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際資本、關系網絡對創業者成功的影響

陽 楊

(廈門大學 公共事務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0)

在我國經濟改革的過程中，市場的作用逐漸顯現，社會的流動明顯增加。創業者是市場經濟的代表之一，在市場化的過程中，創業者的經濟地位顯著提高。本文以關系網絡為切入點，通過分析代際關系對創業者成功的影響，試圖回答代際關系對其市場經濟中的個人社會流動的影響程度，從一方面了解轉型時期中國社會的開放程度。

一、研究背景

布勞與鄧肯研究美國的職業結構時，提出了先賦因素對職業地位獲得的影響程度越低、自致因素對職業地位獲得的影響程度越高，社會則越開放的觀點；并指出美國父親的教育與職業情況對子代獲得優勢地位有影響，但影響小于個人的自致性因素注Blau, Peter & Otis Dudley Duncan , The American Occupational Structure,New York : Wiley. 1967.。林南與邊燕杰通過上世紀八十年代對中國城市父子兩代職業情況的研究發現，父親的工作單位部門影響兒子的初職就業單位部門，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轉型時期階層的繼承性強于階層的流動性注林南、邊燕杰：《中國城市中的就業與地位獲得過程》，載《市場轉型與社會分層——美國社會學者分析中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

隨著經濟改革的逐漸深入，私有經濟有了長足發展。根據對中國的調查，倪志偉提出了市場轉型理論，認為在由再分配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過程中，體制性因素對個人收入的影響減少，個體通過自己的勞動與努力，依靠市場杠桿獲得的收入增多注Nee, Victor. “A Theory of Market Transition: From Redistributive to Markets in State Socialism”,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1989,(54)。在轉型的初期，最先受惠于市場經濟的是處于無法享受到再分配經濟益處的農村人以及城市中的底層，他們通過創業以及進城務工獲得了相對以前更加豐厚的物質收益。由于改革由政府主導，隨著改革的推進，權力從再分配體制進一步滲透到市場經濟。在再分配體制中處于優勢的國有企業人員以及干部等也越來越多地涉足市場經濟，他們進入市場經濟后，依然可以依靠原有的體制資源與社會關系獲得便利，從而獲得了比其他群體更高的收益，也享受到了比改革前期更大的收益。

再分配經濟帶來的收益不僅體現在個人身上，也會在代際之間傳遞。1990年的普查就發現私有企業家的父親為機關企事業干部的比例大大超過了理論概率注石秀印：《中國企業家成功的社會網絡基礎》，《管理世界》1998年第6期。。父輩為企業家，子輩受父輩影響，傾向于從事創業活動注Szelenyi Ivan, Socialist Entrepreneurs,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e. 1988.，或者子輩依靠父輩的優勢資源，也較容易獲得創業的成功。不過優勢資源的代際傳遞受到資本價值的變化、資本轉換的可能性以及轉化率的影響[注]方長春：《地位獲得的資本理論：轉型社會分層過程的一個研究視角》，《貴州社會科學》2009年第10期。。父輩的資源是否有價值，父輩的哪些資源可以轉換，資源轉換為另一種資源的程度是多少都受到社會環境的影響。經濟改革后，私營經濟在新的基礎上重新發展起來，資本的轉換也在新的社會環境中發生。轉型初期，社會的流動機會增多，許多受再分配體制制約的個人投身市場經濟，獲得了較高的經濟地位，大部分研究表明父親的職業對子代的職業影響較少，父親的社會地位對創業者的經濟收入也沒有影響[注]李路路：《私營企業主的個人背景與企業“成功”》，《中國社會科學》1997年第2期。，父輩資源對子代的影響較少。

目前，市場改革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一些學者認為在此階段社會結構逐漸固化，社會向上流動的機會減少[注]孫立平：《總體性資本與轉型期精英形成》，《浙江學刊》2002年第3期。，代際間的資源傳遞程度增加，先賦性因素對個人的影響加強。在典型的市場經濟中，社會具有足夠的開放性，個人向上流動主要依靠自致性因素而非先賦性因素。而在我國向市場經濟轉型的過程中，先賦性因素是否對個體的地位有重要影響？本文欲通過對現階段我國市場經濟代表——創業者的情況從一個方面反映現階段社會的開放程度。

對于創業者來說，關系網絡對于創業成功有極大的影響。相比于其他人，創業者的關系網絡中有更多不同層次、性質各異的資源，網絡的廣度與網距也與其他人存在顯著的差異，具有更大的網絡規模，所能接觸到的資源相對較多[注]鄒宇春、敖丹：《自雇者與受雇者的社會資本差異研究》，《社會學研究》2011年第5期。。在資源稀缺、信息不完全的環境下，關系網絡對于他們來說非常重要[注]石秀印：《中國企業家成功的社會網絡基礎》，《管理世界》1998年第6期。，創業者可以利用關系網絡了解信息、發現機會、獲取資源、創辦企業, 網絡中充滿了商業信息，同時通過關系網絡可以，降低運營風險，調動資源，加速信息流動。尤其在目前階段，政府控制著部分關鍵信息與資源，信息尚未完全透明，創業者通過關系網絡可以獲得更多的關鍵資源，降低交易成本。關系網絡對創業者的影響幾何，代際間資源的傳遞是否會影響到創業者的成功，如果是，代際間資源如何傳遞，這是本文要回答的問題。

二、數據來源與模型變量

本研究使用的數據來自2009年7月由西安交通大學、廈門大學、南開大學、中山大學、山東大學、上海大學、蘭州大學、吉林大學等8所高校共同完成的 “中國八城市社會網絡與求職經歷調查”(JSNET2009)。

本文中的創業者(self-employee)指在私有經濟中為自己工作的人，與開辦企業的創業家(Entrepreneur)意義不同。本文的創業者包括了雇傭他人創業家，也包括不受雇于他人且沒有雇工的獨立工作者，共有498個有效個案。創業者的成功在這里主要指經營具有良好的經濟收益。由于創業者的固定資產與流動資產存在借貸的可能，而年收入是扣除成本后的收益，故用年收入來測量創業者的經濟收益。

一般說來，父輩主要通過人力資本與物質資源的傳遞，使子代獲得較高的社會地位[注]方長春：《地位獲得的資本理論：轉型社會分層過程的一個研究視角》，《貴州社會科學》2009年第10期。。在機會平等的條件下，通過教育可以提高個人的收入與社會地位，但在資本市場不完善的情況下，教育投資主要依靠家庭提供投入資金，只有父輩具有良好的收入才能完成成本較高的教育投資，從而使得教育成為子代提高或者保持出身地位的工具[注]鄒宇春、敖丹：《自雇者與受雇者的社會資本差異研究》，《社會學研究》2011年第5期；張東輝、司志賓：《人力資本投資、就業雙軌制與個體收入差距——收入差距問題代際間資本轉移視角的一種解釋》，《福建論壇》2007年第10期。。父輩的教育程度與職業對家庭收入有直接影響，從而影響到子代的職業與收入[注]Blau, Peter & Otis Dudley Duncan , The American Occupational Structure,New York : Wiley. 1967.。一定的政治地位意味著可以接觸到某些稀缺資源[注]Walder，Andrew G. Market and Income Inequality in Rural China：Political Advantage in An Expanding Economy.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2002(67).，黨員身份以及職位是政治地位的表征，在這里通過職業類別與黨員身份來測量父輩的政治地位。

因此對父輩情況的測量主要包括三個變量，即父親的職業類別、教育程度以及黨員身份。父親的情況以子代進入市場工作的時間為標準，此時父親的情況如職業、教育程度等基本穩定，可以作為父輩情況的指標。若創業者進入勞動市場時，父親已經退休，即以父親退休前的情況為準。依據職業、職稱、職務與技術級別的綜合考慮，將父親職業歸為六類，其中行政職務指在企事業單位負責且具有科級及以上職務的職業；行政負責指企事業單位的不具有職務工作人員；專業技術人員指有專業職稱的職業；各業技術人員指在商業中從事技術工作的職業；各業管理指在非企事業單位從事管理工作的職業；其他類別包含了除上述工作以外的行業。

相對于討論網與餐飲網，創業者的拜年網涵蓋了更多類型的社會資源[注]鄒宇春、敖丹：《自雇者與受雇者的社會資本差異研究》，《社會學研究》2011年第5期；張東輝、司志賓：《人力資本投資、就業雙軌制與個體收入差距——收入差距問題代際間資本轉移視角的一種解釋》，《福建論壇》2007年第10期。。故對于關系網絡的測量，借用邊燕杰對于拜年網的部分指標，使用網絡規模(關系人數)、網頂(關系人社會地位最高值)、網差(關系網絡中的職業類別數)以及與行政領導層、經理層、知識層的紐帶關系。行政領導層包括政府機關負責人、黨群負責人；經理層為企事業單位負責人；知識層包括科學研究人員、法律工作人員、工程技術人員、醫生、護士、大學教師、中小學教師。與三個階層的紐帶關系值介于0-1之間，若與該層所有的職業都有聯系，則為1；若都沒有，則為0；與該層部分職業有聯系，則按照比例取值。

三、創業者基本情況

表1為創業者基本情況。可以看出，男性略多于女性，大部分創業者為中青年，教育程度多為高中以下。擁有城市戶口人數多于農村戶口，這與本次樣本主要為城市有一定關系。經營形式以個體戶為主，其次為私營和合伙經營，開辦有限公司與其他形式的較少。在創業者進入勞動市場(第一次工作)時，絕大部分創業者父親依然健在，可以依靠現有資源幫助創業者。創業者的年收入差別較大，最低有幾千元，最高多達三百多萬(表未列出)，多數創業者的年收入集中在1-3萬元這一區間。創業者的關系網絡從各個指標上來看較好，但內部差異比較大。

表1 創業者基本情況

四、關系網絡與代際資本對創業者成功的影響

現有眾多研究都發現了關系網絡對創業者業績的影響。控制創業者基本情況，將關系網絡各指標作為解釋變量，年收入作為被解釋變量，建立回歸模型(見表3模型一)。但數據結果卻顯示眾多關系網絡指標中只有關系網絡規模對創業者年收入有顯著的正相關，其他指標都對年收入沒有顯著的影響。

表2 父親情況與創業者年收入的均值比較

再看創業者父親的情況。數據顯示(表2)創業者父親為黨員的比例小于非黨員，父親為黨員的創業者，年收入均值高于父親不是黨員的創業者，且父親為黨員的創業者，其年收入內部差異較小。創業者父親的教育程度為大專及以上的比例較少，在其他各類別上的分布較為均勻。父親教育程度為高中及以上的創業者，其年收入高于其他的創業者。不過父親的教育程度與黨員身份對創業者年收入的影響并不具有統計顯著性。

比較父親職業情況與創業者的年收入。父親若具有行政職務，創業者的年收入最高，且此類創業者的年收入內部差異最小，收入情況穩定。父親從事商業管理的創業者比例最少，而父親在各行業中從事非管理、非技術的“其他”工作的創業者則占據了較大比例。父親為管理人員的創業者，年收入的內部差異最大。父親從事沒有權力、經濟資源工作(其他類別)的創業者，其年收入最低，且此類創業者的年收入內部差異也相對較大。表2數據顯示創業者父親的職業不同，創業者的收入有顯著差異，可見創業者父親職業與創業者年收入具有相關性。在模型一的基礎上納入父親職業類別作為創業者年收入的解釋變量，模型發生了出乎意料的變化。(見表3模型二)。之前的比較平均數顯示父親的職業類別與創業者的年收入有顯著相關性，但模型(模型二)卻顯示父親的職業對創業者的成功沒有顯著性關系，而之前沒有顯著性的關系網絡的四個指標對年收入有了顯著影響。創業者關系網絡質量越好，可以獲得的資源越多，年收入越高。同時，普遍認為的對個人收入有影響的個人教育，對于創業者來說影響也消失了。與模型一相比，模型二的解釋力上升了十個百分點，可以推斷，父親的職業情況對于創業者收入模型有關鍵影響，且父親的職業情況與創業者關系網絡有較大相關性。

表3 代際資本對創業者收入的影響

*表示p<0.1，**表示p<0.05，***表示p<0.001

控制創業者人口特征(性別、年齡、教育程度)與經營情況，做父親情況對創業者關系網絡影響的回歸分析來檢驗這一推斷(見表4)。其中創業者與各紐帶層的關系值介于0-1之間，建立logit對數線性模型對各紐帶層的關系進行分析，關于網絡的其它三指標運用直線回歸建構模型進行分析。

在控制創業者人口學變量和經營情況的前提下，表4只截取了父親職業類別對創業者關系網絡影響模型的數據。數據顯示，父親職業類型對創業者的關系網絡有顯著影響。將父親具有行政職務的創業者作為參考變量，可以看到除了與經理層的紐帶關系外，父親是具有行政職務的工作人員，創業者關系網的各個指標都優于其他創業者；父親從事專業工作的創業者，與經理層的紐帶關系優于其他創業者；父親為技術人員的創業者，與經理層的紐帶關系也相對較好。

綜合網絡的六個指標，父親為具有行政職務以及專業職員的創業者，其關系網絡優于父親不擔任行政職務的創業者；父親為沒有政治、經濟或者知識優勢的創業者，其關系網絡在各個指標上都劣于父親為具有行政職務的創業者。父輩在黨政機關就業，意味著父輩掌握的社會資源多于其他人[注]胡榮、陽楊：《關系網絡與社會資源》，《廈門大學學報》2011年第6期。，且黨政領導往往掌握了稀缺資源的分配權力[注]Bian, Yanjie. 1994 ,Work and Inequality in Urban China.Albany: Stata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在這種情況下，有黨政關系優勢的創業者(父輩為有職務的行政工作人員)更容易建立高質量的關系網絡，從而獲得商業成功。

五、結論與討論

本文通過創業者的代際資本、關系網絡對創業者成功的影響分析，發現了父親職業對創業者關系網絡的直接影響，以及創業者關系網絡對個人年收入的影響。對于創業者來說，收入是他們確定自身社會地位的重要指標。創業者的父輩情況對創業者的收入起到了間接但重要的影響。一般情況下，代際資本主要通過父輩對子代人力資本投資體現出來。但我們研究卻發現對于創業者來說，代際影響沒有通過教育投資表現出來，而是通過影響創業者構建良好的關系網絡表現了出來。在市場化的過程中，政治資本也正在不斷增值[注]邊燕杰、張展新：《市場化與收入分配——對1988年和1995年城市住戶收入調查的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5期。，對于創業者來說，通過構建良好的關系網絡以獲得政治資源是他們獲得成功的重要路徑。

表4 父親職業類別對創業者關系網絡的影響(截表)

*表示p<0.1，**表示p<0.05，***表示p<0.001

轉型時期再分配體制與市場經濟的雙重作用，使得體制空洞出現，為關系網絡提供了較大的活動空間。良好的關系網絡有利于創業者接觸到稀缺資源，這對創業成功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代際資本為創業者良好關系網絡的形成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羅納塔斯通過對匈牙利的研究發現，在權力逐漸下放到市場的過程中，掌握政權干部的權力并未消失，只是轉換了一種形式：通過將政治優勢轉化為網絡資源，利用關系網絡在市場中獲得經濟收益[注]Rona-Tas,1994, Rona-Tas, Akos. “The First Shall be Last? Entrepreneurship and Communist Cadres in the Transition from Socialism.”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00.。羅納塔斯針對的是在向市場經濟轉變初期，掌握再分配經濟權力的同一群體如何轉化資源以便在市場經濟中獲得收益。本文以代際之間的傳遞為研究對象，以創業者為接入點，研究向市場轉型的過程當中，兩代人之間資源的轉換過程，發現在市場的過渡時期，代際間優勢資本的轉化路徑與羅氏的發現有異曲同工之處。

創業者是順應改革而發展起來的新群體，是在活躍的市場經濟背景下形成的。相對于再分配經濟，市場經濟具有更大的活力，創業者的自致性因素對其成功應該會起到更大的作用。從表面上看，創業者的成功主要依靠自己的經營情況以及自己建構起來的關系網絡。但通過分析可以看到，代際資本通過對創業者的關系網絡來影響創業者的收入。父輩占據優勢地位的創業者，更容易獲得成功，代際間優勢地位的傳遞以隱秘的方式傳遞下來。