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豈有此理

讀到一篇“奇文”，刊于2012年6月19日四川報業集團主辦的《文摘周報》第九版，摘文題為《霧里看花》，文末注明：“據《深圳特區報》朱映曉/文。”不知是否全文，但讀來意思是完整的。奇在何處？請看原文：

發生于1900年之“庚子國難”是賽金花人生歷史上的大事。聯軍入城之時她剛剛搬到北京不久。國難期間賽金花做了什么？流行且“公認”的說法是她與她的德國情人——此時身為聯軍最高統帥的瓦德西重逢，濃情蜜意之際賽氏趁機力諫瓦帥善待平民，保護文物；她還臨危受命，勸說被義和團所殺德國公使之遺孀，最終保證了和約簽訂，八國退兵，災難平息。總之她擔當了一個美艷尤物深明大義之風塵奇女的角色，令滿朝文武及至一國男兒亦為之失色，為此魯迅還封她以救民于水火的“九天護國娘娘”——雖然這稱號很有些陰陽怪氣，顯然咱們這位多疑且尖刻的老先生對此并不相信。

讀到此處，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讀幾次，仔細分析，覺得行文邏輯是清晰的：作者特別強調“多疑且尖刻的老先生”（魯迅）“并不相信”這些“流行且‘公認’”的“大事”，居然“還封她”為“護國娘娘”，太不可原諒了！

為了反駁魯迅，朱映曉擺出了“戲劇理論家齊如山的一篇回憶”作為證據，否認賽金花的這些所謂“為國為民”的大事，指出這不過是一種“神話”。朱映曉為了使齊如山的回憶確切無疑，特意說明“齊如山早年于北京同文館學習德文法文，故聯軍進城后也幫官府朋友做些翻譯溝通工作”，他親見賽金花回避瓦帥，又說她德語平常，斷定她根本沒有見過瓦帥。總之外間所傳，純屬虛構，至多她只是與八國聯軍下級軍人做過生意，且“言談動作很輕佻，仍是一種妓女作風”。朱映曉說：“‘救國’是賽氏傳奇之中最具光彩的部分，抽掉這根支柱，一座神話宮殿就此倒掉，既殘忍，恐怕還很討嫌。”讀后，我感到，這里值得深思：拆穿這個“神話”究竟對誰“殘忍”？又被誰“討嫌”？就上下文來看，不就是指的那個“為此”（為那個不堪的女人的愛國行為）所感動而“封她以救民于水火的‘九天護國娘娘’”這個“稱號”的魯迅，“多疑而尖刻的老先生”嗎？

真是豈有此理！請問魯迅在什么時間什么地方“封”過賽金花為“九天護國娘娘”？

是的，魯迅提到過賽金花，那是在一篇他生病期間所寫，題為《“這也是生活”……》文中涉及賽金花，其內容與朱映曉所云正好相反。請讀魯迅原文：

為了不給我開電燈，我對于廣平很不滿，見人即加以攻擊；到得自己能走動了，就去一翻她所看的刊物，果然在我臥病期中，全是精華的刊物已經出得不少了，有些東西，后面雖然仍舊是“美容妙法”，“古木發光”，或者“尼姑之秘密”，但第一面卻總有一點激昂慨慷的文章。作文已經有了“最中心之主題”：連義和拳時代和德國統帥瓦德西睡了一些時候的賽金花，也早已封為九天護國娘娘了。

只是在這里，僅僅在這里，魯迅提到過賽金花。這里文意很明顯，魯迅明明是對“刊物”的譏刺，怎么到了朱映曉的筆下便變成了魯迅本人的贊揚了呢？

我也考慮是朱某誤讀了吧？轉而一想：我看未必。在《魯迅全集》第六卷六百零三頁和五百四十頁此文后面全集編者有詳細注釋。對“最中心之主題”說明這是指周揚在《關于國防文學》一文中說過：“國防的主題應當成為漢奸以外的一切作家的作品之最中心的主題。”而響應周揚的號召，夏衍創作出《賽金花》劇本，以為國防文學之“樣板”，劇本美化為侵略者效勞的妓女賽金花如何如何愛國愛民，這當然引起魯迅極大反感，遂有“護國娘娘”之反譏，這也在《魯迅全集》中有所注釋：“這里說賽金花被‘封為九天護國娘娘’，是針對夏衍所作劇本《賽金花》以及當時報刊對該劇的贊揚而說的。”

朱先生標以《霧里看花》的標題移花接木，利用賽金花說事，曲里拐彎貶損魯迅為多疑尖刻，我只能擲筆嘆曰：“真是豈有此理！”

事實上賽金花傳奇故事，早在清末光緒三十三年（1907）就由曾樸寫進《孽海花》一書，1930年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魯迅把此書列為“晚清譴責小說”，認為“書于洪傅特多惡謔，并寫當時達官名士模樣，亦極淋漓，時張大其詞，如凡譴責小說通病，惟結構工巧，文采斐然則其長也”，對書對作者都取客觀態度。

后來，也有人以賽金花為題材的秦腔劇本和熊佛西所寫話劇，魯迅均未作褒貶。到1936年，魯迅之所以對夏衍及其作品如此反感，乃在于夏衍捧出賽金花這個不堪的人物來充作“國防文學”之“樣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