久以來政治生活完全消失的歐洲國家之一”。
托克維爾指出,封建制度的衰落和中央集權的加強,使得政治生活的日常實踐極為缺乏,也使得專制和革命成為法國幾乎無可避免的歸宿。詭異的是,在法國的中央集權吞沒了其他一切權力后,從國王、教會、貴族、資產者、城市平民到農民,法國社會所有的階級全都退出了政治生活,置身于政治之外,無力獨自對抗強大的專制國家機器。
這真是整個法國社會的悲哀。無論是精英階級、中間階層還是底層社會群體,專制制度“奪走了公民身上一切共同的感情,一切相互的需求,一切和睦相處的必要,一切共同行動的機會”,讓只關注自身利益的人們“相互之間再沒有種姓、階級、行會、家庭的任何聯系”。他們彼此孤立、隔絕,但是每個人都“完全喪失了處理事務的能力、審時度勢的習慣和人民運動的經驗”。“事實上,只有自由政治制度才能把治國安邦的要術完完全全教給政治家”,于是,自由制度、政治團體、客觀輿論,有組織、有領導的政黨,以及有眼界、有經驗的社會活動家,在大革命前夕的君主專制法國,一概名存實亡。
于是,“法國人陷入了不被理性限制的瘋狂與激情,在打倒君主專制之后甘愿選擇民主專制,下決心“自行動手從事全面改革”來毀掉一切,“使舊制度所包含的壞東西和好東西同歸于盡”。最終的結局,只能是對全面失衡的國家輕輕一擊,“便使它整個動搖起來,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最大的動蕩和最可怕的混亂”。
但是在君主的宏偉大廈傾覆后,未經訓練、毫無組織、互不聯系的民眾所能繼承的,只能是對權勢、對實利的普遍欲望,而這種欲望最后必然成為革命、專制與奴役的“共同源泉”。自此以后,“人們多少次想打倒專制政府,但都僅僅限于將自由的頭顱安放在一個受奴役的軀體上”,滿足于在“一個主子下平等地生活”。
值得注意的是,“理論的和善與行為的強暴形成對比,這是法國革命最奇怪的特征之一”。按照托克維爾的分析,這是因為法國社會上層階級與人民脫節,從未能真正控制民眾;另一方面,獨夫體制“使人們彼此相似,卻對彼此的命運互不關心”,“彼此孤立而不依賴”。除此之外,法國的文人、作家與“哲學家”對現實毫無興趣、對政治一竅不通、高談闊論、淺嘗輒止、崇尚理性、醉心于頂層設計、沉湎于理想國與虛構社會,卻在革命中被時勢裹挾著成為“國家的首要政治家”和首要政治力量,把整個國家與民族帶入“文學政治”的鬧劇中。當“偉大人民的政治教育完全由作家來進行”,當全體國民染上了作家們的本能、性情、好惡乃至癖性,當“全部文學習慣都被搬到政治中去”,這真是一件史無前例的新鮮事。毫無懸疑地,法國大革命就此滑入“由民族中最有教養的階級準備,由最沒有教養、最粗野的階級進行”的危險深淵。
吊詭的是,“舊制度給大革命提供了它的許多形式,大革命只不過又加進了它的獨特的殘忍而已”。至于在舊制度的悲慘生活中掙扎求存的民眾,固然具有“節制和自負,熟悉勞動,對種種生活享受漠然處之,忍受最大的痛苦,臨危難而堅定”等眾多優點,但也長期“獨自承受種種流弊的全部重負,過著隔離的生活,默默地沉溺于偏見、嫉妒和仇恨中”。因此不難理解,民眾為何會在命運的嚴峻重壓下變得冷酷無情,“變得既能忍受一切,又能使一切人受苦”。這種“危險的主人”,與這場“如此突然、如此徹底、如此迅猛然而又如此充滿反復、矛盾和對立的革命”,真的是互為因果,互為表里。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不一樣的托克維爾。在閱讀《舊制度與大革命》時,有人會將它與《論美國的民主》放在一起看,關注在歐美傳統中誕生的革命模式與在法俄血統影響下的革命道路的分野。有人會由西及東,由古及今,敦促推行穩打穩扎的、真心誠意的制度式改良與深度化改革,努力避免狂飆突進,以暴易暴,冤冤相報,越發激進的民粹式、運動式革命。還有人會有意無意地強調改革與革命可能會造成的“前所未有的最大的動蕩和最可怕的混亂”。
但托克維爾的原意—尤其是持平客觀的分析態度—不應被任意曲解、隨意挑揀,因為他重視將新法國與舊法國連接在一起的傳統,正視同時存在于傳統中的專制土壤與自由之花,檢視大革命深刻的社會根源以及所留下的并非黑白分明的遺產。歷史的發展進程是復雜多面的,是比純理論的想象更為精彩的。正如法國學者喬治.勒費弗爾在《法國大革命的降臨》中所揭示的那樣,法國大革命或許可以被進一步細分為更多的革命:貴族革命、資產階級革命、城市(平民)革命以及農民革命。這些革命的共時性與歷時性并存,像多幕劇一樣漸次展開,遠非任何簡單的理論所能概括形容。
不過,法國大革命歸根結底并不是由暴民所摧毀的,而是由培養、造就、縱容出暴民的政治生態、文化血統與思想基因所決定的;經過啟蒙運動洗禮的人民,也并不是憑空就產生了“徹底糾正不平等狀態的強烈渴望”以及“平等主義的夢幻”,而是因為對自由、平等苦盼多時而不得,才甘心步入揮之不去的舊制度陰影中的。我們在此中最應學到的教訓,當是警覺思想與制度方面的傳統、習慣、風俗有可能為歷史發展和社會心理打下的長久烙印。
正因如此,我們才絕不能像某些人所主張的那樣,以“不可誤入冒險激進的歧途”的“審慎”態度為名,將這樣的歷史教訓誤讀或曲解為要警惕改革、拒斥改革、拖延改革甚至撲殺改革。恰恰相反,只有堅定不移地以改革的大無畏勇氣,摒棄集體潛意識和思維邏輯運動中的歷史謬解、文化遺毒、思想桎梏與精神內核殘缺等等阻礙社會與民族進步的因素,才有可能避免種種不正確的、不現實的、不客觀的、經不起考驗的“大革命”。
要從革命—專制的怪圈中跳脫出來,就要認真思考如何遏止階級分化與社會分裂,如何防止任何一個社會群體被排除在公共政治生活之外,如何阻止政治的公共生活空間與自由的日常實踐逐步喪失。在這個問題上,托克維爾其實已經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以自由的、開放的、成熟的、穩健的、經常性的、制度化的公共政治生活,來促進與保證日積月累的改良與改革,避免斷斷續續的革命和專制所帶來的動蕩與折騰。

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說過的一段話,值得每個在擁抱革命與告別革命之間矛盾徘徊的人細讀:“真正的自由并不是口號、激情和寫在紙上的法律權利,不是自由主義鼓吹的可以帶來福利的自由,而必須是植根于公民的心中,植根于古老的傳統中,植根于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工作和生活中。自由是一種生活方式。因此,要不失去這樣一種生活方式,就必須天天過這樣的生活,而不是天天想象這樣的生活。自由,只能是每個人自己在每日每時的日常生活中給出的人生答案。”
的確,自由是一種生活方式,而不是一場革命狂歡。自由的習性必然源于自由的傳統,并且內化于每個人的日常實踐,而不會從暴力、血腥的革命中憑空出現,更不會從曲筆、比附、影射的史學研究中得到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