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衡”二字出自何人之手？

《學衡》雜志創(chuàng)刊于1922年，以文化守成的立場捍衛(wèi)和發(fā)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成為與《新青年》一起并立于二十世紀中國的一份重要思想財富。

這份雜志由梅光迪、吳宓、劉伯明發(fā)起創(chuàng)辦，立足于南京東南大學，一直由吳宓主持。《吳宓自編年譜》中曾詳細記載過雜志的創(chuàng)辦過程：1921年秋冬以來，梅君決定，以“‘南京鼓樓北二條巷二十四號’宓寓宅，為《學衡》雜志社辦公及社員同人會集之所”。宅門懸釘吳宓自制的白底黑字的“學衡雜志社”油漆木牌。主要成員有：梅光迪（字迪生、覲莊，時任東南大學英語系教授）、吳宓（時任東南大學英語系教授）、劉伯明（名經(jīng)庶，字伯明，時任東南大學校長辦公處副主任兼文史地部主任）、馬承堃（字宗霍，時任暨南大學教授，校址在南京鼓樓南薛家巷）、胡先骕（字步曾，時任東南大學生物系主任）、蕭純錦（字叔絅，時任東南大學經(jīng)濟系主任）、邵祖平（字潭秋，時任東南大學附屬中學國文教員）、徐則陵（本字仰秋，后改養(yǎng)秋，時任東南大學歷史系主任）和柳詒徵（字翼謀，時任東南大學歷史系教授）等九人。雜志社第一次會議時，梅光迪宣布其清高之主張，謂《學衡》雜志應(yīng)脫盡俗氛，不立社長、總編輯、撰述員等名目，以免有爭奪職位之事。這次會議公舉吳宓為“集稿員”，并商定《學衡》雜志開七門：通論、述學、文苑、雜俎、書評、插圖和附錄；派定各門的主任編輯：“通論”——梅光迪，“述學”——馬承堃，“文苑”——胡先骕，“雜俎”——邵祖平。

“通論”以發(fā)表政治時事和文史哲學術(shù)論文為主，“述學”則以闡釋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為主，特別重視介紹中西學術(shù)思想。公推柳詒徵撰寫《發(fā)刊辭》。定為文史哲綜合性文化月刊、每月初一出版，每期文稿須在出版前一個月交付上海中華書局“新文化書籍部”左舜生接收。

《學衡》雜志的封面題簽“學衡”，落款“麓林”。這二字筆力遒勁，運筆篤定古雅、圓潤飽滿，伴隨《學衡》雜志長達十年的辦刊歷史而深入人心，也成為這份雜志永遠的標志。那么，“學衡”二字出自何人之手？他為什么會得到這些飽讀詩書、學貫中西，又正躊躇滿志、抱負不凡的學子文人的青睞，為這個被他們視作“理想之藍圖”的雜志潤筆題簽？

這個人正是曾熙，來自湖南衡陽的湘人曾農(nóng)髯，聲名赫赫的書畫大家。曾熙（1861—1930），字季子，X6vvJnOA+UfM0jDzTbO4ogMmqENSD7Q9WMOpLvShjRE=又字嗣元，更字子緝，號俟園，晚年時因留了一臉的大胡子，自號農(nóng)髯，人稱曾髯。他是前清舉人，官兵部主事兼提學使及弼德院顧問，先后主講衡陽石鼓書院、漢壽龍池書院，曾任湖南南路優(yōu)級師范學堂監(jiān)督，主持留學生派遣工作，后任長沙岳麓書院院長。前半生頗具功名，彼時居住在上海灘，與摯友李瑞清共研書法，鬻字為生，被稱為上海書壇的雙子星座，世稱“曾李”。據(jù)李瑞清自稱，他嗜北碑，學漢魏諸名刻，故號為北宗，而曾熙學六朝南朝諸刻，故號為南宗，世稱“南曾北李”。他們名揚十里洋場，桃李滿天下，有張大千等眾多門人。

曾熙為《學衡》雜志題簽是由馬宗霍出面邀請的，不止封面“學衡”二字，雜志中的目錄也由曾熙一并題寫。馬宗霍也是曾熙的得意弟子，亦是同鄉(xiāng)，曾熙看重馬宗霍的人品和才華，還把他的妹妹許配給了這位弟子為妻。此時馬宗霍任南京國立暨南大學教授，也是《學衡》雜志的創(chuàng)辦人和重要撰稿人，先后在《學衡》第一期至第十期上開辟“國學摭譚”專欄。馬宗霍少年時代受業(yè)于王闿運先生，卒業(yè)于湖南南路師范學堂，也曾拜師章太炎，為其入室弟子。與張大千兄弟同為曾（熙）李（瑞清）同門會之發(fā)起人兼理事。

此時，曾熙已褪盡功名之心，身與心皆交付與筆墨潑筑的書畫世界，書骨畫風都已爐火純青。1922年8月，他作畫《枇杷圖》，以淡墨摻赭色，以靜物手法題畫一枝果熟葉枯的枇杷，并自題詩：“有客從洞庭東山來，以白金乞口書，不與我枇杷，心嘗憾之，寫此一枝置之齋中，四時嘗有東山風味，其樂何如？”頗能代表他的人生況味。

曾熙的書法用筆圓通流暢，線條柔和潤澤，恰似“天道自然”的感覺。以漢隸圓筆為主，行楷具篆隸筆意而自成面貌，融會南帖北碑，形成寬疏縱逸的書風。他變革了前人法度森然、毫無個性的書風，其行書大大發(fā)揚了中國書法的古樸意境，胎息于魏碑的方拙之意，又融入了篆隸的圓渾趨向，追慕前人何紹基之書風，加以自己的運筆氣勢，率意天成。康有為非常欣賞曾熙的書法，曾將其與何紹基的書法藝術(shù)加以比較：“道州八分體峻，農(nóng)髯先生體逸，體峻者見骨氣，體逸者見性情，陰陽剛?cè)幔饕娖涿睢！?/p>

曾熙為《學衡》所題寫的刊名就體現(xiàn)了他晚年書法藝術(shù)的至高境界，“學衡”二字筆墨飽滿，方拙圓渾，剛?cè)嵯酀羁痰伢w現(xiàn)了《學衡》雜志所倡導的文化宗旨：“論究學術(shù)，闡明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有人曾評價說曾熙的書法太過“平庸”，四平八穩(wěn)，無甚強烈特點，缺乏李瑞清的那種遒勁豪情。但也許正是這種平穩(wěn)華贍的書風，使得他的書法藝術(shù)廣洽博習，洞達宏闊，更具包容性，以“平庸”反而躍居險怪的摯友李瑞清之上。因此，李瑞清對他的書法十分推重，曾云：“曾農(nóng)髯先生今之蔡中郎（蔡邕）也。中郎為書學祖，農(nóng)髯既通蔡書，復下采鐘（繇）、王（羲之），以盡其變化，所臨《夏承碑》左右倚伏，陰合陽開，奇姿譎誕，穹隆恢廓，使中郎操觚，未必勝之。”時人沈曾植則稱他“溝通南北，融合方圓”，他的弟子馬宗霍在《霎岳樓筆談》也評價其章草“默契漢矩，奄邁晉規(guī)，有清一代，無可位置”。

在上海灘鬻字為生之前，曾熙的前半生頗為傳奇。他是晚清民初的書畫大家，又是張大千的老師。曾農(nóng)髯出生時，其父先逝，家中貧極，就連所住的茅屋都是又破又爛，根本無法遮風擋雨。曾熙出生之時，正值鵝毛大雪，母親饑餓難忍，只能抓破茅屋內(nèi)的積雪充饑。曾熙發(fā)誓認真讀書，成就功業(yè)，孝敬母親。曾熙少年即博覽群書，天資聰穎，為鄰里代寫對聯(lián)，被稱為“神童”。不滿二十歲考取秀才，被湖南提學使張享嘉選拔到校經(jīng)堂深造。三十一歲時考中舉人，湖南巡撫推薦他到兵部任職。與李瑞清同到京城，兩人切磋書藝，結(jié)為契友。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之時，扶轎四十里，帶母逃離京城回到家鄉(xiāng)，被稱為“曾孝子”。1915年應(yīng)好友李瑞清之邀赴上海鬻書。

曾熙一生以中國文化為立命之所，不止為文執(zhí)書如此，其為人也堅持恪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禮與道。對母極為孝敬，對朋友溫良恭儉讓；性情溫和，為人忠厚，但又不失氣節(jié)。還有個傳說，有道是張大千從曾氏手中借過一幅石濤山水斗方，而后臨摹畫作流入市中，竟被黃賓虹花一百四十銀元買下。后來還是曾氏告以實情，并將畫款退還給了黃賓虹。早年曾與康有為交往甚密，但是有一次他和李瑞清到康有為住所拜訪，卻無意中撞見康有為正在送兩個公公（太監(jiān)）上車，他們認為“更生交通宦官，這樣的朋友交不得了！”從此與康有為疏遠往來。

他與李瑞清是生死契闊的好友，李瑞清病逝后，他冒著嚴寒冰雪，不顧花甲高齡，親自扶柩至山頂墓地，并在墓旁建筑一祠堂為永久紀念。張大千拜曾熙為師學書習畫，但未婚妻病逝，萬念俱灰，到寧波皈依佛門。曾熙耐心勸慰，并親領(lǐng)大千到黃山看枕石云煙，使得弟子思想上得到解脫，潛心習藝。張大千曾追憶說他一生受益最深的恩師是農(nóng)髯先生，并在晚年寫作《曾熙傳》紀念恩師。當曾氏病逝于上海，張大千也扶曾熙靈柩回湖南衡陽老家，歸葬于界牌峴塘沖。張大千還雇人在恩師墓旁筑一小屋，廬墓一個月，執(zhí)孝子禮而去。曾熙去世之后，他的朋友陳三立曾為他寫有《清故兵部主事曾君墓志銘》紀念。

就是這樣一個文化名人和《學衡》有了不解之緣。一個世紀過去了，縱覽七十九卷《學衡》，撫今追昔，曾熙的墨寶余香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