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恢復高考,是牽動千百萬中國人的重大事件。我這個長期從事技術工作的人,因此奉調去了當地一所中學,成了一名代課教師。
那年各地中學涌進了大批社會青年參加復習班,當時的學校還不像今日的教育界這樣有經濟頭腦,并不向新來的社會青年收費,學校都是無償地為這些一度失去高考機會的青年提供熱心幫助,指導他們復習功課。由于那時的中學很少,所以沿海某市郊區的一所中學,一下子增加了二百多名參加復習、準備高考的社會青年。學校人滿為患,最頭痛的是授課教師少了,無法應對這么多新生。還好,當地政府一番緊急會議后,責成教育主管部門向社會招聘能勝任教學、可以上崗的人員,例如在其他單位工作、“文革”前畢業的大學生,并下紅頭文件規定,被錄用者原單位發放工資外,學校每月向他們另發一份相當于原工資的代課費。在那個縣長的工資每月不過一百幾十元的年代里,能有如此高的雙薪收入,這是何等誘人的美差啊!于是,一時間應聘者紛至沓來,考場里坐滿了近百人。經過幾番筆試、面試、試講的淘汰后,我與其余七人終于“脫穎而出”,在教育局長再三強調“這是一項政治任務”的諄諄告誡后,我們八人都走上了講臺,成了一名為期一年的代課教師。
那年的高考盛況可謂空前絕后:因停止高考十年積累的待考社會青年占了很大比例,為歷屆高考之最。許多考生已經結婚,不少人都是孩子的爸爸媽媽了——就像有人調侃的:這是中外教育史上的今古奇觀!高考結束后,我們八個代課教師準備回原單位時,校長找我個別談話,先是表揚我數學教得很出色,稱贊我教的班級的數學成績,在全校的各科里遙遙領先。然后校長轉入正題:希望我能留下來,繼續在學校里代課。我故作難色地問道“不知我的單位是否同意?”——說實話,不僅自己喜歡教學,更重要的是,繼續代課的那份雙薪,對我這個“上有老,下有小”,靠微薄的工資為生的人實在是太重要了,我多么希望能長久地這樣雙薪下去啊!好在計劃經濟自有它的方便處,學校與企業都屬當地政府管,校長把申請報告遞上去不久就批下來了,我如愿以償地留在了學校。
誰知臨近開學時,我的工作竟出現了讓我百般無奈的變化。
那年暑假時,學校突然通知所有的教師到校參加英語考試。兩天后校長又通知我返校有要事相商。一見面,校長顯得格外熱情,遞給我一支香煙,又倒了一杯茶,然后用十分熱情的口氣對我說:“這次英語考試,你的成績很不錯啊!”我不知學校為什么要考教師的英語,更不知校長把我一個人叫來有什么事,于是心里頓時打起鼓來,怔怔地望著校長,等待他說什么。“學校剛接上級通知,下一學期英語與政治、語文、數學一樣也是主課了,英語的考試成績直接影響到升學率。咱校的英語教學力量太薄弱,學校決定讓你去英語組充實力量。”我一下子明白了這次英語考試的真正目的。不過校長說的是實際情況,“文革”期間,由于盛行“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語”,各地學校里的英語課都停了。后來雖然恢復了英語教學,卻同美術、音樂、體育一樣是副課,并不考試。那年月學生多,教師缺,不少英語教師多是一些不能勝任其他教學工作的教師,被安排到縣里短期培訓,然后回來教英語。校長說的“英語教學力量薄弱”是人所共識的。然而校長的安排卻讓我非常為難,因為自己并非英語專業畢業,登臺講課十分困難,就是能看懂中學的英語教材,那發音也是大家常說的“當地外國語”,形同“啞巴外語”,怎么教學生讀呢?“校長,您這是趕著鴨子上架啊!”我只好竭力推辭。校長又遞給我一支煙:“其實學校也不愿讓你離開數學組,因為你教的數學大家都有口皆碑。可是通過這次英語考試,其他教師的英語水平確實不能教課,只有你能勝任這個工作,所以只好安排你去英語組,你別推辭了。學校也是忍痛割愛,讓你臨時離開數學組,等以后來了英語教師,你仍回數學組,眼下這樣做是為了大局,總不能讓咱校英語這個糟樣子影響了升學率……”校長的話還沒說完,電話鈴響了,他接完電話后親切地對我說“我要去局里開會,就這樣定了。年輕人,要有勇于擔當的精神,你這也是受命于危難之際啊!”校長的聲音是熱烈的,那目光充滿了殷切的期待。他說著從抽屜拿出一盒大前門香煙塞到我手里——后人有所不知,當年商店里的大前門煙,都是憑票供應的緊俏商品。不要說像我這個階層的吸煙人一年到頭見不到這種高檔煙,就是校長那點工資也是抽不起啊!校長一盒煙的良苦用心讓我深受感動。“回去好好準備一下吧!”他說完站起身來。我不好再說什么,隨著校長離開了辦公室去教務處取英語課本,按校長說的回家“好好準備一下吧”。
說實在的,那時的中學英語課本內容都很簡單,自己把握教材倒也并不困難,問題是我這“啞巴英語”怎么上課啊?開學時間日漸逼進,正當我心急火燎之際,我上中學時的一位同學來訪,他是某重點大學外語系的英語教師,我像戰場上寡不敵眾的守軍見了救兵一樣喜出望外,一見面就將自己面臨的課堂英語教學的難處和苦衷向他傾訴,希望他能指點迷津。他說:“這好辦,我還有兩個星期的時間才返校,這期間你去找塊‘半頭磚’(一種像半塊磚頭的小型錄音機),用我的發音錄下教材里要念的部分,上課時你放錄音讓學生跟著念就是了。”這主意讓我轉憂為喜,竟不由得跳起來大喊:“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是一轉念又犯難起來:那時中國的錄音機都是進口的,“半頭磚”是從日本來的稀有商品,社會上極其少見,學校里那時也沒有任何形式的錄音機。讓學校給自己配備一臺似乎很難:當年的農村學校經濟十分困難,連教師工作用的粉筆、黑水、紙張都是定量供給,教師的薪水常常因地方財政缺錢而不能及時發下來。讓學校給你配備“半頭磚”,幾乎是不可能的。自己買個“半頭磚”,是我兩個月的工資啊!我多么看重的代課“雙薪”,不過一月才一百多元。“半頭磚”最便宜的也超過二百元。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在家人的支持下,狠狠心決定自掏腰包買一臺吧!“自掏腰包”唯一的原因,就是自己太看重教學這個工作,看重教師這個光榮稱號,看重自己在學生中的形象:如果我的“當地外國語”引來學生的哄堂大笑,我會無地自容;如果我的“啞巴英語”引來學生的普遍不滿,我會羞愧難當——這種把自己的人格形象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心理,是今人久違了的恥感。
我的那位中學校友不負厚望,終于在暑假結束前錄完了兩冊英語教材,為我解除了一年的教學困難。聽他的錄音不啻為一種享受,那是標準的“靈格風”聲調,聽起來有種輕松的音樂美感,那聲音的高低強弱,那音調的抑揚頓挫,幾乎是一支支美妙動聽的樂曲,從而營造了賞心悅目的聽覺氛圍,單詞、例句在一種出神入化的優美韻律中,深深地滲入到聽者的記憶里。老校友的錄音不僅為我的上課提供了很好的幫助,也讓我這個“啞巴外語”教師受益匪淺,我的英語發音在那一年英語教學中,跟著錄音得到了很好的糾正。老校友回校后放心不下,又給我來了一封信,這封信雖然很短,意義卻非同尋常,不僅給我的英語教學指點迷津,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還深刻地影響了我后來的治學生涯——我從此把握了語言學習運用的基本原理,明白了寫好文章的真諦是什么。現將短信照錄如下:
李工:
你雖然是一位工程師又臨時代課英語,但在我眼中,你更應該是一位優秀的語文教師,你的每次來信都是一篇優美的文章。我雖有著受過文科高等教育的優勢,但我寫不出你那樣漂亮的文字,只能自嘆不如。羨慕之余,不能不慚愧自己讀書遠沒有你多。相信你一定會把英語課教好,只要記住:Down with the grammarians.并聯系自己之所以能寫好文章的體會,你的英語教學任務肯定會完成得很好。
祝你成功!
舒元月
1978年9月16日
Down with the grammarians.——打倒語法家?為什么要打倒語法家?我讀后百思不得其解。后來的教學實踐證實,在英格蘭流傳了很久的“Down with the grammarians.”這句看上去讓“中庸”的中國人感到偏激的箴言,卻蘊含著關于學習語言、學習寫作的豐富思想,是學好語言、寫好文章的至理名言。我在那段困難多多的英語教學經歷中,由于堅守這句箴言的思想原則,并將其意義靈活地付諸實踐,竟創造了英語教學的優異成績。
然而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開課后,我做了一次全級部測驗,四個班近二百人,人均成績只有三十分!雖然測試題非常簡單,成績還是這樣差。這樣的基礎確實讓人憂心忡忡,我把情況向校長作了匯報,校長是左一個安慰,右一個鼓勵,一番熱情將我打發走了事。是啊,課已經上了,能打退堂鼓嗎?開弓沒有回頭箭啊!
我回到教研組,看著辦公桌上自己寫下的Down with the grammarians,坐下來翻看我的同學舒元月——那位大學英語教師剛剛寄來的一份美國某校的英語試卷,8K紙的試卷共計十張,一節課的時間,光從頭到尾讀這么多的試題,也不一定能讀完,哪來的時間判斷、分析、思考試題?我瀏覽這份試卷時,覺得試題比較簡單,沒有復雜深奧的答題,且大多是填空題。我提筆在試卷上填空,填著填著……,突然眼前一亮,剛才的納悶豁然開朗了,這份試卷考的是學生的熟練程度,也就是說,學生應該掌握的基本東西,不是體現在其思考后作出的解答中,而是表現在他(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上!于是看來,這份試卷體現的教學思想——對于那些最基本的東西,僅僅掌握了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熟練——是不用思考、不必判斷就能正確回答的熟練,這才是目的。這樣的考試不僅對學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且更符合語言學習的基本原理:不管是口頭語言還是書面語言,人類在運用語言的時候,都體現為一種不假思索的“語言習慣”,沒有人是在經過了一番怎樣符合語言規范的思考后,才動嘴說話,才動筆寫字,都是信馬由韁地或脫口而出,或走筆龍蛇,這便是“語言習慣”的意義所在。于是“打倒語法家”的真正含義便漸漸地顯示出來——誰寫文章的時候,還去考慮什么是主語,什么是謂語,什么是賓語?更不會去刻意組織狀語從句、定語從句一類的東西,都是下筆寫就是了,都是體現了一種“語言習慣”。實際上,即便修改文章時,也是運用了自己的“語言習慣”,如果感覺有的句子不恰當,并非是在拿著語法的規范要求,檢查每一個句子中發現的,而是因為它不符合自己的“語言習慣”——實際上這種“習慣”都是在平日閱讀中自然養成的。既然語言運用是一種“習慣”,那么如何養成這種良好“習慣”——怎樣學好語言、怎樣寫好文章便明朗化為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常識:讀書!毋寧說其中的朗讀,背誦都是必不可少的。所以說,一個人要想具備較好的語言水平,必須以大量的閱讀為基礎,以必要的背誦為條件,良好的“語言習慣”只有在讀書中才能養成。
正是經過這樣一番“打倒語法家”的苦苦思索,我那舉步維艱的英語教學,開始集中于一個看上去很簡單的做法:學生大都不會把in the classroom寫成on the classroom,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太熟了!于是我把今后的英語課,主要放在要求學生背誦上,我相信學生只要把那些例句短文背得滾瓜爛熟,英語學習最基本、最重要的問題也就解決了,那平均三十分的英語成績肯定會提高。但是說話容易行動難:四個班近二百名學生,我不可能檢查每個學生的背誦情況,何況學生不愿學英語由來已久,有些學生就是不愿學,就是背不過,你能拿他怎樣?于是我便學起了那年月“政治思想工作”中常說的“以點帶面”的做法:我找班主席、學習委員、團支書、團員、課代表等班干部談話,要求他們必須先背過老師布置的作業,然后每人肩負著檢查其他同學背誦作業是否完成的任務,每人管一個小組。凡是沒有背過的同學一律到我這里來重新背誦,在我眼前還是背不過,就不準放學,直到能背過才可放學回家。有些家長見晚飯都過了,還不見孩子回家,就找到學校來,見是這種情況,都大力積極配合支持。這樣做今天看來十分苛刻,有侵犯人權之嫌。但在“文革”剛剛結束的年月里,人們還沒有那么多的權利意識,所以這種做法沒有受到人們的指責。不過這種“毫不手軟”的做法還真管用,兩個月下來就極少有學生完不成背誦作業的了。就這樣,在我嚴厲得有點不近人情的要求下,背誦終于成了同學們學習英語中主動去做的習慣,我也漸漸地不必為他們的背誦大傷腦筋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師生共同努力苦撐的“背誦學習”終于熬到了期末考試,正像先前預料的,效果十分明顯,考試成績由原來的平均三十分提高到平均五十七分,接近及格了,這是出乎校長意料的好成績。第二年學期終了全縣統考時,我教的這級學生英語平均成績六十八分,居全縣第一名。我因此得到了那時最讓教師們羨慕的獎賞,表彰大會上,我從教育局長手里接過一個木質大鏡框鑲著的獎狀。
事后我雖沒有為一點小小的成績感到沾沾自喜,卻有一種在“歪打正著”中受益匪淺的慶幸,一種深刻而又久遠地影響了自己后來治學生涯的欣慰。
“Down with the grammarians.”——那段永遠難忘的教學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