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西學東漸之后,“傳統”就成了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的東西。往好里說,《易經》蘊藏著深奧的東方古老智慧,《黃帝內經》眼下是社會上趨之若鶩的養生寶典,《老子》甚至還預示了宇宙大爆炸理論;若是國運不濟,世道不堪,“傳統”就簡直不是個好東西,古史是編造的,經典是偽造的,罪惡的儒家和萬惡的孔子,還要為中國在兩千年后沒能走上民主共和的現代化道路而負責,這可真是驗證了孔夫子的那句老話,“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不亦惑乎?”回想本人從小接受的教育,說的是舊中國百弊叢生,軍閥恣睢,一切都在水深火熱之中,然而現在刮起的民國風,卻又告訴我們民國大員如段祺瑞、吳佩孚如何清廉有操守,民國大學如何獨立有追求,民國學者如何狷介有風范,大師遍地,群星漫天,想想還真是讓人很“惑”,《說文解字》言“惑者,亂也”,既然“亂”,就得理出一個條理,整出一個源流。面對浩浩蕩蕩橫無際涯的歷史遺產,這個“條理”和“源流”怎么整,就牽扯到一個大問題:一是猶如坐在書桌前編族譜,凡天下李姓如我本家,必然要攀附到李耳甚至顓頊方為罷休;二則用實證的手段走訪田野,搜集文獻,訪諸耋老,有幾分材料出幾分貨,只要能解決祖上三代來源問題,便算是有了成績,休論李耳與顓頊,即便和李世民、李白尋上點關系,也是不敢想的。學理上講來,前者的傳統屬于“發明”的,后者的傳統則是“發現”的。現今隨意走到哪個旅游景區,一石一木背后,總有些大同小異的傳說故事,這大概也屬于前者的范疇。傳統的“發明”是后現代學者一個重要的概念貢獻,它提示我們在重新審視我們的知識世界時,要注意區分“真傳統”和“假傳統”。發明出來的“假傳統”,自不能將其看作歷史真實,而真正符合歷史真相的“真傳統”,尚需學者步履維艱的破開“假傳統”的迷霧,一步步將其還原發現出來。《暗流:1949年之前安陽之外的中國考古學傳統》(以下簡稱《暗流》)便是一本“發現”中國考古學傳統的書。
中國的考古學傳統可以追溯到哪里?按不同標準,中國考古學有三個起點。論地域,1921年由瑞典人安特生在河南澠池主持的發掘工作,是在中國土地上首次具有學術意義的考古實踐,這次考古工作最終發現了仰韶文化;按國別,1926年,李濟主持發掘了山西西陰村,這是中國人首次主導科學考古工作,取得了豐碩成果;按學科建制,1928年成立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下設考古組,在安陽進行了發掘,這是中國國家1MSMk5YqlRz7u3DlCGhZwNKNhr6N/fLCVq0rup0FAhI=學術機構主持中國考古工作的第一次。從學術水平而言,史語所在安陽的發掘“無論在理論預設,還是前期基礎和工作便利上”,“都遠優于其它”,所以在1949年之前,史語所在中國考古學的發展中“作用和地位無出其右”,占有重要的地位。1949年之后,伴隨劇烈的政治變動,參與過安陽發掘工作的大部分學人跟隨史語所及安陽出土的遺物遷至臺灣,在安陽積累的考古學傳統遂一并跨越了臺灣海峽,在臺灣對面的大陸,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新建的大陸地區考古學傳統”,這個傳統“明顯受到蘇維埃考古學傳統的影響”。何謂“蘇聯考古學傳統”?作者并未明言,通常來講,蘇聯考古學視考古學為歷史學的一個分部,認為兩者皆是“研究把人類社會的發展作為在自己巨大的多面性和矛盾性中統一和有規律的過程的科學”,考古學和歷史學目的一致,都以尋出人類歷史發展規律為己任,區別僅在于處理的材料不同。歷史學研究文獻史料,考古學則“從事實物史料的研究”,這一看法似乎已成為了建國后考古學界的常識,并與社會大眾分享:歷史學處理文獻材料,考古學則專注發掘新史料,最終以歷史學(主要是文獻)為依托,給出土材料一個合理的說得通的解釋。在這個大背景下,作為一門具有獨立學術視野、學術理論與學術方法的考古學,自身反而失語,淪落成向歷史學不斷輸送新材料的“手鏟考古學”,考古學的價值被簡化為只是“提供歷史材料,證實或者證偽成文文獻、補充文獻失載、語焉不詳或者被曲解的古代文化物質面貌”,“這無疑是將原本作為思辨學科的考古學降格成為走向歧途的行為意義的發現之學”。
時至今日,伴隨政治生態的改變,和中國社會的種種變化,重續“傳統”儼然成為當下的時代主題。按照《暗流》的觀察,而今被尊為“中國考古學之父”的李濟先生,因為1949年遷至臺灣,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的大陸考古學界,基本是以“年輕而具有一定的近代考古學知識和發掘經驗的歸國留學生”的面目出現。九十年代以后,中國考古學才重新承認了安陽傳統,而與安陽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學人如李濟、梁思永、董作賓等,也逐步匯入中國考古學的主流視野,成為今天我們了解和學習中國考古學時繞不開的先驅人物,結果這又導致了另外一種認識,仿佛中國的考古學就是由前述的這幾位學者自國外引進西方學術理論與方法,繼而在中國的國土上推廣運用,日積月累,方才開創了今日中國考古事業煌煌大觀的局面。對此出現的“安陽”熱、言考古必稱李濟的傾向,作者反思道,迄今為止,安陽雖是在中國考古發掘中時間跨度最大、發掘頻率最高、參與考古人員最多的單個遺址,但“在1949年之前,安陽的發掘和研究幾占中國考古學半壁江山”,然而也僅是半壁江山而非全部。在對中國的考古學知識體系和考古學人的培育上,安陽起到了重要的奠基作用,但若將中國早期考古學傳統止步于此,則無異于自祧近祖,自斷源流。《暗流》呼喚一種全新的考古學史寫作規范,這個規范要否定自丹尼爾·貝爾《考古學一百年》以來的線性寫作方式,因為線性寫作只是按照編年的方式羅列了重要的考古成就,展現出的考古學發展似乎是“平緩而穩定”的過程。在這個敘述風格下,自然會提煉和突出“高大全”的“主流傳統”,與此對應,未入敘述者法眼的那些“缺乏科學性”的傳統,則被選擇性屏蔽,在歷史敘述中失語,成為“暗流”而逐漸被后世遺忘。而編選者界定“科學與否”的標準,往往受制于自身歷史情境和認識水平的限制,有所偏頗,今日的“非科學”焉知不是后世“科學”取法的對象?《暗流》認為,應當采用一種多元的眼光重新審視中國考古學發展史,將遮蔽在主流光輝下的“暗流傳統”發掘出來,讓它們重見天日。“暗流傳統”包括“與主流線索平行發展的其他線索”,以及歷史上“未被關注的潛在的脈絡”,“暗流傳統的闡發并不是盲目否定對既往考古學活動的‘科學性’的判斷”,也并非一定要正本清源,為主流傳統和暗流傳統確立個正庶關系,比出一個高下之分。《暗流》僅是把考古學由一家獨大的主流傳統中解放,揭示出中國考古學“研究傳統的多元化本質”,還原出一個歷史真實而已。
安陽傳統已然是中國考古學的主脈。至于如何界定與之平行發展的“眾流”,首先需要確立幾個標準。作者提出三條,只要滿足其中之一,即可列入“安陽之外的中國考古學傳統”。第一,人員和機構。揆諸史實,1949年之前,以機構作為考古發掘主體的,除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外,尚有中央博物院(今南京博物院前身)籌備處、北平研究院歷史研究所、國立歷史博物館、地方博物館如河南博物院以及地質礦產部地質調查所,這些機構都曾在中國土地上開展過考古發掘工作,在操作細節上也有別于安陽,各有特色,獨具一格。除了這些公立機構,民間成立的考古學組織也紛紛加入了考古行列,比較出名的,如1931年成立的廣州黃花考古學院,以“實證性地重建嶺南文明和西江流域文明”為宗旨,發掘了貓兒崗、寺貝底等遺址,還編輯出版了中國最早的考古學期刊之一《考古學雜志》;稍后成立于上海的“吳越史地研究會”也致力于鄉土歷史研究,發掘了杭州古蕩的前山漾新石器時代遺址,出版《杭州古蕩新石器時代遺址之試探報告》。上海有中華考古會,陜西有陜西考古會等,這些機構與組織,開展了多種官方或民間的考古調查、發掘、整理、研究活動,體現了1930年前后中國學術界思想的活躍與勃勃生機,也表明安陽一家獨大的認知其實和歷史實際并不相符。第二,“科學”與“非科學”之分。近代考古學傳入中國之后,有別于此前研究古物的金石學傳統,考古學強調自身與金石學的最大區別,乃在于“科學性”,即非常關注古物的具體情境,注重有程序的發掘工作,這樣獲取的古物方具有科學研究的性質。由盜掘或由非考古人士主導的私掘行為,雖然也發掘出了古物,但因為古物喪失了具體的埋藏環境與發掘信息,故而“種種沒有職業考古學家參與甚至發起的考古發現活動都歸入到‘非科學’類別之中”。由此就屏蔽掉了河南新鄭李家樓的考古歷史。上世紀二十年代的河南新鄭李家樓,早先本是盜掘盛行的場所,為治理盜掘行為,當地駐軍竟也進行了“考古”發掘,雖然其“科學性”未被當時的主流考古學界承認,但《暗流》認為自今天看來,“新鄭李家樓的發現、發掘乃至事后整理都與現行的經驗截然不同”,在軍方的控制下,“其獨特的組織、溝通和執行方式對于考古學而言,并非全然無補。就發掘和刊布過程的效率、記錄的詳備程度、發現的完整程度和散佚器物的追索上,新鄭李家樓大墓遠優于中國考古學成形之后,甚至直到晚近發現的眾多個案”。李家樓在駐守當地的北洋陸軍十四師師長靳云鶚指揮下,采用軍事化管理方式,“開掘以來逐日皆有一通電文往來,器物歷次出土皆有記錄,可與博物館收藏相比對”,同時駐軍還有效追索回了絕大多數散佚的器物,使得幾近完整的李家樓器物群構成了河南博物館的館藏基礎,這也標志著“以田野發現和發掘為館藏基礎的新型博物館在中國的出現”,這一切都使得新鄭李家樓在中國考古學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科學”和“非科學”的界限,常常隨著歷史變動而搖擺。第三則是實證和理念的區別。安陽傳統因為甲骨文字的出現,很容易與傳世文獻形成對照,于是發掘工作便有意無意“著眼于為中國文明的起始階段提供最直接的物證”,其獲得的考古學資料則成了“證實或者證偽文獻記錄的預置性材料”,其結果便是如若離開文獻指引,考古材料便不能依靠考古學自身的理論和闡述范式,復原出一個歷史場景,這個影響是相當深遠的。現今中國很多高校均設考古學于歷史系之下,形象說明了考古學在歷史學卵翼下的尷尬境遇。中國考古學“重實證”大于“重理論”的特點,事實上在1949年之前,也僅是某一流派的特色。《暗流》特辟“靜水深流:考古學概念、方法和理論入華”一章,基本復原了1949年之前早期考古學理論知識在中國的傳播過程。作者特別點出了“日本考古學之父”濱田耕作對中國考古學發展有較大的影響。與其他現代學科類似,考古學的譯介入華,也選擇以日本作為中介。濱田耕作的《通論考古學》、《古物研究》、《東亞文化之黎明》等著作,將如今已被視為考古學基石的“層位學方法”和“型式學方法”介紹給中國學者,以至于作者不禁評論道:“1949年之前的中國考古學中,如果能獲取任何有別于傳統金石學的考古學知識的話,濱田耕作幾乎是不二選擇。”除彰顯濱田耕作的重要性外,尚有鄭師許、滕固、胡肇椿等諸多早已鮮為人知的前輩學人,他們在彼時雖然不遺余力翻譯出版了大量考古學理論著作,但礙于人脈、學派、學術風氣等原因,做出的貢獻也長期被埋藏在歷史深處。作者認為,像濱田耕作這樣“從未有任何海外學人如此深遠地影響了中國考古學的進程,而他的價值迄今都未得到準確地闡發”。與此類似,今日中國考古學中“田野考古”的一家獨大,與考古理論的萎靡不前形成強烈對比,這或許正和沒有銜接上1930年代致力于考古學理論研究的前輩學人的學術積累有關。中國民間常有拆舊房建新房的傳統,不破不立,但學術的昌明與發達從來都必須建立在代代學人的心智積累上,自斷學脈,無異于學術上的自殺。
以三條標準為法則,作者為我們勾勒出一幅1949年以前中國考古學的全景圖:除卻今日廣為人知的安陽考古學者人群,在中國的西北、華東、西南都活躍著擁有不同知識背景的學人群體,這當中既有精于傳統金石學的學者,亦有留學生,甚至還有僅是對文史國學感興趣的職業軍人。不同的機構和民間學術組織或是主動性發掘、或是在制止盜掘的目標下搶救性發掘,他們采用了不同的發掘、記錄方法,并且能及時將這些記錄與成果出版公諸予眾,還解決了中央與地方權力在地方考古工作中的爭奪戰。而盜掘出土的器物,在精于金石學的舊學者手中,也能被彌補完整相應的歷史情境,煥發出新的學術生命。有別于安陽傳統致力于用實證的手法解決中國上古史的特點,云南、吳越等地的考古學人更傾向于運用考古材料,借以民族學和歷史學知識,復原出本地的早期歷史和文化面貌,而非解決一個全國范圍內的大問題,如此種種,正凸顯了作者書寫中國考古學史時要秉承的“多元觀念”:只有在這樣的觀念下,原本邏輯清晰、條理明白的歷史敘述,方能被消解為萬川奔騰、泥沙俱下的新場景,歷史從而不再是一潭死水,眾流之間,相互激蕩,有暗有顯,有壯有亡,乍一看百亂叢生,細一理似有脈絡卻又無處可尋,這大概最接近人類社會的本相。
陳寅恪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中評論當時的某些治學之風,“今日之談中國古代哲學者,大抵即談其今日自身之哲學者也。所著之中國哲學史者,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學史者也。其言論愈有條理統系,則去古人學說之真相愈遠”,這或是絕大多數人文學科的通病。考古學因必須牽扯到考古學家的主觀意識,亦不例外。由這個角度看,愈是整齊劃一的學術史,其偏離事實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因為各富特色的人文學者,絕不會整齊劃一在一個規則下,除非身處文革這種極不正常的時代。從這個意義上講,《暗流》可以超越一本考古學術史著作的地位,它展現出的多元理念,破除了既往的線性史觀,與此同時,湮沒在某一特定傳統光環背后的“眾流”,方能得以顯現,這些重新被發現的,與主流傳統歷史上一度平行發展的“暗流”,作為歷史存在而無法抹殺,這對我們認識當今具有更加深刻的借鑒作用,唯有還原和明了一個真實的過去,方能清楚和理解今天的淵源所自。《暗流》一書,固然充滿了大量考古學術語和專業名詞,使得沒有考古學知識基礎的讀者讀起來略顯吃力,但我想讀者們也可繞開單純學術,改由思想史的角度來閱讀此書,將它當作一本調查報告來看待。從學術角度而言,這是一本探討1949年以前中國考古學的前輩們采用何種理念、建構何種組織、用何種方法進行考古發掘以及對發掘物如何闡釋的調查報告,但自思想的視角而看,這又是一本大膽破除由后世建構發明的主流傳統,通過歷史學和人類學方法重新發現與主流傳統平行的眾多暗流傳統的史學著作。《暗流》雖然只是描述了中國考古學的傳統,但我覺得這更像是中國所有傳統的縮影,為我們重新看待我們的所有傳統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
(徐堅:《暗流:1949年之前安陽之外的中國考古學傳統》,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